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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天虫甲-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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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秋宝被顾云裳扶出来时,只见顾三眠已将带回来的两人解开了穴道。一人年已古稀,面容清癯,双目有神,身着貂裘,透着几分富贵。另一人年已花甲,瘦小枯干,衣袍褴褛,眼神呆滞。

  顾三眠将二人扶坐在堂屋的两张围椅里,恭恭敬敬地鞠躬施礼,“茅老爷,青藤先生,乡人鲁莽,多有得罪。”

  那古稀老人不及理睬他,看见另外那位花甲老人,抖颤着双手伸将过去。“文长,果然是你!真的是你啊……”

  那花甲老人却不看他,满面悲郁狂厉,大声尖叫。“杀人了!杀人了!”

  那古稀老人一把抱住他,也不怕对方推打撕扯,连声唤着:“文长,文长,我是你顺甫老哥哇……”

  原来,古稀老人是湖州府归安县的茅坤,花甲老人是绍兴府山阴县的徐渭。数日间,顾三眠远赴两地,将两人齐挟到此。这等脚力和内功,只有唐人传奇中那飞天遁地、日行千里的昆仑奴方可一比。

  徐渭终于听清了茅坤的呼唤,辨认着对方的面相,忽然清醒过来。“顺甫兄,你还没死,我也没有死。我们都还活着吗?”

  “都活着呢。活得好好的呢。”茅坤与他四手相握,唏嘘不已。

  “是我冒犯和惊吓了两位先生老爷,顾三眠赔罪了!”顾三眠再次抱拳作揖,又给顾云裳使了个眼色。

  “哦,你就是种桑养蚕第一人的顾三眠?”茅坤本有气怒,转瞬间哈哈大笑。“我托菊人先生邀请了你多少次,今天终于领教了七里村人的待客之道啊。”

  顾三眠执礼愈恭,徐渭却不依不饶起来。“你想干什么?徐青藤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铜钿一个也没有,性命却有一条,有本事的你拿走便是!”

  顾云裳已经煲了姜汤,搁了红糖,恭敬地端了上来。

  徐秋宝支撑着自己坐在一边,感觉有大事要发生,不由瞪圆了两眼,浑身发起热来。

  顾三眠将手一指,“茅老爷,青藤先生,我今日请两位来,是想让你们看看,他是谁?”

  茅坤、徐渭的目光一齐投向徐秋宝,越看越久。越是看到后来,茅坤越是目瞪口呆,徐渭越是眼神迷乱。

  “来了来了!祸事来了!倭寇来了!”徐渭突然扯破了嗓门大叫起来,“部堂大人!部堂大人!倭寇未灭哇!”

  “你姓徐?”茅坤紧盯着徐秋宝,连声追问。“你就是龙井虎跑寺幸存的小和尚,就是你八月初八在南京大闹隐园,八月十八投入钱塘潮?”

  “不错!”徐秋宝咬紧牙关,又从牙缝里崩出一个又一个字来。“我叫徐秋宝,父亲姓徐名海,母亲姓王名翠翘。”

  “徐海徐海,你阴魂不散啊!”徐渭一把将手中姜汤碗砸碎,在堂屋里跳来跳去。“我们兄弟可没有对不住你,怪只怪你自投地狱,三番五次落水为贼……”

  茅坤避开徐秋宝渴望而幽怨的眼神,抖索着花白胡须,用力闭上了眼睛。“你果然是徐海、王翠翘的儿子,居然未死,老天有眼啊……”

  屋外风雪连天,屋内的人或惊奇,或悲愤,或沉痛,或痴狂,听的听,说的说,叫的叫,闹的闹,带出二十多年前惊天动地的一番连环奇计。

  风停雪止的时候,日头上了屋檐。

  惊心动魄里,徐秋宝死过去活过来也不知多少次,此刻被重新扶回房内,躺在床上流干了眼泪。

  顾云裳一会儿紧张地跑回来看他,一会儿扶着门框,看着父亲将茅坤、徐渭两人送出了院子。茅家人已从顾三眠留的字条中寻到七里村,将茅、徐两位老人接上船。

  “茅老爷著《农书》用得着三眠时,尽管吩咐一声。”顾三眠送两人离去,再三施礼。“还有青藤先生,我有位朋友愿为你门下走狗。三眠粗鲁无文,也甘心为你磨墨理纸。”

  今天正是腊月十二,顾云裳已经准备好祭祀的香烛,用糯米粉捏成红、白、青三种颜色的米粉团,做成了各种形状的团子,有骑在马上的马头娘、蚕叶上的龙蚕、一绞绞的蚕丝、一叠叠的元宝,还有父亲备妥的鲤鱼、公鸡等,一齐供在蚕神像前。

  父女二人忽然听得里屋撕心裂肺一声狂叫:“我姓徐,叫徐秋宝!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是徐海的儿子!”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二十二节
年关将到,白雪皑皑。南京隐园张灯结彩,尽显喜庆奢华之气。

  鲍府宽敞高大的厅堂此刻作了戏场,外垂重重幕帘,内燃无数蜡炬,昼夜不分,歌舞不绝。

  满堂盛筵,杯盘错致,虽无龙肝凤髓,豹胎麟脯,却也穷山之珍,竭水之错,南方之蛎房,北方之熊掌,东海之鳆炙,西域之马奶,乃至猩唇獾炙,象约驼峰,天厨仙供,无所不备,更有木漆果山碟架累如宝塔,席前鲜花遍布如同青帝后苑。金缸玉壶里,备齐了杭州秋露白、处州金盘露、苏州三白酒、高邮五加皮、绍兴女儿红、淮南绿豆酒、池州池阳酒,还有宫中御酒房所酿的金茎露、太禧白、荷花蕊、寒潭香、桂花酿、*浆、芙蓉液、兰花饮等。

  铜炉银炭正旺,室内暖如阳春,满堂宾客酒酣耳热,一个个披发赤足,解衣敞怀,推杯换盏,大呼小叫。

  “诸位,诸位!”一人身长八尺,虬髯虎颧,端着酒杯,摇摇晃晃来到席前,叫道:“伯龙盘桓隐园数月,替鲍大胡子训练家班,那可是口口亲授,咬钉嚼铁,一字百磨。今天又请来苏州洞箫名手张梅谷、昆山笛师谢林泉,咱们看上一出鲍府大戏如何?”

  此人姓梁名辰鱼,字伯龙,号少白,昆山人。少时性好谈兵习武,不屑科举功名。任侠豪纵,尤好游历,常与游侠名士出入青楼酒肆,痛饮狂歌,直至囊中悬磬而归。曾得魏良辅之传,专心钻研昆腔,清词丽句,传播天下,为一时曲家所宗。

  “好哇!”满堂拍掌叫好,这座中除了主人鲍隐外,有徽州会馆汪若水、江南首富陆髯仙同宗陆品圭等富商巨子,还有才子名士、曲家高手、梨园班头,“撞金钟”沙金斗先生也应邀在列。

  “啊呀,陆大胡子怎么没来?江南三大胡子老是凑不齐?”梁辰鱼貌极粗豪,声大如雷。

  汪若水诡秘一笑,未曾开言,旁边陆品圭不无得意地道:“髯仙上京城了。”

  “哦?”席中有人钦羡不已,“定是去见朝中阁老和宫中大伴了。”

  其时,张居正为内阁首辅,冯保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两人内外相交,权倾朝野,势达宫闱。

  汪若水岔开了话题,“髯仙从京中捎信来,抱憾未能参加今日盛会。他托我送来一担鲥鱼,还有两名扬州瘦马。”

  鲍隐大腹便便,半坐半躺在一张虎皮榻上,举杯以示笑纳,却又郁郁寡欢。

  “我这《浣纱记》一共四十五出,今日老鲍只点了开头结尾前后两出,真他娘的奇怪。”梁辰鱼嘟囔着安排乐师优伶。

  《浣纱记》传奇又名《吴越春秋》,演的是吴越相争,越王勾践和谋臣范蠡施展谋略,其中最重要的便是美人计,向吴王夫差进献越国的浣纱美女西施,使之离间吴国君臣,而西施恰恰是范蠡的未婚妻。为了社稷大义,范蠡和西施作出了可怕的牺牲。最后,沉缅于酒色的吴王夫差被卧薪尝胆十年的越王勾践击败,范蠡功成隐退,携西施泛舟五湖。

  只听云板一响,满堂蜡炬齐灭,数十名清丽妩媚的女伶各提一灯,自黑幔后鱼贯而出,忽隐忽现,朦朦胧胧。又听笛箫齐奏,黑幔收起,露出一月,其圆如规,照着四周围幔上山林如烟,溪流如带。

  一名男伶漫步其间,嗟呀高唱第一出《家门》:“佳客难重遇,胜游不再逢。夜月映台馆,春风叩帘栊。何暇谈名说利,漫自倚翠偎红。请看换羽移宫,兴废酒杯中……”

  鲍隐拈杯指间,满怀惆怅,听得一阵,不由随之唱将起来,虽然荒腔走板,与在座位上应声击节的梁辰鱼粗嘎的嗓门倒也相衬。

  “骥足悲伏枥,鸿翼困樊笼。试寻往古,伤心全寄词锋。问何人作此?平生慷慨,负薪吴市梁伯龙……”

  两人双双立起,手舞足蹈。

  歌唱之中,梁辰鱼尽发牢骚。嘉靖四十一年,他得茅坤、徐渭荐,曾经打算束装从戎,入兵部尚书、浙直总督胡宗宪的幕府,却由于胡宗宪因严党之名丢官下狱未能成行,到如今辗转一生,酒囊常空,唯余块垒。

  鲍隐的眼角,莫明其妙地有点儿湿。

  “人生聚散皆如此,莫论兴和废。富贵如浮云,世事如儿戏……”优伶长歌,唱得是第四十五出《泛湖》。

  突然,外面大叫:“有人闯园!”就见瘦高一人挟着一名少年,穿过重重帷幕,瞬间已到席前。

  “稍安勿躁。”鲍隐静静一句,每一个人耳朵里都听得清清楚楚。

  郑葵南率人追了进来,闻言止步收手,没有轻举妄动,只是把这两人围在垓心。

  巨烛尽皆燃起,满堂亮如白昼。

  那瘦高之人黑衣黑裤,*巾蒙面,搀扶着的那名少年虽然面色苍白,却是俊秀清绝。

  “徐秋宝!你还没死?”郑葵南认得,大声惊问。

  “天不绝我!”徐秋宝摇摇晃晃,勉强站立,惨然大笑。

  席间之人听过他的名字,不由得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那日雨花社金陵大会,我师父饶了你的狗命。你胆敢再闯隐园,便怪不得我手下无情了。”郑葵南连声呸道。

  另有席间“撞金钟”沙金斗先生脾气火爆,随身揣着在杭州城隍山被打掉的两颗牙齿,认出徐秋宝后便离了席,冲过来破口大骂。

  徐秋宝道:“我只想问一件事,世人都说我父亲徐海死于嘉靖三十五年八月平湖沈庄之役,而我今年二十岁,出生于嘉靖三十九年九月,其间相差四年,试问这又如何对得上?”

  一时间堂内寂寂,按茅坤《徐海本末》等典籍史册,再按堂上徐秋宝面相年龄,确实蹊跷。

  蒙面人从怀中掏出两封信来,朝鲍隐平平掷去。

  鲍隐接信在手,打开细看之下,脸色大变。转头唤过梁辰鱼,两人一齐再看。

  “没错!”梁辰鱼变色道:“这两封信千真万确,是茅顺甫和徐文长的手迹。”

  呆了半天,鲍隐仰天长叹,唤了一声:“沙先生,你帮忙读给大家听听。”

  沙金斗纳闷地从两人手中接过信来,清清嗓音,边看边读,说出世人以讹传讹的二、三十年前一桩奇事来。

  嘉靖二十六年六月,日本贡船亦即“勘合贸易船”,到达明朝唯一开放的宁波海口。四艘双桅大帆船上,有六百名身份极其复杂的日本人,其中大部分是日本九州西南,如长崎、萨摩、大隅一带的海盗,中国人称之为“倭寇”。按明朝十年一贡的定制,来早了两年,而且船数和人数均超限制。苏州人朱纨时任浙江巡抚,他秉性刚强,嫉恶如仇,拒绝贡船入口,命倭人即时回国。

  倭船遭拒后,改投双屿暂泊。双屿是宁波海外的一个小岛,历来为海盗盘踞之地,自洪武年间海禁以来,便成为走私的中心。

  嘉靖二十六年八月十六,朱纨领军奇袭双屿。混战中,大私枭李光头和许栋等人战死,籍隶徽州的王直在部下徐海等人的护卫下突出重围,逃至普佗洛伽山。遭官军追剿之下,徐海等人保卫王直自陆上一路潜逃。

  王直窜至徽州躲避,后又重回海上东渡日本,纠合旧部,壮大势力。

  徐海奔至钱塘与情人王翠翘相会,无处容身之下,先去六和塔前开化寺投奔族中五叔四空和尚,出家避祸,法名“明山”。后又在其推荐下,投入龙井虎跑寺慧远禅师座下为徒。

  在慧远禅师的授导下,明山和尚断指供佛,忤悔宿业,后在方丈和王翠翘的支持下去寻王直,打算用水磨功夫,择机劝导王直洗心革面,归顺朝廷。他这一去,杳无音讯,只在虎跑寺留下了一截左手中指的残指。

  嘉靖三十一年,倭寇大掠象山、定海,汪直为魁,其中头目竟有改回旧名的徐海。原来当年朱纨因锋芒毕露,被沿海土豪劣绅陷害致死,在志士丧气、汉奸得志的环境下,徐海规劝王直不成,反被裹挟再度落水,几年间助王直纵横东南海面,控制日本九州三十六岛,王直号称“净海王”,而他号称“天差平海大将军”。

  嘉靖三十四年,受王直主使,倭寇大举入侵,盟主即为徐海。此时,胡宗宪继朱纨、王忬、张经之后兼任浙江巡抚,在众多谋士的共同策划下,他早早替王翠翘赎身,殷勤厚待,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王翠翘牵线搭桥,徐海密会胡宗宪。在众人的劝说下,徐海立誓许诺,甘愿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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