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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射天狼(中篇小说集)-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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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子鹄等待几秒,没听到滔滔不绝的申辩、对意外事件的渲染,或是絮絮叨叨的检讨。而这些,正是从超假干部口中常常听到的。他很想按亮手电筒照照袁翰的脸,这个违犯军纪的人究竟知不知愧!

    “你等待处理。实弹射击仍然由指挥排长指挥,任务不变。”颜子鹄回到车上,重重地关上车门:“开车!”

    袁翰问指挥排长:“他是谁?我没看清。”

    “刚从军里调来的颜子鹄副团长,恐怕会当团长呢!”

    袁翰从颜子鹄的语气和上下车的动作里,预料到事情不妙了。犯了错误,偏偏碰上个刚上任的新官。

    指控排长抱住袁翰双肩,动情地急切地说道:“连长,到底为什么超假?说啊,连我都不告诉?”

    “确实是老婆生孩子。”

    “都好好的吗?”

    “好好的。”

    “那你为什么超假?”

    “唉,你没结婚,不懂什么叫老婆。车上有干粮吧?我饿了一天了,身上只剩三分钱,买个面包都不够……”袁翰难堪地说不下去了。

    “你的钱呢?”

    “都甩给她了。”

    车上战士赶忙递下馒头和咸鱼。指挥排长看见扔在车踏板上的瘪瘪的旅行袋,鼻眼酸涩。连长家庭生活困难,可是每回探家归来,也和别人一样带许多土特产让大家尝鲜,这是连队的不成文法,空手回来,真不好意思见人。连长这回只带来满身尘土和一副饥肠,看来他是被榨干了。

    “再给块雨布吧,我实在走不动了,就在路旁山坡上歇一会儿,你们返回时喊上我。快走!副团长准保掐着秒表在前头等着。”袁翰连连挥手。车快开时,他突然跳上车踏板,对指挥排长说,“记住,别抢时间,保证精度。实弹射击比我俩平日练的那些射击法简单,不同的只是带个响儿。你只要不慌,一定能打好!”说完,他跳下车。

    指挥排长双手扣紧指挥包,心安理得了,因为连长也愿意让他指挥。等待自己的将是一场痛快的钢铁格杀,等待袁翰的是什么?副团长的命令太冷酷了,连长既已归队,就该让他指挥全连嘛。指挥排长想到这里,激情已经冷却,而激情对于取胜是不可少的。他的信心碎裂成胡思乱想,对飞快的车速也有些恐惧:“慢点,别慌。”其实他内心却很慌,总在想,自己指挥的这次射击可能比三连还要糟糕。

    下车就找不到登山的小道了,地图上明明有嘛。指挥排长和战士们沿山脚急急搜索,蓦然,看到颜子鹄默立在前边,他身边就是小道,可他偏偏一声不吭,准是在气恼指挥排长到的太晚。他看了看不出腕上的夜光表,大概没超出规定时间,所以仍然保持沉默。

    指挥排长庆幸着:找到了路,还没开灯。否则,灯光一亮,准遭来斥责。打得再好也要扣掉十分。

    直到下午实弹射击才结束。归途中,指挥排长在四十公里路标处寻找袁翰。他频频按响车喇叭,但不见袁翰出现。他跳下车跑过草坡攀上山顶,才见袁翰坐奋斗目标雨布靠着一株歪头小松树酣睡。从这里可以远远望见射击目标区域。指挥排长意识到:不必向连长报告射击结果了,他什么都看到了,他刚刚睡着。

    袁翰睁开滞重的眼皮,哑声问:“全部命中,是不是?”

    “除了首发试射,那是个靠近弹。其它嘛,时间、集火、齐射,都还可以。”指挥排长的语气仿佛说一件平淡小事。但他毕竟年轻,不善于把巨大欢乐禁锢在心里,笑意最初就流露在眼角,然后一点点扩大,终于变成“咯咯”的欢笑,把滑到身前的指挥包猛力甩到身后。“我做梦也想不到,咱们连打得那么好。不只是‘命中’,完全是粉碎,对,粉碎!炮弹象被目标吸引过去,把目标都炸没了。真的,一点没剩下。真他妈痛快!”

    “别骄傲啊,沾上这个毛病就终生难改。”袁翰站起来叠好雨布,淡淡地问:“那位颜副团长有什么表示?”

    “笑,笑!还给我追加四发炮弹,让我多打了一个转移射。”这是真值得骄傲的,全团指挥排长中,没有谁得到过这种幸运。

    袁翰有些惊异:“哟,这位副团长还真知道什么是对炮兵的最好奖赏。”

    “哎呀,连长,”指挥排长叫道,“人家是火炮专家!秒表一掐,就知道了全连的协同情况。他看出你是有真本事的连长,要不就带不出这样的炮兵连。他问了我好多你的情况,还说:‘一个连队失去连长仍然能打胜仗,正说明这个连长不平常。’他是在电话里对政委说的,我听到后高兴死了。”

    袁翰快步走到前面,不能让指挥排长看出自己的激动。啊,有这句话就够了,完全够了。由他批吧、骂吧、处分吧,因为他有一双明辨贤愚的眼……袁翰真想立刻见到颜子鹄。

    指挥排长在后面追赶着说道:“连长、连长,你去见见颜副团长嘛,就在那边。他见到你准保高兴,你再把超假的事和他谈一谈,详细地谈一谈,他总有个家吧,还不理解你!”

    “叫了我吗?”袁翰止步。

    “干嘛非要叫,你不会主动点。”

    “不去!”

    指挥车开到阵地,与炮车会合返回营区。

    营区北头的一片营房就是三连,战士们正在炮场上擦炮——即使只打过一发炮弹,炮膛也需要擦洗数次。暗红色的洗刷杆在炮口出出进进,深黄的炮衣平铺在沙地上暴晒。一连的车炮接近时,他们都朝这边看,对各车厢的歌声和欢笑,对一连的战士打去的手势和招呼,他们竟无一回答。

    袁翰从车门伸出并没有朝车厢唤道:“指挥排长,三连怎么了?”

    指挥排长从车厢弯下身,胜利的欢乐还浅留在嘴角:“噢,他们打了个偏弹,整整偏出去一百密位,伤了一位老大娘。”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袁翰发怒了。

    “我忘了。”指挥排长声音很轻,只能从口形上猜出他是想这么说的。

    “你只想自己的事,”袁翰冰冷地说道,“通知各车,停止唱歌。”

    “车距一百米,怎么通知呵?”

    “发防空信号。”

    指挥排长朝后面挥舞红绿旗,第二部车立刻平静了,同时把信号传到第三部车……整个车队无人高声说话,探出来的脑袋也全缩了回去。喇叭也不响了,各车减速,拉大距离,缓缓通过三连,仿佛是一路哀兵。

    袁翰注视前方,白色的营区通路,无尽头地滑进车底。路两旁的小樟树是他带兵栽的,分别两月,好象粗了些,小树叶象人眼一样闪烁着脉脉神情……袁翰恍如进入一个陌生世界。“偏弹,伤人。”这几年来连队的军事水准,怎么下跌得这么厉害。他曾经在三连当过班长,是三连把他培育成射击指挥员的。他心儿忽有所动,直到这时候,他才隐约地后悔自己不该超假。

    三

    窗内比外面晦暗许多,主要是因为几个烟鬼抽得太狠了。烟雾是初灰白色,还能飘出窗,后来越积越多,竟聚成凝重的蓝色,飘不动了似的悄悄扯起柔软而厚实的帷幕,遮住人们的脸,从而,使彼此不能从对方脸上看到心语。人们和自陷在自己的深沉情感里。

    在这种地方,你不想吸烟也不行,烟能把你硬熏出瘾来。劣质烟草在猛吸中竟跳出一团团火苗,光块与暗影在脸上知己切知己拼,把人脸歪曲得不象个样子。不安的,忧虑的,没有一张脸是平日所熟悉的了,它们给人的印象比平日强烈数倍。面前的会议桌——除去球网的乒乓球台上,放着一盖有两颗大印的公文纸,是上级对袁翰的处分决定。营长刚刚宣读完毕,大家等待着袁翰表态。

    袁翰沉默许久,简短地说:“我知错。我想好好考虑一下,再向支部汇报思想。”

    营长说:“还有两件事。刚才颜副团长打电话来问,你们谁向全连战士公布处分决定?”

    “我。”袁翰拿过决定,他明白颜子鹄问话的意思,必须向全连做检讨。

    “下午三点,全团在团部大操场集合,宣读上级关于三连实弹射击出现偏弹的事故的通报。”营长望着袁翰,“时间快到了。”

    “集合吧!”袁翰随即起身。指挥排长快步出门。袁翰先回宿舍喝了口水,让激动的心情凉下来,然后整好军容,走上炮场。

    全连已成四列横队集合完毕,看战士们笔挺的身体和紧张的眼神吧,指挥排长一定先说过什么。

    “立正!”

    如果精密测量,可以发现袁翰是发令后第一个完成立正动作的。他酷爱此令。此令振人心魄。看,全连霎时凝聚成一群雕像。手足、腹部、脊椎、目光、表情甚至内心欲念,全部固定进条令规范。生命被此令锁住。力量压缩到临炸前的瞬间。每处衣襟驯服地贴在僵硬的躯体上。蚊蝇可以恣意蹿上他们的脸庞……这口令控制的一个整体,可以随你出征任何一个经纬点。

    “稍息!”袁翰举起那张公文纸说:“上级决定。”全体立正。“炮兵团榴炮营一连连长袁翰,在今年九月至十月探亲期间,擅自超假二十天。为严肃军纪,教育本人,决定给予袁翰以行政记大过处分!听清楚没有?”

    “清楚!”声音稀落。

    “清楚没有?”袁翰高声问。

    全连振奋地回答:“清楚!”

    “今晚,我在全连大会上做检讨,现在到团部大操场开会。向右转,齐步走!”

    一连进入大操场时,全团都朝他们望去。那毫无杂音、顿打地面的整齐步伐,袁翰响亮的口令和全连海潮汹涌般的复令,战士们帽檐阴影下一双双正视前方的眼睛,仿佛是来比武的。他们的威风与豪气竟使人们连呼吸也轻细下来。

    很激动,这么好的队列,他当了五年连长也很少见到,他感激战士们,又觉得对不起他们。

    “好啊……傲啊!”颜子鹄站在与全团排面成等腰三角形的指挥位置上,目光掠去,一眼就认出那一片是一连。他们普遍比其它连队的战士黑些瘦此,一声赂右看齐,腹部回收,胸脯一概挺起来,胸兜里没有凸出香烟盒、打火机之类的杂物,也没有歪腰扭腚、抽动腮帮子的。这高质量的队列,就象一串环环相扣的铁链,胆小鬼夹杂其中也会勇敢起来。有的连队也笔直站立,也昂首不动,实际上差得远呢。严肃的面容下面,也许鼓个吃得太饱的肚子;宽大裤管里,可能有悄悄放松了的膝部关节。老兵熟谙此道,不用劲也站得挺象样。新兵只知憋足一股憨劲,脸儿让血冲得通红,身子明显倾歪,还以为自己站得最直。入伍第一课目就是队列,可是服役三年也未必能来个标准的立正,你也是一身军装,但绝不是完全合格的兵。没有对操场、对机械般动作的痴爱,没有指挥员的威力,就得不到一行真正的队列。

    颜子鹄目光又回到一连,这个整体中最触目的部分。唉,这支连队虎威与熊力兼有,可惜也象公鸡那么骄傲。一些战士,甚至为获得骄傲的评语而骄傲。“你们想骄傲还骄傲不起来呐!”元帅和将军离他们太远,眼前最有本事的就是“咱连长”。袁翰好象生来就不信任太谦虚的人,手下几个班长都有点“傲骨”,外出执行任务,使得外单位领导喜忧参半,要使出通身本事才能领导他们。

    颜子鹄的声音传至最后一排战士耳里,仍然不力有威:“刚才各连入场,哪能个连最好?”

    “一连。”

    “我最不满意的,是大部分带队干部的口令。”颜子鹄逐个望着队列前排的各连干部,“软声软调,破锣破鼓,男不男女不女,比我这半条喉咙差远啦(他的脖子挨过弹片)。一个炮兵指挥员,必须在炮声中把口令喊出去,还要保证每个炮手在炮声中听到,不仅是听到口令,还要从口令里听出你的必胜信心!我要求你们平时的口令要和战场上一样响,不然的话,到时候你就喊不出来。现在给你们一个标准。袁翰,站到这里来。”颜子鹄用脚跺跺立足点。

    袁翰跑步出列。

    “一套队列口令。开始!”颜子鹄下了命令。

    袁翰采取立正姿势,根本看不到他鼓气、用力,便发出了单调不高但极有力度的声浪,仿佛是小炮:“立正!向右看齐!……”

    全团都在执行他的口令。喊毕,他主动入列。颜子鹄回到指挥位置,大声道:“下次全团集合,各连带队干部的口令,必须达到袁翰水平。回去,你们自己练!”

    四

    从团部归来,一连战士显得很安静,几乎没人到连部里走动,只从宿舍门窗朝这里望上一眼。好象都这么认为:连长遭难了,再象以前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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