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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平凡的世界(一)-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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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当然不是老好人的好——可能恰恰和老好人相反的一种好?

    “你还应该看《参考消息》!”晓霞又对他说。

    “我听说有这种报纸,但又听说是内部的,看不上。”“我爸订一份,罢了我一星期给
你拿一次。另外,我看你爱读书,但不要光看小说,还要看一点其它书,比如政治经济学和
哲学。这些书咱们可能一时看不懂,但现在接触一下有好处。我爸常让我看这些书,给我推
荐了一本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说这本书通俗。我已经看完了,罢了
我借给你看……”

    就这样,孙少平被田晓霞引到了另外一个天地。他贪婪地读她带来的一切读物。尤其是
《参考消息》,每张他几乎都舍不得看完。他的灵魂开始在一个大世界中游荡——尽管带有
很大的盲目性。这期间,他还读了晓霞带来的《各国概况》和杰克·伦敦的一个短篇集子以
及长篇《马丁·伊登》。据晓霞说,杰克·伦敦的短篇小说《热爱生命》列宁很喜欢,伟大
导师在临终的前几天,还让他的夫人克鲁普斯卡娅给他朗读这篇小说。少平把这篇小说看了
好几遍,晚上做梦都梦见他和一只想吃他的老狼抱在一块厮打……所有这些都给孙少平精神
上带来了从未有过的满足。他现在可以用比较广阔一些的目光来看待自己和周围的事物,因
而对生活增加了一些自信和审视的能力,并且开始用各种角度从不同的侧面来观察某种情况
和某种现象了。当然,从表面上看,他目前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但他实际在很大程度上已
不再是原来的他了。他本质上仍然是农民的儿子,但他竭力想挣脱和超越他出身的阶层。

    但是,现实生活依然是那么具体,所有这些并不能改变他眼前的一切状况……这天上
午,全校师生在中学的大操场上听忆苦思甜报告。为了加强这个忆苦会的效果,这天早晨全
校师生都吃“忆苦饭”,大家都是一人两个搀和了糠的黑面馍和一碗白开水。这顿饭消灭了
学生之间的贫富差别,大家都成了孙少平和郝红梅。

    忆苦的正是郝红梅村里的一位老贫农,他穿一身破旧衣服,但头上却拢一条雪白的新毛
巾。这老汉显然已经做过许多这样的报告,熟练得象放录音似的往下说。说到该下泪的时
候,就掩面痛哭,场上也有人随之抽泣起来。在这个没有台词的静场中,就见主席台左侧一
位专门选拔来呼口号的大嗓门同学,看着手中的纸单子,带领大家振臂高呼:不忘阶级苦!
牢记血泪仇!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胜利万岁!

    同学们都跟着他高呼口号,声音震得崖洼洼响。口号呼毕之后,接着那位老汉又忆起苦
来,并且还几次提起一个姓郝的地主如何压迫他。少平看见郝红梅的头一直低着——这老汉
大概说的是她爷。

    孙少平正和大家坐在一起听这老汉声泪俱下地忆苦、他旁边的金波用胳膊肘戳了一下
他,低声说:“你爸来了!在会场后面……”

    孙少平头“轰”地响了一声,慌得站起来就往后走。走了几步他才想起要给老师请个
假,又折转身走到班主任那里。

    少平给班主任老师打了招呼后,就一个人猫着腰从这个严肃的场所中走出来。他已经看
见父亲的头拐来拐去在人群后面向前边张望,显然是在寻找他。他心怦怦地跳着,不知家里
又发生了什么灾祸。父亲没什么大事,从不到县城来,现在他竟然跑到学校来找他,肯定家
里又发生什么事了。是的,他看见他。一脸的愁相,手里拿着个烟锅,也不吸,只是焦急地
望着前面。

    直等少平走到父亲面前时,老人才看见他。

    他先紧张地开口问父亲:“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我来寻你商量个事。少安出门去了,我想叫你请假回去帮助我劳动一段时
间。”

    少平这才松了口气。因为是集体场所,他也没再问什么,先把老人引回了他的宿舍。

    到宿舍以后,少平给父亲倒了一杯开水,才又问:“我哥到哪儿去了?”

    他父亲一边喝水,一边絮絮叨叨给他说了少安到山西看媳妇的事。

    “你哥一走,门里门外就我一个人,应付不来。再说,少安在门外一天,就少一天的工
分,你回去顶他出山劳动,就把这空子补起来了。爸爸本来不想耽误你的学习,但盘算来盘
算去,你哥要是娶媳妇,咱们少不了要借帐债,因此,多一个工分是一个工分……”

    少平立刻对父亲说:“我明天就和你一块回。这学校也是天天劳动,又不好好上课,在
这里白受苦,还不如回去拿两个工分。只要请假不超过半年,将来毕业证还是可以混一张
的。”

    “你哥一回家,你就马上再回学校来念书!”他父亲对他说。

    过了一会,少平突然又问:“我哥怎跑到山西去看媳妇哩?”

    玉厚老汉接着又对儿子说了贺凤英提亲的前前后后。

    少平听完后,半天没有言传。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润叶姐。凭他的敏感和润叶姐
几次通过他捎话让他哥来城里,而她又不对他说让他哥来做什么,他就隐约地意识到润叶姐
和少安哥之间有了“那种瓜葛”。他已经多少体验了一点男女之间的事情,因此在这方面已
经有了一些敏感。从内心上说,他多么希望哥哥能娶润叶姐这样的媳妇。如果润叶姐成了他
的嫂嫂,那不仅是少安哥的幸福和骄傲,也是他的幸福和骄傲。但他也很快想到,这是绝对
不可能的。他哥是农民,而润叶姐是公派教师。至于两家的家庭条件,那更是连比都不能比
了。他当然知道,润叶姐和少安哥小时候一块长大,两个人十分相好——可相好归相好,结
婚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他又感到,润叶姐对少安哥感情很深,而且看来最近很痛苦。她知道不知道少安哥已
到山西去相亲?假如她真的爱少安哥,而少安哥也没给她说就去找另外的女人,那她会多痛
苦啊!他要不要去给润叶姐说说这事呢?不是专门去说,而是找个借口去她那里,先说别
的,然后无意中再带起这事……

    他很快又想:不能!他对润叶姐和少安哥的事一点也不知情,怎么能冒冒失失去给她说
这些事呢!

    过了不多一会,忆苦思甜报告会结束了,操场上传来一片嘈杂的人声。

    快吃饭时,少平正要拿以前润叶姐给他的粮票换成的几张白面票,去给父亲买饭,金波
却从街上买回来一堆烧饼和二斤切碎的猪头肉。再没有比金波更可爱的人了!他会忠诚而精
明地为朋友着想,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给你最周到的帮助。当金波听说他要请一段假回村
子的时候,立刻把家里他住的窑洞门上的钥匙交给他,同时指着吊在那把大钥匙上的小钥匙
说:“这是我窑里箱子上的钥匙,箱子里有纸烟,熬了的话,拿出来抽去,烟能解乏!”

    少平笑了笑说:“你先不敢给我惯那毛病!”

    孙玉厚老汉也笑了,说:“你们还小,先不敢学这。烟这东西一沾上就撂不下了!”

    第二天早晨,金波去县贸易经理部找了他父亲认识的一个司机,少平就和父亲坐顺车回
了双水村……孙少平回到村子的第二天,就跟一队的人上山锄地去了。尽管他生长在农村,
也常劳动,但这大伏天在山里苦熬一天,骨头都快散架了。晚上他累得只喝两碗稀饭,就去
金家圪崂那边睡觉去了。当然,在去金波家之前,他都要顺路去学校一趟,在本村教师金成
的办公室里把当天的报纸一张不剩地看完。看完报纸后,他就得赶紧去睡觉,因为第二天天
不明就要出山。在睡觉之前,金波他妈通常都给他枕头边放一点烙饼或者白馍。金秀也象对
她哥金波一样,见他来时,还给他打一盆热水,让他泡一下脚再上床,说这样解乏……在这
段日子里,严重的干旱已经把庄稼人的心都烤焦了。太阳象火盆一样高悬在空中,山上的庄
稼叶子都快晒干了,所有的绿颜色都开始变灰,阳坡上有的庄稼甚至已经枯黄了。庄稼人出
于习惯和本能,依然在这些毫无收获指望的土地上辛勤地劳作着,抚哺这些快要死亡的、用
他们的血汗浇灌起来的生命。整个村子已经失去了生气,任何人的脸上都再也看不出一丝的
笑容来了。到处都能听到庄稼人的叹息,听见他们忧愁地谈论今冬和明年的生计……现在,
只有川道里那点有限的水浇地,庄稼还保持着一些鲜活。这是因为入伏后曾用抽水机浇灌了
一次的缘故。但是,这点全村人的命根子也已经危在旦夕。因为东拉河里再也坝不住多少水
了——这条本来就不大的河,现在从下山村发源地开始,就被沿途各村庄分别拦截了。至于
哭咽河的水,早已经涓滴不剩——那位神话中失恋男人的眼泪也被这火辣辣的太阳烤干了。
据村里老庄稼人推断,川道的这点庄稼如果再不浇水,恐怕不出一个星期,就和山上的庄稼
差不多一样要完蛋了!

    少平一回村就处在这样的气氛中,心情感到无比的压抑。他的熬煎和庄稼人的熬煎一样
多——他的命运和这些人的命运紧紧地连在一起啊!

    中午的时候,他在家里也呆不住,就常常一个人走到没有什么水的东拉河边,坐在河边
的柳树下看一会书;口渴了,就趴在柳树旁边的水井上喝几口凉水。

    这天中午,当他又赤着脚走到河边的时候,看见一个人头上戴顶柳条编织的帽圈,跪在
那口水井前面,嘴里似乎喃喃地说着什么。少平从背后认出这是田万有大叔,便忍不住一个
人偷偷笑了。

    田万有比少平他爸还大一岁,但这人比年轻人都调皮。他是村里头一个乐天派:爱闹红
火,爱出洋相,而且最爱唱信天游。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会多少信天游,反正唱一两天不会重
复。而且这人还有一样怪本事:能编“链子嘴”——一种本地的即兴快板。他见什么能编什
么,往往出口成章。少平记得他小时候,村里年年都要闹秧歌,田万有大叔常常是当然的伞
头。他唱秧歌不仅在石圪节,就是在外公社都有名气。日常在山里劳动,大家也都愿意和田
万有在一块,听他唱几声,说几句逗人笑的话,就少了许多的熬累。万有大叔在姓田的他那
一门辈中排行第五,因此村里和他同辈的人都叫他田五,晚辈称呼他五大叔。他哥田万江排
行第四,是一队的老饲养员。

    少平一直很喜欢这个农村的土艺术家,小时候常缠着让他唱信天游。五大叔没架子,三
岁娃娃让他唱,他也会挤眉弄眼给唱几句的。

    现在,少平看见万有大叔跪在井子边,头戴柳圈帽,嘴里念念有词,不知他做什么——
反正他这样子本身就能把人逗笑。

    少平踮着赤脚片,悄悄走到五大叔背后,想听他嘴里念叨什么。

    当他敛声屏气站在他背后的时候,才听出五大叔正一个人在祈雨哩!文化革命前,天一
旱,农民就成群结队求神祈雨。现在这类迷信活动已被禁止。可田万有置禁令于不顾,现在
一个人偷偷到这里来向诸神祈告。少平听见五大叔嘴里虔诚地,似乎用一种呜咽的声调正唱
道——晒坏的了呀晒坏的了,五谷田苗子晒干了,龙王的佬价哟,救万民!

    柳树梢呀水上飘,清风细雨洒青苗,龙王的佬价哟,救万民!

    水神娘娘呀水门开,求我神灵放水来,龙王的佬价哟,救万民!

    佛的玉簿玉皇的令,观音老母的盛水瓶,玉皇佬价哟,救万民!

    少平原来想猛地“呔!”一声,和田五大叔开个玩笑,但听见那哭一般的祈告声,心便
猛地一沉——这悲戚的音调实际上是所有庄稼人绝望的呼喊声呀!

    他又踮着脚尖,悄然地离开了水井边。少平现在连看书的心思也没有了,便一个人上了
公路,赤着脚片漫无目的地向村子前面走去……


第二十六章

    严重的旱情使双水村沉浸在一片悲哀之中。山上的庄稼眼看没什么指靠了。全村人现在
把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川道的那一点水浇地上。

    从省上到地区,从地区到县上,从县上到公社,有关抗旱的文件一个接一个地往下发,
号召各级领导和广大贫下中农,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看来旱灾已经成为全省性的现
象了。

    双水村人眼下能做到的,就是在通往米家镇方向的村前东拉河上坝住一点河水,用桶担
着往川道的庄稼地里浇。地畔上的两台抽水机早已经闲躺在一边派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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