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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射天狼(中篇小说集)-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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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油怎么不管用啊?”指导员手捏盒清凉油。在南琥珀说话时,他已经朝两边太阳穴上涂了厚厚一层,昂首等凉气透额,半天等不到动静。“卫生员给什么鬼。”看看仍是清凉油。于是低头深深闻一回,把它摔掉了。又在袋中摸,没有摸出结果。就用两颗大拇指使劲揉两边太阳穴,手放开时,额头两侧顿时红凸凸,似有血往外担。

    “你说的那些,早在我肚里烂透了。你算什么,上次会上,我还出洋相呐。……

    南琥珀记起指导员军容严整、面颊泪水潜沦、两手执住悼词、一句一抽的模样。当时他催落了多少人泪啊,指导员的威信也陡然大涨。

    “司马戍在那边一开口,我就料到有今天了,也料到我完蛋了。可是,反革命出在你班,你班长敢不上台批?反革命出在我连,我指导员敢不声讨?人家怎么看我,臭呗!你在台上举拳,几千人照样跟你喊口号,震破天。下台来,人家拿眼皮也能压死你。连长住院啦,胃出血,真的胃出血,呕出的饭粒都是红的。他走了,就得我一人去受辱。我要出名喽,只要这块坟地还在,我的臭名声就会一代代往下传,退伍都带不走。南琥珀啊,我知道你在连长和我之间,靠我近些。我也知道你是又帮我又看不起我。我是不行,只会把你们捺在小板凳上,满堂灌。可我小时候也读过几本老书,知道土里的爷爷们(跺脚)怎样做人。哈哈,骏马弯刀,是男子汉。受胯下之辱,也是男子汉啊!现在,该着我从人家裤裆底下钻过去了,我就钻,我不躲!我知道钻过去后就成了块臭肉,我又没韩信出将入相的本事,快四十啦,一辈子翻不上来。即使这样,我也要上台吼一吼,把我这块臭肉扔出去,我日他司马戍八辈祖宗!狗杂种害得我好苦哇……”他昂起木头般瘦脸,下意识地摸摸风纪扣,眼球不动,直对着南琥珀,但早已不是看他了。

    “知道你嫂子说什么吗?她两天两夜没开口——这就是话啊。今天早晨,她脱下涤纶,还敢再穿吗?换上我的旧军装,踏上一双解放鞋,去给战士们拆被子、洗衣服了。下午,又到炊事班帮厨,淘米、洗菜,还特意和老兵说笑,找亲近。炊事班长给她加个菜,拉她在那里吃饭,她一口没吃,回来就躺下了。这是为什么呀?她知道我在连里要完了,她在替我做人!总不能等免职命令下来后再去做人吧,现在就得做,命令下来后还得做!一直做下去。她已经有三个月了,老乡们都算准是小子,让她无论如何保重。她呢,出去做人流了。……”指导员任凭眼泪下落,不擦。“再说呢,再过几个月,我又多了张嘴。我的经济情况,大家都知道。但只要我在连里当指导员,斤两上总不会亏我。如果我不是人了呐?她靠谁?还不是得靠老兵们,靠炊事班照顾呗。一把菜、几棵葱,还得靠你们躲躲闪闪地从地里拔了送来。那时候,她真是缺不得这些。她又不愿人家提我意见,揩兵油喝兵血什么的,宁肯不吃。怎办呢,只好现在就去做人。南琥珀啊,你我都是七尺须眉,哦,革命战士,莫非不及一个娘们?”他停一下,有所悟地,“不及不及,娘们在这世上流的血,真真确确比我们多.....”

    南琥珀早已呆定。许久,才挣醒过来。齿间吱吱响,嚼阵司马戍名字。道:“指导员,我跟你上台。”

    “晚上回来,到家属房喝几口,让你大嫂弄两个菜。现在不一样啦,有人来串串,她会快活的。”

    “真会给你那么重的处分吗?不会啊。”

    “上面还没说话。我懂,这不说话也是话呀,在等我自请呢。其实不请也来。我也处分过别人,有经验,知道自己会得个什么,轻不了。还有,跟你打个招呼吧:我,连长,心

    里都有数,希望你也有个数。你是党员班长,严一点,有你。松一点,没你。总之要有数。挂上了,别发作,更不要躺倒。”

    “处分我吧,哼哼,翻翻将军们的档案看,哪个不是一串功劳加几个处分?人一辈子,要是一个处分没得过,准没有大本事。本人不佩服。”

    “这话别人不敢说。”指导员笑了。

    “还有,司马戍究竟是蓄意投敌,还是被海流冲过去的?他那番声明,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领导到底分析清楚了没有,怎么个结论?”

    “这话可不敢说!上级已经定性:叛变投敌。其余的,都不许再说。你要紧记。”

    南琥珀沉默一会:“我担心连队会垮,起码会乱一阵。”

    “你有建议吗?”

    “目前情况下,你们干部是连队一条腿,我们班是另一条腿。只要这两条腿站住,不出毛病,连队就不会垮。”

    “南琥珀啊,当班长真是可惜你了。”

    “我向地里的爷爷们(跺脚)保证:我这个班绝对不垮!”他望定指导员,用猝然而至的沉默遏他接下去说。

    指导员道:“做人吧。啊?”

    二

    曾经有过一个通报,某部副连长为了检查战士执勤情况,采用摸哨的方法接近哨兵,结果被哨兵误为敌特,开枪击毙。他死了,还补个处分。有鉴于此,上级传下严令:任何干部,

    均不许用摸哨方法探查哨兵值勤情况,严防恶性事故发生。……通令到达连里,新兵不晓事,一团儿悲怜。老兵们满面喜色:就是嘛,我们上夜岗够紧张的,你还装神弄鬼,明明是不相信我们嘛。干部们都挤在连长屋里,长吁短叹。

    恰巧也在那天,连里公布了另一道命令:任命南琥珀为一班班长。

    南琥珀在队列中卡地立正,以为全连都在看自己,兴奋得不行。其实谁也没看他。一个班长上任,在连队就跟换岗一样平常。但是南琥珀夜不能寐,步枪换成冲锋枪哪,终于获得点指挥权。部队嘛,枪越小官越大,最大的官不带枪。今后他头一甩,就不是甩臭汗了,而是道命令:上!班长——军长,只一字之差,另一半完全相同。

    他忽然想起不幸牺牲的副连长,他和他都是同一天编入命令。他很伤感,因为他认得他,还很佩服他。他曾经是个人物呐,战术技术极棒,几次通令嘉奖都有他,但死的多冤。……“妈的,我去摸哨!”他忽然想试试这一着。他说不出为什么要这样干,抗命呵!可他忘不掉自己佩服过的人,他非干不可,要不,他就对不起他。

    当天夜里,南琥珀匍匐探查了本班哨兵。后来几夜,他又探查了邻班的防区。有一两次,他都爬到哨兵影子旁边了,都没被发觉。而他,却惊讶地捕捉到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吕宁奎怎样站岗的?他把雨衣蒙在一株小树上,鼓鼓的,象个人。自己躲在石窝里。隔会儿探下头。他以为自己很聪明,其实笨得发硬。他两眼全扣在雨衣上了,等敌人往上扑,他好开火,却丢开了其它三面,怪不得有雨没雨,他上岗总带雨衣。

    李海仓怎么站岗的?他不上刺刀——违反规定,他伯刺刀反光。真不知从哪里拾来的破见识,日本鬼子的三八大盖刺刀才反光呐,国产步枪刺刀两面磨毛,不反光。南琥珀后来借个由头和他说了,但他不信,以后照样不上刺刀。这种人啊,专和你拧着,高度自信。南琥璃思索出了对付他的办法:想叫他信什么,就先逗弄他不信;想叫他不信什么,你就先逗弄他信。

    宋庚石呐,十分钟内喝问过两次口令。头一次是问一堆礁石,第二次是问一只空汽油桶。

    规定:弹仓可以压弹,绝不许上膛。南琥珀凭着他们下岗时细微的枪栓声,料定他们上岗前统统推弹上膛了。还有,所有哨兵拉尿时,都象女人那样蹲下拉,警惕地朝后看。没人教过他们这着,绝对没有!所有哨兵上岗从哪儿走,下岗准保还从哪儿回来,象山兽那样规矩,连脚印都重叠,这是什么心理状态?南琥珀还为自己早先上夜岗时的恐惧羞愧过,现在他大怒,原来自己当新兵时,就比他们现在强。

    干部也一样。三排长怎么查岗?亮着手电脚步很响地走来,显然不是为了寻找哨位,而是哨兵早早发现他;别误会,是我呀!……

    南琥珀大悟,死去还背个处分的副连长多么不寻常。只有他,敢在黑夜探查一线哨兵的临战状态,模索手下士兵的心思、神经、胆量,捕捉住他们天一亮就会消失的缺陷。而这种探查,迹近敌特,时时冒着弹击的危险。黑夜把人的警惕性扩大了三倍,每只枪一碰就响。这就是你为了熟悉自己士兵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副连长的血白流了——严禁摸哨。南琥珀偷偷地不让他的血白流,宁肯自己再流血。他匍匐接近战友的时候,感觉自己竟是在接近敌人。

    他看透了人家夜里的毛病,于是,他白天看人时的眼神也不一样了,总歪着,将人家白天黑夜对比着看,心内蠕动拳拳妙意,脸上全是自得之色。至于看到了什么,他从来不和人说。

    再听到领导重复“不准摸哨”的禁令,他坚决赞同。回来对班里人笑道:“傻瓜才去摸哨哩,你们要是发现异常,就走火。”

    他照样摸哨,把全班人都“摸”过一遍后,他又弄出其它手段。

    比如对刺。南琥珀最少进攻,他总是守,他觉得守比攻有味道。对手蹦跳得天高地矮,一杆枪如水泼来。他左档右躲,步子如跌如拖,总有尾大不掉的拙态。对手喊“杀!”他只“嗯嗯”。对手越战越勇,他缩成只猴儿,似在人家枪尖上挂着,回回只差一丝儿中刺,全无“两不怕”英雄气概。待退到绝地,再无可退处,或是他厌烦对手出招单调,要戏一戏你,才使出一招怪而软的骗刺。颇让你觉得不是他刺你,而是你胸脯主动撞到他枪头上的。你不会恨他心刁手狠,却只怨自己“不当心,不当心。”

    比如偷营。南琥珀常常在班里毫无觉察时,来到他们近旁,隐蔽起来,偷听偷看,他肯定:无论自己威望多高,无论他们多么佩服自己,只有自己不在场,他们准保是另一个模样。他得摸清谁偷懒了,谁诅咒自己了,谁说怪话发牢骚了,谁搞小动作了……出来后,他从容如旧,班里人依然亲热地唤“班长”,以为他刚刚回来。他把暗处所得的碎碎见闻憋住,在心中发酵。他在他们身心后面瞧出另一种“他们”,他即使气得要命也一丝不露,他见他们浑然不觉的傻样儿,便感到自己是做贼。这和摸哨不同,摸哨得冒弹击的危险,反觉心里坦荡,反得条大理。偷营呢,比贼还善窃,贼窃财物,他窃人心。

    要是偷见了他们的好处:替他把水灌上,把饭盖好……他会在暗处羞臊,决心再不偷营了。要是偷见了他们的毛病,他立刻想:幸亏让我看见……顿时心硬胆壮。

    他对摸哨偷营上了瘾,想戒也戒不掉了。

    三

    南琥珀认定:让一班在自己手里不倒台,容易,自己手还在胳膊上嘛。要让一班在人们眼里不倒台,那就难了。他们觉得一班已经倒了,他们就这样短视。所以,关键得让一班在人们眼里站住,全连定会大长志气,也大长见识。大难出英雄啊,谁把一班支撑住的?南琥珀!上级敢不提拔他?他们正渴望树立个典型哩,把坏事变成好事,消除司马戍的恶劣影响,推动全局。谁当此重任?南琥珀!

    此时,把人按在板凳上批啊学啊挖根说啊……没用。你快些利用一班战士心上重得要死的愧恨,放手让他们干一桩事业。万不能怕他们再出事,而小心翼翼地守着捂着谆谆教导着。你快些用鞍子狠狠一抽,让一班这怒马从悬崖上跳过去,稍一惜命倒可能落崖。这一切,都要快,要快!

    大智大愚,大毁大誉,大直大曲,都在你面前摆着,就看你有无第三只眼。

    南琥珀认定:指导员绝无这般胆识,自己要陈明利害,推他一掌。要逼他支持。

    两杯酒下肚,尚未开言,南琥珀眼圈先红了:“指导员,连里有没有重要任务?我说的重要任务,不是出大力流大汗那一类的,我是指既重、又棘手、人人想干又伯干的任务。有没有?要有,给我吧。”南琥珀把计划说出来。

    指导员饮洒,将小盅轻轻一顿:“晤,怪辣的。”

    “肯定有!”

    “你知道团部那个集训队?”

    “知道。我还在那儿受过训呐。”

    “咱们连去了十人,全是骨干,明年会当班长。其它连去的也全是骨干。那里集中了全团的精华呀。”指导员言语渐快,“今年结业方式有点不同,从难从严,全面考核,人人过关。在考核期间,连队要派一个班去,做为参训班,供那些明年的班长使用。喝呀,头两口辣。再喝就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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