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一)-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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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朋友,有时候他们还背着他给他订一份乙菜呢。孙少平已经隐约地认识到,一个人要活
得有意思,不仅是吃好的和穿好的,还应该具备许许多多他现在也不能全部说清楚的东西。
当然,一想起家庭的贫困和自己生活的寒酸,他心里仍然发慌。但这一切和刚开始时已经完
全不同了。
在这一段时间里,也许他最重要的收获就是和田晓霞的结识。通过和晓霞在一块演戏和
讲故事,他被这个女孩子的个性和对事情非同一般的认识强烈地吸引了。这种心理决然不同
于他和郝红梅的那种状态。他当初对红梅是一种感情要求,而现在对晓霞则是一种从内心产
生的佩服。她读的书很多,看问题往往和社会上一般的看法不一样,甚至完全相反。有时她
竟然还不同意报纸上的说法,这使孙少平常常大吃一惊。
他很想和田晓霞拉话——主要是听她说话。他心里想,晓霞要是个男同学就好了,他可
以随便和她海阔天空地交谈。他觉得每次和她交谈,都能使自己的头脑多开一扇窗户。
可是田晓霞倒很大方,有时候主动来找他东拉西扯地说半天。由于他们在一块演过戏,
讲过故事,论起来又是同村人,别的同学对他们的交往也没什么不良看法。
每当下午课外活动的时候,他正和同学们打篮球或者玩别的什么,总能看见田晓霞披着
件衫子,两只手揣在裤口袋里,象个男孩子似的踱到操场上的报栏前,脸凑上去专心地看报
纸。她几乎每天下午都要在那个报栏前呆半天,看了前面再看后面,直到看完才离开。
这时候,孙少平也往往找借口离开运动场,旋磨着来到报栏前,和她一块看报,拉话。
晓霞告诉他,她父亲说过,一个中学生就要开始养成每天看报的习惯,这样才能开阔眼界;
一个有文化的人不知道国家和世界目前发生了些什么事,这是很可悲的……
这些话给少平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从此以后,每天下午,不管晓霞来不来,他也常主
动来这报栏前看报纸了。而这个良好的习惯,以后不论在什么样的环境里,他都一直坚持了
下来。
有一次他和晓霞一块看报纸的时候,晓霞指着一篇文章的署名说:“这家伙又胡说八道
了!”
少平一看,她手指的名字叫“初澜”。他大吃一惊。晓霞怎敢说这个人胡说八道呢?这
个人常发表“重要文章”,班主任还组织大家学习呢!
“你怎敢这样说呢?”孙少平惊恐地问她。
晓霞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不会去告我。这些人就是胡说八道!咱们国家现在叫这些人
弄得一团糟!”
“你怎知道呢?”少平问她。
“你难道看不见吗?现在农民连饭也吃不上,你是农村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
你看咱们学校整天不上课,一天就是搞运动,而这些人还喊叫个没完,说形势大好……形势
年年大好,阶级敌人和资本主义倒好象越来越多了,整天就是搞这运动那运动,穷折腾个没
完!反正咱们国家现在快叫这些人折腾完了……”
“这是你的看法还是你爸给你说的?”少平又问她。“我爸也常发牢骚哩!不过,咱们
自己又不是不长脑子?你常不想这些事?”
“我……想得不多。”少平如实地说。
“我发现你这个人气质不错!农村来的许多学生气质太差劲,比如那个比我大三天的润
生哥,一点头脑都没有!”
气质?什么是气质?少平第一次听见有这么个词。他问她:“什么叫气质?”
“气质嘛……”晓霞脸红了,显然她也说不清楚,就说:“反正我也不会确切解释,但
我知道是什么意思。你的气质就是不错!”她又强调说。
孙少平虽然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反正知道这是个好词。大概就是说性格或者个性比较
好——当然不是老好人的好——可能恰恰和老好人相反的一种好?
“你还应该看《参考消息》!”晓霞又对他说。
“我听说有这种报纸,但又听说是内部的,看不上。”“我爸订一份,罢了我一星期给
你拿一次。另外,我看你爱读书,但不要光看小说,还要看一点其它书,比如政治经济学和
哲学。这些书咱们可能一时看不懂,但现在接触一下有好处。我爸常让我看这些书,给我推
荐了一本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说这本书通俗。我已经看完了,罢了
我借给你看……”
就这样,孙少平被田晓霞引到了另外一个天地。他贪婪地读她带来的一切读物。尤其是
《参考消息》,每张他几乎都舍不得看完。他的灵魂开始在一个大世界中游荡——尽管带有
很大的盲目性。这期间,他还读了晓霞带来的《各国概况》和杰克·伦敦的一个短篇集子以
及长篇《马丁·伊登》。据晓霞说,杰克·伦敦的短篇小说《热爱生命》列宁很喜欢,伟大
导师在临终的前几天,还让他的夫人克鲁普斯卡娅给他朗读这篇小说。少平把这篇小说看了
好几遍,晚上做梦都梦见他和一只想吃他的老狼抱在一块厮打……所有这些都给孙少平精神
上带来了从未有过的满足。他现在可以用比较广阔一些的目光来看待自己和周围的事物,因
而对生活增加了一些自信和审视的能力,并且开始用各种角度从不同的侧面来观察某种情况
和某种现象了。当然,从表面上看,他目前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但他实际在很大程度上已
不再是原来的他了。他本质上仍然是农民的儿子,但他竭力想挣脱和超越他出身的阶层。
但是,现实生活依然是那么具体,所有这些并不能改变他眼前的一切状况……这天上
午,全校师生在中学的大操场上听忆苦思甜报告。为了加强这个忆苦会的效果,这天早晨全
校师生都吃“忆苦饭”,大家都是一人两个搀和了糠的黑面馍和一碗白开水。这顿饭消灭了
学生之间的贫富差别,大家都成了孙少平和郝红梅。
忆苦的正是郝红梅村里的一位老贫农,他穿一身破旧衣服,但头上却拢一条雪白的新毛
巾。这老汉显然已经做过许多这样的报告,熟练得象放录音似的往下说。说到该下泪的时
候,就掩面痛哭,场上也有人随之抽泣起来。在这个没有台词的静场中,就见主席台左侧一
位专门选拔来呼口号的大嗓门同学,看着手中的纸单子,带领大家振臂高呼:不忘阶级苦!
牢记血泪仇!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胜利万岁!
同学们都跟着他高呼口号,声音震得崖洼洼响。口号呼毕之后,接着那位老汉又忆起苦
来,并且还几次提起一个姓郝的地主如何压迫他。少平看见郝红梅的头一直低着——这老汉
大概说的是她爷。
孙少平正和大家坐在一起听这老汉声泪俱下地忆苦、他旁边的金波用胳膊肘戳了一下
他,低声说:“你爸来了!在会场后面……”
孙少平头“轰”地响了一声,慌得站起来就往后走。走了几步他才想起要给老师请个
假,又折转身走到班主任那里。
少平给班主任老师打了招呼后,就一个人猫着腰从这个严肃的场所中走出来。他已经看
见父亲的头拐来拐去在人群后面向前边张望,显然是在寻找他。他心怦怦地跳着,不知家里
又发生了什么灾祸。父亲没什么大事,从不到县城来,现在他竟然跑到学校来找他,肯定家
里又发生什么事了。是的,他看见他。一脸的愁相,手里拿着个烟锅,也不吸,只是焦急地
望着前面。
直等少平走到父亲面前时,老人才看见他。
他先紧张地开口问父亲:“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我来寻你商量个事。少安出门去了,我想叫你请假回去帮助我劳动一段时
间。”
少平这才松了口气。因为是集体场所,他也没再问什么,先把老人引回了他的宿舍。
到宿舍以后,少平给父亲倒了一杯开水,才又问:“我哥到哪儿去了?”
他父亲一边喝水,一边絮絮叨叨给他说了少安到山西看媳妇的事。
“你哥一走,门里门外就我一个人,应付不来。再说,少安在门外一天,就少一天的工
分,你回去顶他出山劳动,就把这空子补起来了。爸爸本来不想耽误你的学习,但盘算来盘
算去,你哥要是娶媳妇,咱们少不了要借帐债,因此,多一个工分是一个工分……”
少平立刻对父亲说:“我明天就和你一块回。这学校也是天天劳动,又不好好上课,在
这里白受苦,还不如回去拿两个工分。只要请假不超过半年,将来毕业证还是可以混一张
的。”
“你哥一回家,你就马上再回学校来念书!”他父亲对他说。
过了一会,少平突然又问:“我哥怎跑到山西去看媳妇哩?”
玉厚老汉接着又对儿子说了贺凤英提亲的前前后后。
少平听完后,半天没有言传。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润叶姐。凭他的敏感和润叶姐
几次通过他捎话让他哥来城里,而她又不对他说让他哥来做什么,他就隐约地意识到润叶姐
和少安哥之间有了“那种瓜葛”。他已经多少体验了一点男女之间的事情,因此在这方面已
经有了一些敏感。从内心上说,他多么希望哥哥能娶润叶姐这样的媳妇。如果润叶姐成了他
的嫂嫂,那不仅是少安哥的幸福和骄傲,也是他的幸福和骄傲。但他也很快想到,这是绝对
不可能的。他哥是农民,而润叶姐是公派教师。至于两家的家庭条件,那更是连比都不能比
了。他当然知道,润叶姐和少安哥小时候一块长大,两个人十分相好——可相好归相好,结
婚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他又感到,润叶姐对少安哥感情很深,而且看来最近很痛苦。她知道不知道少安哥已
到山西去相亲?假如她真的爱少安哥,而少安哥也没给她说就去找另外的女人,那她会多痛
苦啊!他要不要去给润叶姐说说这事呢?不是专门去说,而是找个借口去她那里,先说别
的,然后无意中再带起这事……
他很快又想:不能!他对润叶姐和少安哥的事一点也不知情,怎么能冒冒失失去给她说
这些事呢!
过了不多一会,忆苦思甜报告会结束了,操场上传来一片嘈杂的人声。
快吃饭时,少平正要拿以前润叶姐给他的粮票换成的几张白面票,去给父亲买饭,金波
却从街上买回来一堆烧饼和二斤切碎的猪头肉。再没有比金波更可爱的人了!他会忠诚而精
明地为朋友着想,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给你最周到的帮助。当金波听说他要请一段假回村
子的时候,立刻把家里他住的窑洞门上的钥匙交给他,同时指着吊在那把大钥匙上的小钥匙
说:“这是我窑里箱子上的钥匙,箱子里有纸烟,熬了的话,拿出来抽去,烟能解乏!”
少平笑了笑说:“你先不敢给我惯那毛病!”
孙玉厚老汉也笑了,说:“你们还小,先不敢学这。烟这东西一沾上就撂不下了!”
第二天早晨,金波去县贸易经理部找了他父亲认识的一个司机,少平就和父亲坐顺车回
了双水村……孙少平回到村子的第二天,就跟一队的人上山锄地去了。尽管他生长在农村,
也常劳动,但这大伏天在山里苦熬一天,骨头都快散架了。晚上他累得只喝两碗稀饭,就去
金家圪崂那边睡觉去了。当然,在去金波家之前,他都要顺路去学校一趟,在本村教师金成
的办公室里把当天的报纸一张不剩地看完。看完报纸后,他就得赶紧去睡觉,因为第二天天
不明就要出山。在睡觉之前,金波他妈通常都给他枕头边放一点烙饼或者白馍。金秀也象对
她哥金波一样,见他来时,还给他打一盆热水,让他泡一下脚再上床,说这样解乏……在这
段日子里,严重的干旱已经把庄稼人的心都烤焦了。太阳象火盆一样高悬在空中,山上的庄
稼叶子都快晒干了,所有的绿颜色都开始变灰,阳坡上有的庄稼甚至已经枯黄了。庄稼人出
于习惯和本能,依然在这些毫无收获指望的土地上辛勤地劳作着,抚哺这些快要死亡的、用
他们的血汗浇灌起来的生命。整个村子已经失去了生气,任何人的脸上都再也看不出一丝的
笑容来了。到处都能听到庄稼人的叹息,听见他们忧愁地谈论今冬和明年的生计……现在,
只有川道里那点有限的水浇地,庄稼还保持着一些鲜活。这是因为入伏后曾用抽水机浇灌了
一次的缘故。但是,这点全村人的命根子也已经危在旦夕。因为东拉河里再也坝不住多少水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