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一)-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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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即使人的一生充满了坎坷和艰辛,只要有这种感情存在,也会感到一种温暖的慰藉。假
如没有这种感情,我们活在这世界上会有多么悲哀啊……他跟着润叶进了县城最大的国营食
堂。午饭时间已经过了,食堂里现在没有什么人。
少安赶忙扑到售票处去买饭,结果被润叶一把扯住了。她把他硬拉在一张饭桌前,让他
坐下,说:“你到我这里就是客人!怎么能让你买饭呢!”
少安有点窘。在这样的场合,他不买饭觉得有损自己男子汉的自尊。他现在身上带着
钱,除过家里的拾元外,他还借了队里的二十元公款。他走时并没有准备在润叶这里吃饭。
他对要去买饭的润叶说:“我听少平说,外国人男女一块上街吃饭,都是男人掏钱买……”
润叶笑了,一边转身去买饭,一边又扭过头对他说:“咱们中国男女平等!”
她买回来一堆饭菜,摆了一大桌子。
少安说:“买得太多了,别说咱们两个人,就是四五个人也吃不完。”
“我已经吃过了,这都是你一个人的!”润叶坐在他旁边说。
“啊?”少安惊讶地看着她,说:“这……”
“不要紧,吃不完剩下算了。你快吃!现在已过了中午,你肯定饿了。”
他刚开始吃饭,润叶又站起来,说:“噢,我忘了给你买点酒!”
他赶忙说:“我不会喝酒!你快坐下,也吃一点。”
润叶坐在他旁边,没有动筷子,只是亲切地看着他吃。
他低头吃着饭,但感觉润叶一直在盯着看他,使他有点不好意思。他抬起头来,看见润
叶把自己的头扭过去一点,脸红得象充了血似的。她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脸色,赶忙给他解
释说:“今天我二妈她爸过生日,我喝了几杯葡萄酒,上脸了……”
少安相信她的话,没在意地又低头吃他的饭。
尽管他吃了不少,但最后桌子上还是剩了一堆。如果是他一个人,他就会把这剩下的所
有东西,都装进他那个毛巾布袋,或者带到中学送给少平,或者带回家让家里其他人吃——
这都是些好东西啊!
但今天不能。这是润叶买的饭。就是他自己掏钱买的,只要润叶在,他也会象大方的城
里人一样丢下不要了。他总算还念过几天书,不会俗气到可笑的程度。
吃完饭后,他和润叶来到街上。本来他想很快给润叶谈他姐夫的事,但他又想,还是应
该先等润叶给他为了她的事以后,他再说自己的事也不迟。
走到要回小学的那条巷口时,润叶突然说:“少安哥,你刚吃完饭,咱们到城外面去走
一走。”
少安不好拒绝她,但又觉得有些别扭。两个男女一块相跟着遛达,叫众人看着不美气。
可又一想,这城周围又没人认识他,走一走就走一走,怕什么!他和润叶是一个村的老乡,
又是老同学,这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哩!
于是,他们就相跟着一块出了那座清朝年间修建的古老破败的东城口,又下了一个小土
坡,来到了绕城而过的县河滩里。
初春解冻的原西河变得宽阔起来,浩浩荡荡的水流一片浑黄。在河对面见不到阳光的悬
崖底下,还残留着一些蒙着灰尘的肮脏的冰溜子。但在那悬崖上面的小山湾里,桃花已经开
得红艳艳的了。河岸边,鹅黄嫩绿的青草芽子从一片片去年的枯草中冒了出来,带给人一种
盎然的生机。道路旁绿雾蒙蒙的柳行间,不时闪过燕子剪刀似的身姿。不知从什么地方的山
野里,传来一阵女孩子的信天游歌声,飘飘荡荡,忽隐忽现——
正月里冻冰呀立春消,二月里鱼儿水儿水上漂,水呀上漂来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少安和润叶相跟着,沿着原西河畔的一
条小路,往河上游的方向走着。他们沉浸在明媚的春光中,心情无限地美妙。这倒使他们一
时没有说什么话。
“你走慢一点嘛!我都撵不上你了!”润叶终于扬起脸对少安笑着说。
少安只好把自己的两条长腿放慢一点,说:“我山里洼里跑惯了,走得太慢急得不
行。”
“呀,你快看!”润叶指着前面的一个草坡,大声喊叫起来。
少安停住脚步,向她手指的地方望去。他什么也没看见。他奇怪地问:“什么?”
“马兰花!看,蓝格莹莹的!”
少安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哩。原来是几朵马兰花。这些野花野草他天天在山里看得
多了,没什么稀罕的。润叶已经跑过去,坐在那几丛马兰花的旁边,等他过来。
他走到她身旁。她说:“咱们在这儿坐一会。”
他只好坐下来,把两条胳膊帮在胸前,望着草坡下浑黄的原西河平静地流向远方。
润叶摘了一朵马兰花,在手里摆弄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说:“少安哥,我有个急人事,
想对你说一说,让你看怎么办……”
少安扭过头,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困难,就急切地等待她说出来。他知道这就是润叶捎
话叫他来的那件事。润叶脸红得象发高烧似的,犹豫了一会,才说:“……我二妈家给我啾
了个人家。”
“什么……人家?”少安一时反应不过来她说的是什么。“就是……县上一个领导的儿
子……”润叶说着,也不看他,只是红着脸低头摆弄那朵马兰花。
“噢……”少安这下才明白了。他脑子里首先闪过这样一个概念:她要结婚了。
润叶要结婚了?他在心里又吃惊地自问。
是的,她要结婚了。他回答自己说。
他心里顿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他把自己出汗的手轻轻地放在有补钉的腿膝盖上,
两只手甚至下意识地带着一种怜悯抚摸着自己的腿膝盖。
你这是怎了?唉……
他马上意识到他有些不正常。他并且对自己这种情绪很懊恼。他现在应该象大哥一样帮
助润叶拿主意才对。她专门叫他到城里来,也正是她信任他,才对他说这事哩!他很快使自
己平静和严肃起来,对她说:“这是好事。人家家庭条件好……那个人做什么工作哩?”
“可我不愿意!”润叶抬起头来,带着一种惊讶和失望的表情望了他一眼。
“不愿意?”少安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不愿意就算了,这又有什么难的哩?“这事主
意要你拿哩……”他只好这样说。
“我是问你,你看怎么办?”她抬起头,固执地问他。
少安简直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他掏出一条纸片,从口袋里捏了一撮烟叶,迅速卷起一支
烟棒,点着抽了几口,说:“那你不愿意,不就算了?”
“人家纠缠我,我……”润叶难受地又低下了头。“纠缠?”少安不能明白,既然女的
不同意,男的还纠缠什么哩?城里人的脸怎这么厚?
“你是个死人……”润叶低着头嘟囔说。
少安感到很内疚。润叶需要他帮助解决她面临的困难,但他在关键的时候却无能为力。
唉,这叫他怎么办呢?要么让他去把纠缠她的那小子捶一顿?可人家是县领导的儿子,再
说,他凭什么去捶人家呢?哼!如果将来兰香长大了,有人敢这样,他就敢去捶他个半死!
他看见润叶一直难受地低着头,急忙不知怎样安慰她,就急躁地说:“唉,要是小时
候,谁敢欺负你,我就早把拳头伸出去了!你不记得,那年咱们在石圪节上高小,有个男同
学专意给你身上扔篮球,我把那小子打得鼻子口里直淌血……再说,那时候,你要是看哪个
土崖上有朵山丹丹花,或者一钵红酸枣,要我上去给你摘,那我都能让你满意……可现在,
可这事……”
润叶听他说着,突然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哭了。
少安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把半支没抽完的烟卷扔掉,又赶快卷另一支。
过了一会,润叶用手绢把脸上的泪痕抹去,不再哭了。刚才少安的话又使她深切地记起
她和他过去那难以忘却的一切……
唉,她因为少女难以克服的羞怯,眼下一时不知怎样才能把她的心里话给少安哥说清
楚。她原来看小说里的人谈恋爱,女的给男的什么话都敢说,而且说得那么自然。可是,当
她自己面对心爱的人,一切话却又难以启唇。她对少安麻木不仁感到又急又气。多聪明的
人,现在怎笨成这个样子?可话说回来,这又怎能怨他呢!她说的是别人追她,又没给他说
明她对他的心意。
她看来不能继续用这种少安听不明白的话和他交谈了。但她又不能一下子鼓起勇气和他
明说。
她只好随便问:“你家里最近都好吧?”
这下可把少安解脱了!他赶忙说:“好着哩,就是……”他突然想,现在正可以给她说
说姐夫的事了,就接着说:“只是我姐夫出了点事……”
“什么事?”她认真地扬起脸问他。
“贩了几包老鼠药,让公社拉在咱们村的会战工地劳教,还让我爸跟着陪罪。一家人现
在大哭小叫,愁得我没有办法……”
“这真是胡闹!现在这社会太不象话了,把老百姓不当人看待……干脆,我让我二爸给
咱们公社的白叔叔和徐叔叔写封信,明天我和你一起回石圪节找他们去!”
润叶有点激动了。少安哥的事就是她的事。再说,有这事也好!这样她还可以和少安哥
多呆一会时间,并且有借口和他一块坐汽车回去呢!
这也正是少安的愿望。不过他原来并没有想麻烦润叶亲自去石圪节,他只要她二爸出一
下面就行了。
他对润叶说:“你不要回去了。只要你二爸有句话,我回去找白主任和徐主任。”
“反正我明天没课。只要明晚上赶回来就行了。一整天到石圪节打一个来回完全可
以……要么咱现在就找我二爸去!”润叶听少安说完他姐夫的事,就知道他现在心里很烦
乱,不应该再对他说“那件事”了——反正总会有时间说呢!
少安见她对自己的事这样热心,心里很受感动。他马上感到身上轻快了许多,便一闪身
从草地上站起来。他现在才发现,那几丛马兰花真的好看极了,蓝莹莹的,象几簇燃烧着的
蓝色的火苗。他走过去把这美丽的花朵摘了一把,塞到润叶手里,说:“回去插在水瓶里,
还能开几天……”
润叶眼睛里旋转着泪花。她接过少安给她的花朵,就和他一起相跟着找她二爸去了。
少安和润叶没有回她二爸家去,直接到他的办公室去找他。润叶说她二爸没有下班,现
在肯定没有回到家里。润叶说得对,她二爸正在办公室。他们推门进去的时候,他热情地从
办公桌后面转出来,和少安握手。田福军认得少安。他每次回村来见了少安,还总要问他生
产队的一些情况——他也知道他在一队当队长。
田主任给少安倒了一杯茶水,又给他递上一根纸烟,并且亲自把打火机打着,伸到他面
前。
少安慌得手都有些抖,好不容易才在田福军的打火机上点着了那支烟。
“好后生啊!玉厚生养了几个好娃娃!”他扭过头问润叶:“上次来咱家的是少安的弟
弟吧?”
“就是的,”润叶回答说,“名字叫少平。”
“噢,少平少安,平平安安!这玉厚还会起名字哩!”三个人都笑了。
“可他家现在一点也不平安!”润叶对她二爸说。“怎啦?”田福军眯缝起眼睛问。
少安就把他姐夫的事给田主任说了一遍。
田福军坐在椅子上,半天没说话。他点了一支烟吸了几口,嘴里自言自语说:“上上下
下都胡闹开了……”“石圪节公社有多少人被劳教了?”他问少安。“大概有十几个人。具
体我也不太清楚,听说每个村子差不多都有人。”
“双水村有没有人?”田福军问。
“双水村还没,就是把田二叔批判了一通。”
“批判田二哩?”田福军惊讶地张开了嘴巴。
“嗯。”
”哎呀!这简直是……”这位领导人都没词了。润叶插嘴说:“二爸,你能不能给白叔
叔和徐叔叔写个信,让他们把少安的姐夫放了。”
田福军想了一下,就在桌子上拉过来一张纸,写了一封信,站起来交给少安,说:“你
回去交给白明川。你认识他不?”“我认识。”少安说。
田福军又问了双水村的一些情况,少安都一一给他回答了。
“现在农村人连肚子都填不饱,少安,你看这问题怎解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