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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平凡的世界(一)-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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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她爷在当年就死了。但她爷的地主帽子并没有埋进他的坟墓,而作为主要的遗产留给了
父亲和她。她父亲是地主的儿子,她是地主的孙子。在现在的概念中,这和地主本人并没多
大的差别。

    就是背着这样沉重的政治包袱,她在社会的白眼和歧视中,好不容易熬到了县高中。由
于她在这样的境况中长大,小时候就学得很乖巧,在村里尊大尊小,叔叔婶婶不离口,因此
在贫下中农推荐本村的孩子上初中和高中时,村里人都没有卡她。至于她家的光景,当然已
经破落的一塌糊涂。唯一能说明过去发达的迹象,就是一张折了一条腿的破太师椅。现在一
家几口人,只能靠父亲一个人的工分来养活。遇个灾荒年,国家发下来的救济款和救济粮,
不用说他们家也沾不上一点边;全家人只好饥一顿饿一顿凑合着过日子。一家人多少年来都
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盼她能给这个败落的家庭带来一丝光明;因此不管家里穷到什么程
度,父母亲也咬着牙坚持供她上学……

    郝红梅很早就认识到了她不幸的人生和对一家人负有的使命。严酷的生活使她过早地成
熟起来。她表面上看来很平板,但很有一些心计。

    起先,她和孙少平一样,因为自己家庭贫困,觉得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最使她窘迫
的是,她吃不起好点的饭,顿顿都是黑高粱面馍。女孩子爱面子,她不愿在大庭广众面前领
自己那份不光彩的干粮,顿顿饭都是等别人吃完后她才去。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有一个人的情况和她完全一样。她于是很自然地对这个叫孙少平的
男生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情。

    郝红梅由于自己坎坷的生活经历,实际上已经懂得了许多成年人的事——包括爱情和婚
姻。但她和孙少平开始的交往中,还没有这方面的意思。她自己早有盘算:她家成份不好,
光景不好,她自己要寻个好人家,找个有钱男人,将来好改变自己家庭的命运。父母亲把全
家未来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但她自己明白,一个女孩子,成份又不好,上学只能到高中
就到头了,毕了业还得回乡劳动——至于将来推荐上大学,她家的成份是绝对不可能的。因
此,她只有寻个好婆家,好对象,才有可能改变她和全家人的状况——这也许是唯一可行的
道路。如此说来,她自己现在穷成这个样子,怎么可能把命运交给一个和她同样穷的男人
呢?

    因此,她和孙少平的接近,基本上是一种怜悯——怜悯别人,也让别人怜悯自己。

    但她并不完全小视孙少平。这个贫困的男生,身上似乎有一种很不一般的东西——倒究
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另外,他虽不算很漂亮,但长相很有特点,个码高大,鼻梁直直的,
脸上有一股男性的顽强,眼睛阴郁而深沉。如果这人是干部子弟,或者说就是农民子弟,但
家里光景好,门外又有工作的亲戚——比如象田润生那样的家庭,说不定她也会动心的。但
这些方面孙少平什么也没有。她侧面听说少平一家人都在农村受苦,穷得只有一孔土窑
洞……但毕竟他们命运相似,使她对这个男生内心充满了亲切的感情。在这个她得不到友爱
的世界里,孙少平对她来说就是宝贵的。只是那次侯玉英用污蔑性的语言,当众攻击她是孙
少平的“婆姨”时,她才感到又急又气又恼恨。她到这县城的高中是另有所图的——说不定
在这两年中,她能高攀一个条件好的男人。侯玉英这样一闹,舆论就把她和孙少平拴在了一
起。这使她多么被动啊!她恨侯玉英,也对少平有点怨气——谁让你那么多情,每次劳动都
给我发一把好工具哩!因此,她便渐渐开始和孙少平疏远了。她要让众人看见,她郝红梅并
不是孙少平的“婆姨”……这样一晃就是几个月。临近放假的几天,她才突然发现,在她那
个破旧的箱底下,还放着她借孙少平的一本《创业史》。她立刻感到一种深深的内疚。她几
个月没理少平,还把他的书压了这么长时间没有还他。她知道这书少平也是借文化馆的,现
在马上要放假,他肯定很着急地要给人家还。唉,这个孙少平!你为什么不开口问我要呢?
可她又一想,这要怪她自己,她应该主动给人家还嘛!

    在临近放假的最后一个星期天,她匆忙地跑到男生宿舍给少平还书。少平没在。金波告
诉她,孙少平回家去了。她只好折身回了自己的宿舍。

    回到宿舍后,她收拾东西时发现自己的干粮袋里还有几块白面饼。夏收开始后,她星期
天回去常出山捡麦穗,母亲就用这麦子磨了点面给她烙了几张饼。她吃了几块,剩下的这些
舍不得吃,一直放着。她突然产生了一个愿望:把这几块饼连同书一块送给孙少平,以弥补
她没有及时还书的过失。

    于是,她把这几块白面饼夹在那本《创业史》里,在黄昏时转到校园里等孙少平回来。
她看见孙少平进了学校以后,又实在没勇气当面把这书和饼交给他,就采取了只有他们这个
年龄才会有的那样一种浪漫方法……这一学期开学后,她的一切也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到
了夏天,她还有一身没补钉的衣服可以穿,因此不象冬天那样看起来过分寒酸。正因为有这
么一身衣服,她也才有心思把自己的头发整理了一下,自我感觉浑身利索了不少。以前由于
自惭形秽,她常不愿到公共场所去露面。现在,这身服装使自己鼓起了一点勇气,每当下午
同学们玩篮球的时候,她也敢去了。不过,她还不愿进场,只是站在场边上看别的男女同学
们玩。

    那天下午,她象往常一样,又站在篮球场边上看别人打球,他们班的班长顾养民突然给
她抛过来一个球,并且很亲切地说:“你来玩吧!为什么老站在外面看呢?”

    她笨拙地接住顾养民抛来的球,满脸通红,把球又扔给场内别的女同学。这些女同学就
都来拉她,她只好胆怯而兴奋地走上了篮球场。

    从这以后,她几乎每天下午都去操场打篮球。没过多少时间,她就成了女生中“式子”
最硬的一个。

    在这期间,班长顾养民对她渐渐热情起来了。玩球中间,常常在有意和无意之间,对她
微微一笑,并且得到球后,往往都抛给了她。在班上一些集体活动中,他也有意把她和他分
在一块,瞅空子和她说这说那……郝红梅的精神突然被一缕强烈的阳光照亮了。她梦寐以求
的就是象顾养民这样的人。顾养民的父亲是他们黄原地区师范专科的副校长,母亲是地区建
筑公司的工程师,他祖父又是这个县远近闻名的老中医大夫。养民从小跟祖父长大,一直在
原西县上学。他学习好,又是班长,年岁虽然比她才大一岁,但就象一个教师一样有风度。
现在,这个全班女生常羡慕地谈论的人,竟然对她如此青睐,真叫她有点受宠若惊。和出众
的顾养民一比较,孙少平一下子变得暗淡失色了。她于是想方设法和顾养民接近,和他攀
谈,和他一块打篮球,让他喜欢她。相反,她对孙少平产生了一种厌烦的情绪,千方百计躲
避和他说话交往。

    郝红梅看得出来,这学期开学后,孙少平一直找机会总想和她说话,但她都有意回避
了。叫人生气的是,今天下午她正兴致勃勃地和养民他们打篮球,这个不识高低的人,竟然
让她给他传球!她故意不给他,而把球给了顾养民。她要以此让他明白:她现在已经和班长
好上了……


第十八章

    孙少平站在黄昏中的河岸边,思绪象乱麻一般纷扰。他明白,从今往后,郝红梅再不可
能和他相好了。他精神上最重要的一根支柱已经被抽掉,使他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他
面对着远方模糊的山峦,真想狂喊一声——他并不知道自己此刻眼里含满了泪水……在他背
后,县城已经一片灯火灿烂了。家家户户现在也许都围坐在一起,开始吃晚饭。此刻,谁能
知道,在城外,在昏暗的河边上,站着一个痛苦而绝望的乡下来的青年,他喉咙里堵塞着哽
咽,情绪象狂乱的哈姆雷特一样……原谅他吧!想想我们在十七、八岁的时候,也许都有过
类似他这样的经历。这是人生的一个火山活跃期,熔岩突奔,炽流横溢,在每一个感情的缝
隙中,随时都可能咝咝地冒烟和喷火!

    少平站在河边,尽管已经误了吃饭时间,但他一点也不感觉到饿。他突然幻想:未来的
某一天,他已经成了一个人物,或者是教授,或者是作家,要么是工程师,穿着体面的制服
和黑皮鞋,戴着眼镜,从外面的一个大地方回到了这座城市,人们都在尊敬亲热地和他打招
呼,他在人群里看见了顾养民和郝红梅……

    幻觉消失了,他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正向这边走来——他认出这是他的好朋友金波。

    金波现在来到了他跟前。他把手里的四个玉米面烧饼递到他面前,说:“看你没回来,
你的下午饭我吃了。这是我在街上给你买的……”

    少平没有言传,接过金波手中的烧饼,坐在一块石头上吃起来。

    金波也沉默不语地坐在他旁边。过了一会,他才咬牙切齿地说:“我想把顾养民捶一
捶!”

    金波显然看出顾养民已经夺走了他好朋友的女朋友,这使他胸膛里充满了义愤的怒火,
想为少平打抱不平。

    “打了他,说不定学校会把咱们开除了……”少平说。“你不要动手。由我出面!”

    少平想了一下,说:“不敢这样。万一咱们出个事,能把家里的大人急死!”

    “咱们现在就是大人了!自己做事自己可以承担。你不要管,我知道这事该怎么办
哩!”

    “你可千万不敢动手。咱们没什么理由打顾养民。要是平白无故打了,到时咱们没个说
法的……”

    “我给他制造个挨打理由!”

    “不敢闯这乱子!”少平虽然和金波同岁,此刻心中又火烧火燎,但还是比他的朋友冷
静一些。

    金波也没再说话。等他把那四个玉米面饼吃完,他们就相跟着回学校去了。

    孙少平没有想到,他的朋友没有听从他的劝告,在私下里开始积极筹划准备打顾养民
了。

    金波平时爱讲个哥们义气,班里许多调皮学生都听他的。他串联了一把子男生,商量怎
样才能把顾养民打一顿而又叫学校抓不住把柄。为了不牵连孙少平,他把自己的行动都给他
保密——将来打人时他也绝对不会让少平在场。

    这是一个晚间,熄灯铃还没有打,金波和他串联的一群人就集中在一个男生宿舍里。他
打发一个人去叫住在另外宿舍的顾养民。

    顾养民进了这个宿舍后,一个男生就把门一关。顾养民有点莫名其妙。他见许多人站在
脚地上,很不友好地看着他。他还发现有几个人不是住在这个宿舍的。他就问大家:“你们
叫我有什么事哩?”

    金波走到他面前,指着旁边的一个男生问他:“他什么时候偷吃你的干粮了?”

    顾养民惊讶地说:“没有呀……”

    “那你为什么给这几个人说,他偷吃你的饼干了?”金波又指了指另外几个人。

    顾养民冤枉地对那几个人说:“我什么时候给你们说高来顺偷吃我的饼干了?”

    那几个小子立眉竖眼、七嘴八舌地证明:他就是说了,而且还说过不止一次呢!

    顾养民立刻意识到这些人是和他专意过不去。但他又想不起来他什么时候把这些人得罪
了。他在班上平时对同学都很和气,和谁也没吵闹过一次啊!

    他现在已经顾不得想这些了——因为他看见他的危险处境迫在眉尖。他也知道他无法再
辩解他没有说过别人偷吃他的干粮。他看见这群人龇牙咧嘴已经逼近他身边,就赶忙说:
“同学们,咱们有什么事慢慢说,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金波的拳头已经捅到了他的脸上。他立刻感到鼻子和嘴热呼呼的,知
道出血了。紧接着,这一群人一齐上来,七手八脚把他踩在了脚地上;他只感到浑身到处都
火辣辣地疼,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过了一会,坐在炕拦石上的金波叫另外一个男生打了
一盆凉水。于是,金波和这一群人,就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两个人强制地架着他的胳膊,另
外的人把他糊血的脸顷刻间洗得干干净净;接着又把他衣服上的土也扫得一尘不染。金波甚
至拿了一把梳子,把他的头发都梳理的整整齐齐。然后这一群人便放开他,站在旁边都乐得
笑了。有一个人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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