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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射天狼(中篇小说集)-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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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花房在医院北边一个角落里。我寻到那里时,养花的老头不在,花房门锁着。

    我认为:李言之实际上讹诈了养花老头。他通过毁灭一件别人心爱、但是又不拥有的东西来讹诈别人。他撕裂了别人心中的一种珍贵感觉,以迫使别人向他屈服。养花老头实际上并不贪图李言之死后的古董,他只是受不了古董被那样无情地毁灭。更令我惊叹的是,李言之自己也酷爱他亲手砸碎的东西,但他之所以砸,恰恰因为他从毁灭中获得了更大的快感。当时他肯定也痛楚,但只要有人比他更痛楚,那么他的痛楚就变为快感了。这一切像什么?说绝了,就像一个父亲提着自己的儿子去见一个感情丰富的仇敌、跟仇敌说:“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杀了我儿子。”当然,他俩并没有清彻地认出自己的感情性质,双方都顺乎本性地做了。清彻本身很可怕,像通过显微镜看自己心爱女人的脸,这时看到的绝不是花容月貌,而是跟猪皮、跟月球表面一样坑坑洼洼。

    就在这问花房里,李言之使用过一种十分精致的精神暴力。

    在对方配合下,优美地毁灭了一件优美的作品,痛楚地完成了一次痛楚的抗争。

    我凝望花房,阵阵芬芳正透过玻璃墙壁飘来。尽管花房完整无缺,但浓郁的芬芳已把花房脓裂了。那只锁挂在门扉当中,虽然小却死叼着杀戮之气。我走近花房,透过玻璃朝里看。一排排花架凌空跃起,无数盆花相互簇拥着,鼓噪成色彩斑澜的浪头,大团温势朝我喷涌,里面像关闭一片火海,同时它们又无比宁静。巨大的反差令人惊骇,花们竞有这样宽阔的气质。我基本不知道花们的名字,即使告诉我我也记不住。那些名字是人类硬栽到花们头上去的,以便从它们那里汲取一些自己没有的东西——用一种看去似乎是“给予”的方式来汲取,比如说培植或起名。一个君王可能以另一个君王为敌,但他会以一盆花为敌么?不会!花们是一种意境,而仇敌是具体的人。我们何时才能学会不被具体人所缚、而与一种意境誓不两立呢?

    花房掳掠着花的意境,看到这些优美的掳掠我才胡思乱想,并在胡思乱想中获得了比严谨思索更多的快活。我想:我或许人久没有放肆自己那点可怜的精神了,所以稍一打开笼门它们就窜出来享受放肆。

    有一缕枝叶动了几个,影影绰绰地像有精灵匍匐在那里。呵,是养花老头,他几乎化进花丛中了,不留神根本看不见。他双手沾满乳白色灰浆,面前有个小木架,架上搁着那尊滴水观音壶。它大部分碎片已经被粘在一起,呈现出壶的原形,壶身遍布细微的白色斑纹。原来,养花老头把自己锁在花房里,独自在复原它。

    从壶身斑纹的密度判断,它曾经被摔成无数碎片。养花老头全靠着对每颗碎片的理解:来再生滴水观音壶,实际上他必须将无数个细碎念头一一拾起,一一辨认,一一对接。这是浩大的意念工程,所以他必须从世上逃出那么远,才可能进入境界。观音身披彩衣,站在红色鱼头上,轻妙地探出一只臂膀,手中握着小小的金色葫芦。观音的全部神韵、全部魅力最后都落实到那只小葫芦上,一滴滴圣水将从葫芦口洒落人间……尽管它现在空空荡荡,但我们一看就怦然心动,从它的造形中明白它的意思。它失去了水,反而拥有水晶般情致。

    裂纹在观音壶上刻下无数道深意,并且渗透到底色里,它像树根那样有了年轮,看上去更古朴更幽幽然。观音欲言又止,微笑成了含悲不露的微笑,身段里含蓄着疲劳,衣襟像一片诗意那样弯曲着,手指停留在似动非动中,它如同跨涉了千万年才来到我们面前,且只为了——欲言又止。如果,它被摔碎前并不是杰作的话,那么正是粉碎,竞使它成为杰作了。

    我盯着养花老头的背景,我觉得他并不知道他有多么杰出。他同花们相互渗透那么久,已经到了能够视美如视平淡的程度,也就是到了能从一切平淡中看出美的程度。假如任何人把他的杰出之处指给他看,那就是扼杀他。我宁愿他死去,却不愿意他被扼杀。

    李言之和李言之们,每每一靠近他(他只有他个人,而绝不会有他们),就不禁作态。而作态仍是被掩饰着的失态。我想,那是由于他们在内心使劲提拔自己,才导致的失态。

    四

    更不要把我那一段生活说给李言之听呢?而民,要说给他听的话,还得全然不问他为什么要听。这个苦恼把我给憋住了。对我而言,就要死了的人比活生生的人更难拒绝,也比已经死去的人更难拒绝。所以,我老是觉得就要死了的人反而具有死者与生者的双重筋力,干脆说是双重权力吧。仅仅由于他站在死亡边上,我们就感到对不住他,就李言之本人来说呢,我隐约觉得,他很可能把他此刻所占的优势弄得清清楚楚——花房便是一例,所以他才放纵自己的愿望。果真如此的话,这接近于可怕了,他岂不是在要抉我们的情感么?被要挟的情感能不因此而变质么?

    不过,坦率地讲,我渴望诉说。我从他身上嗅出了一股气息.我嗅出他是我的知音。

    心里老搞着一团隐秘,搁久了,会搁馊掉的。这团隐秘多年来一直顶得我腹中难受,真想呕出它来,说给某人听听,与另一颗心灵相碰。在说的过程当中,把自己换掉。可是,我既怕说出去暴露了自己的丑陋,也怕搁久了变馊。我还怕,将一团本该永远蕴蓄于心的、类似隐痛那样的东西失散掉了,使我像失重那样找不到自己的巢穴。以往,我们正是凭借那种东西才把自己和别人区分开的,它跟酵母一样藏在身心深处,却膨胀出我们的全部生活。二十岁时回味起它来,就有青年人的风味境界。四十岁时回味起它来,就有中年人的风味境界。六十岁时回味起它来,就有人之老者的风味境界。它使你在人生各个阶段都有半人半仙的时刻,都能达到应有的巅峰,都有—份浓郁的醉意。

    我看过太多太多的人,心里没有这种东西,所以总在模仿中生活。偶然抗拒一下周围环境,也是为了使他人模仿自己,以安抚一下心情。唉,我喜欢猴子,因为它太像人。我也讨厌猴子,因为人像它。我曾经在一只猴子身上认出过好多人来,包括著名人物。我渐渐习惯了与人式的猴子、或者猴子式的人相处,甚至相亲相爱。我知道,人是人的未来;而任何一个我,却只能是此刻的我了。我坚守着我。

    我也看过,一些人心里由于没有这些东西,因而不停地倾诉。整日里开会、议论、指示、商讨……入跟一面大鼓一样不停地发出声响,正因为腹中空空洞洞。其实那不是他的心儿在鼓噪,而是变了质的才华在鼓噪不休。埋在才华下面的,则是坚硬的权力意识。

    现在,我又看到一个人因为濒临死亡,因为靠近天意才泄露出来的亲情,和很隐蔽的欲望。我终于知道了,他心里也有那些东西,只是封闭得太久而已。我熟悉那东西发出的呻吟,我嗅到了那些东西飘来的气息。所以,我认出他是我的同类。我们都很珍视心中那一片隐痛、一点酵母、一种心爱的丑陋、一缕敏锐羞怯之情、一种欲言又止的难堪……总之,把我的终生钉住的那个东西。

    我想,就当自己在对自己倾诉吧,就当自己在抚摸自己。我不是经常只和自己呆在一块么?为了能够和自己呆在一块,不是付出过好多代价么?其实,在李言之那所医院里,当我浸在几乎把人融掉的药水气氛中时,我已经呼吸到了我的少年。

    五

    一阵抽搐。把我从梦中抖醒。病房天花扳上爬着一只大壁虎,我躺在床上.隔着蚊帐仰面望它,就像天花板上出现了一条大裂缝。猛想到;整整一夜我都是在这么个怪物肚皮下睡过来的,不禁骇然收缩,我不明白,为什么壁虎趴在墙上不掉下来?为什么它的尾巴脱离身体后,还狂跳不止,而拖在它身后时,却是规规矩矩的一条尾巴?还有,为什么这里的病毒传染了我们,却没有传染壁虎?……由于不明白,事情就显得那么神秘,事情就尖刺般扎在我心里。漂亮护士对我们的恐惧者是感到厌烦,却不会消除我们的恐惧。有一次,她干脆用拖把杆捅下一只胖壁虎,再狠狠一脚踩上去。啪!她脚下像炸开一只气球。“怎么样,不会咬人吧?”她得意地看着我们,一个个追问;“你现在还伯不怕?……还有你?……你?”我们被迫说不怕。她提起脚,抖了抖穿丝光袜的小腿,去找簸箕扫除残骸。在她轻盈地走开时,我看到一段细小的尾巴正粘在她脚后跟上,劈劈叭叭地甩动着,而她丝毫没有察觉……是呵,当时我们被迫说“不怕”,因为她比踩烂的壁虎更可怕呵!久之,我们不相信她了。而我,则暗暗伤心,她那么漂亮,我真舍不得讨厌她。当同病房的伙伴们恨她时,我抗拒着他们的恨,独自偷偷地喜爱她。她脸庞上总戴着一副洁白的口罩,两只美丽的大眼蹲在口罩边上忽闪着,眸子里窝藏一口深并,只要她的眸子一转向我,我就感到喜悦。她说话时,口罩里面微微努动,努得我心头痒痒的,漾起甜蜜涟漪。

    “不要趴在地上,都是病毒!”她说。

    我们觉得锃亮的木板地十分干净,护理员每天都打扫。她见我们不听,提高嗓门叹气:“每平方毫米上万个病毒,每个病毒要在沸水里煮半小时才会死亡。你们听到了吗?”见我们仍然不听,她就一阵风似的飘开,好象这里的混乱和她没关系。我从地上爬起来,希望让她满意,但她根本没有注意到我……

    四楼有些悸动,位置正在我们这间病房下面。从地板传上来的声音沉闷恐怖,把我揉来揉去,令人缩成针尖那么点儿,并产生无边的想象。我和这整幢楼都微微发抖,福尔马林药水的味儿,正顺着每条缝隙漫过来,它能杀死病毒,也能把人皮肉烧焦。楼房外头,冬青树丛中传出一阵阵狗吠,大约三条。我能从它们的吠叫声中认出它们是谁,它们也认识我。呵,原来,我是给它们叫醒的。四楼死人了!

    入院的时候,伙伴们就告诉我:夜里狗们在哪座楼前叫,哪座楼就要死人。医院里的狗可有灵气了,它们是做试验用的,每一条都将死在手术台上。所以,它们能嗅出死亡先兆。兰兰证明道:“我妈就是这么死的,要不是狗叫了,我还不知道哩。”过了一会,她才想起悲伤,于是安静下来。她的安静就是悲伤,只是看上去保安静。

    兰兰的病,是被她妈妈传染的。妈妈就死在这所医院里,兰兰来和妈妈遗体告别时,被留下住院了。伙伴们都十分敬畏她,凡是和医院有关的事,兰兰说了就最有权威。“你懂什么呀,知道我妈吗?……”只要这句话一出口,比她大的孩子也怯缩了。兰兰一点也不害怕自己死在这里,她指着太平间方向告诉我:“我妈是被他们推进那座黄房里去的,总有一天,我要去把她救出来。”

    我爬到高高的窗台上,抓着铁栏杆往外看。医院怕我们从窗口摔下去,五楼所有窗户都镶上了铁棍,两根铁棍之间仅有十公分空间。我们为了往外看——更多地看,总是拼命地把头扎进两根快棍之间,即使这样,永远也只能侧着探出半边脸。我们脸上总是留下铁棍的深痕,漂亮护士一看我们的脸,就知道谁又上窗了。“呀呀!你看你,今天是探视日,你爸妈来看到你时,还不以为我搞虐待了吗?今天谁也不许

    靠近窗台。”……夜里的铁棍湿漉漉的,手抓上去,它就吱吱地叫。在我脚下,四楼六号病房灯光雪亮,把几十米外的冬青树烫得颤抖。狗们吠成一片,眼睛绿幽幽,随着每一次吠叫,牙齿都闪出玉色微光。六号病房里,氧气瓶咕咕响,器械声叮叮当当。我耳朵倾听脚下的动静,眼望着影影绰绰的狗们,恐惧地想象六号病房里约一切,心头一次又一次地裂开——虽然听不见手术刀割破皮肉,但是传上来的疼痛已把我割裂。我越是害怕就越是钉在窗台上,跟死人那样执拗,如果回到病床,孤独会使我更加害怕。我一退遍哀求楼下那人不要死,否则下次就轮到我们楼上的人死啦……蓦然,楼下传上宋哭叫,那声音一听就是亲人的。我明白了:被抢救的人终于死去。

    这时,我身体似乎轻松些了。我仍然此抓着铁栏杆不放,过一会儿,听见亲家串串的声音进入楼道,像一股潮水淌下去了,最后淌到楼外。几个医护人员推着担架车,在歪来歪去的灯泡照耀下,消失在冬青树小道里。狗们散尽了,楼下的灯光也熄灭了。只有我们这房里的夜灯,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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