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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天虫甲-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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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登上吴山,便可放眼尽揽杭州江、山、湖、城之胜,然而夜色渐浓里,徐秋宝只看到一团漆黑。

  奔出也不知多远,他被一伙人堵在山腰。

  这伙人一个个鬓插鲜花,穿绫着锦,油头粉面,花里胡哨,架鹰牵犬,雕弓朱弹,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纨绔子弟,还是哪里来的破落户。

  徐秋宝忽然清醒,整衣理鬓,转过身低头不理,心中暗笑对方是见着了良家女子便走不动道的色中饿鬼。

  只见走出一人横如螃蟹,摇头晃脑吟出一首歪诗:“我家田地在江湖,不用耕兮不用锄。说话未完苗已秀,再谈几句便收租。”

  徐秋宝悄悄握拳,运气在身。

  对面为首之人问道:“在下李元霸,自苏州来。敢问对面小姐,是不是欠了人家的债?”

  徐秋宝听明白了,这一伙人是苏州有名的“打行”恶徒,既是坑蒙拐骗的市井流氓,又是受人所雇的打手、杀手。他们打人有特殊伎俩,或击胸肋,或击腰背、下腹,中伤各有期限,或三月死,或五月死,或十月死、一年死,刻期不爽。为首的叫李元霸,下面还有绰号宇文成都、裴元庆、秦叔宝、单雄信等人,凑成呼啸街头的所谓“十三太保”。

  他冷笑一声,若论身手,自忖还不会把这十三太保放在眼里。

  夜色朦胧中,见得对方嘴脸,徐秋宝不耐烦,挥拳欲击。突然有一丝阴寒自后方袭来,他如中了定身法一般无法动弹。

  他想回头却回不了头,明白自己是遭了高手暗算。看着李元霸带人张牙舞爪扑过来,他闭上了眼睛,反正不过是一死。

  “他娘的这小子可真够俊的,不是女的我也想奸他。”一人放倒了徐秋宝,流里流气道。

  李元霸啐了一口,“少废话,赶快动手回去交差领赏。”说罢,拔出一口锋刃薄如蝉翼的柳叶小刀来。

  “阿宝!阿宝……”远远的,云裳在寻他,呼唤声里带着哭音。“阿宝,你在哪里……”

  徐秋宝心中大急,想叫她不要过来,可是喉咙里发不出一丝声音。

  数声闷响,如同刀子攮入冻肉,有人用斧把和铁尺在他胸肋腰腹连击,又准又狠,徐秋宝疼得额头上蚕豆大的冰冷汗珠爆出一片。

  那柳叶小刀像一块冰一样在他手腕和脚踝上一一划过,徐秋宝直挺挺躺在地上,听见自己的鲜血汩汩而流,却又想起这些日子以来所受的呵护,世上有一个柔弱小女子,竟是拿出泼天的胆来,拼着命来帮自己。

  “阿爹,阿爹,你来接阿娇没有?阿娇好害怕啊……”那个哭声越来越近。

  此时此刻,对于徐秋宝来说,死不并可怕,可怕的是死的时候,竟然又有了生的念想。 。。

第十五节
中华物产,自古以丝绸、茶叶、瓷器等名震寰宇,尤其是大明自隆庆元年开通海禁以来,更是飘洋过海,行销天下。

  凡出口生丝,几乎全部产于浙北三府,即杭州府、湖州府、嘉兴府,其中又以湖州远较其他二府为多。

  太湖南岸,湖州府山水清远,风貌典雅,人文荟萃,为全国著名蚕乡,也是世界丝绸文明的发祥地之一。

  湖州府最大的生丝集市有三,即南浔镇、菱湖镇、双林镇,因为中间地区,河流纵横,运输便利,费用也省。

  其中,又以南浔为最,号称“鱼米之乡”、“丝绸之府”、“文化之邦”,距松江比湖州还要近上八十里水路,于南宋淳佑十二年建镇,自湖州上达京都下至杭州的航船都必经镇中穿行而过。

  一只小船在南栅赶集完毕,穿过一座座能通过数十万钧货船的石拱桥,经过丝行埭,转了几个弯,便到了一个小桥口,下来一位年逾五旬的大叔,瘦高瘦高,手大脚大,皱纹很深,样貌和善。

  “顾叔,过来坐坐?”有相识的农民办完事,在附近的茶馆里招手叫他。

  顾叔大名顾三眠,笑着摆手,泊好了船,拎着一只小木桶去推桥边一座小院的门。

  小院门上三个字:“抱朴舍”,门户简陋,内里却大,一架葡萄,数竿竹,居然还有半畦菜地。

  顾三眠看见那半畦菜,不禁摇了摇头,放下木桶,拿起墙边锄头,熟练地伺弄起来。

  “顾兄来了。”一个声音清越平和,透过纸窗,从屋里传来。“你进来帮我看看。”

  顾三眠弃锄进屋,里面一人身着布袍,中等个头,面色白皙,年龄与他相仿,正在伏案运笔。

  这人姓宋,名菊人,是南浔镇上颇有名气的源源丝栈老板。

  两人一个低头慢慢画,一个站在旁边看,不再说话。偶尔,顾三眠帮宋菊人磨磨墨,漂漂朱膘,研研石青石绿。

  纸上画的是一幅绿叶朱葚的桑园图。

  过了半天,宋菊人收笔,道:“顾兄,我画的是你的宝处,见笑了。”

  “画得很好。”顾三眠一向话语不多,微笑应答。

  “顾兄种桑养蚕,号称南浔第一人,如蒙不弃,这幅画就送你了吧。”

  宋菊人换过一支湖州琏市出的小号湖笔,笑道:“养蚕结茧,自守田园。顾兄,我再送你一个号。”

  顾三眠帮他抻了抻纸,只见宋菊人用一行瘦金小楷在画角题道:“万历辛巳季秋,乌程南浔抱朴舍翁题赠七里村茧翁。”

  “这样一写,我们两人都老了。”顾三眠笑了起来。

  宋菊人洗了洗笔,搁下来,拿起一块白棉布帕子拭手,道:“捱了半天,顾兄破个天荒,留下来用饭吧。”

  “不了。”顾三眠道:“女儿在家做好了饭,我这就回去。”

  “云裳回来了?”宋菊人拭完手,习惯性地持起案边一把仇十洲字画扇面的折扇摇一摇,听到门外小木桶里水声响一响,问道:“好像云裳这趟回来,顾兄添了心事?”

  顾三眠又听得木桶里响动,道:“几尾银鱼,我亲手从太湖里打来的。”

  宋菊人颔首致谢,收了折扇,从屋内拎出一个金丝篾篮,道:“*开过了,鱼也不那么好打了吧。这是洞庭东山的红橘,带回去尝尝。”

  “唉,”顾三眠接过篮子,叹了口气。“云裳满十八了。”

  “这就是你的心事。”宋菊人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照理说,云裳该嫁了,你不要舍不得。”

  “哪里是我舍不得。”顾三眠摇头道:“是她眼高。”

  “怪只怪云裳太聪明能干。”宋菊人摊开扇面,一边低头品鉴,一边叹了口气。“镇里的人都说她绣的花朵,遇着春风会开合,她绣的鱼虾一着水面,就会活动起来。要不是云裳帮你伺弄蚕桑,专心针工的话,只怕‘针神’爱徒,早已经青出于蓝了。”

  “她心更高了。”顾三眠又叹了口气。

  “她得嫁人啊。”宋菊人道:“难道和她师父一样,小姑独处一辈子?要是逢着朝廷采秀女,凭她的样貌能逃了去?或是被宫中针工局纳入匠籍,徒有声名,却同样是白首宫苑。”

  顾三眠苦笑。

  “噢,”宋菊人想起一事,“归安茅坤茅老爷喜论桑农,想约顾兄一会。”

  顾三眠不禁摇头,“茅坤原来是正儿八经的大人老爷,不比宋先生虽有丝栈生意,但内心散淡,不慕名利。那些大人老爷们,我高攀不上啊。”

  宋菊人哑然失笑,道:“这倒是我错了。当年胡宗宪文有茅徐,武有俞戚,我本想通过茅坤认识徐渭,学学他那一笔画,去掉些烟火气。到头来还是我着相了。”

  顾三眠一手挟画,一手提篮,临出门时笑道:“今日宋先生也有心事啊。”

  宋菊人愕然,“何以见得?”

  “宋先生平日里作画,花叶间有风,但今日的桑枝绿叶,比平时的要乱。”

  宋菊人收扇在手,思索着他的话,听得院外顾三眠解绳上船划桨走了,回头看那个小木桶里,几尾银鱼鳍尾摆动,“泼喇”有声。

第十六节
七里村在南浔镇西南七里,元末才成村落,一入明朝,“七里丝”问世,便有居民数百家,市廛栉比,农人栽桑育蚕,产丝最著,名甲天下。

  顾家像一个小岛,三面都是河,东面是一望无际的桑园。独门独户,岛上只有这一家。一个菜园子,瓜豆蔬菜,四时不缺,还有两亩荸荠和茨菇。砖砌泥夯的院墙连着竹篱笆,大门用桐油油过,贴着一副万年红的春联:“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

  门里院子宽大,露天地放着一具石磨,一边是碓棚,一边是鸡埘。正北面住房,砖基土筑,上面盖的一半是瓦,一半是草。正中是堂屋,家神菩萨的画像上贴着金。两边是卧房,窗纸上贴着巧手剪的吉祥花样,时节常新。

  房下栽着一圈树,都齐房檐高了,有桃、李、梅、玉兰、桂花、石榴、栀子花,一年四季,花香流转,红红白白,好看得很。

  顾云裳这一趟回了家,心神不定。

  平日里里外外的活计,件件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编蓑衣、织芦篚、舂粉子、磨小豆腐、腌大头菜,信手拈来。今天一会儿在房里乱转,一会儿趋到院中绣棚前发呆。干什么事情都是做一半,放一半。

  “阿娇。”外面一声喊。

  “阿爹回来了。”顾云裳应答一声,飞快地出了院门,一面接过顾三眠手上的金丝篾篮,一面帮他掸着身上的灰尘。

  到了堂屋里,顾云裳从八仙桌上取过一只坛子,掏出一把薰豆放入茶杯,加入少许茶叶,佐以腌橘皮、炒芝麻、咸丁香萝卜干,用烧滚的开水冲泡成薰豆茶后,一边轻轻吹着,一边端到父亲面前。

  顾三眠笑吟吟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那杯薰豆茶里红绿黄白,色彩鲜丽,清香四溢,接过来啜了一口,就觉十分可口,健脾提神,解渴去乏。

  “阿爹,你看着我干什么?”顾云裳脸上有些红。

  “七里村最近好事多,阿巧上个月出嫁了,阿秀下个月生孩子,这两个小姐妹一个和你同年,一个比你还小呢。”

  顾云裳低着头,纤纤十指玩弄着裙带。

  “你不在家这段时间,七里村的后生子一个个跟丢了魂似的。村北尤多多上苏州去学徒,说是为着你去的。村南那个壮得像牛犊一样的‘强人’杜德威要去考武举,说是考上了就回来提亲。还有镇上的孙小员外、苏小掌柜都托人来说媒呢。媒人踩破了门槛啊。”

  “那又怎么样?”顾云裳声音小得跟蚊子一样。

  “唉,麻烦的是湖州知府三公子也叫人来送礼。听你大姑说,还有苏州、南京的大族巨室,也一直缠着她要见你。不过,像我们平头百姓人家的闺女,入得豪门,只怕做小的机会多一些。”

  “就是皇后娘娘,我也不稀罕。”顾云裳不爱听,过去收了薰豆坛子,使劲儿抹着八仙桌。

  顾三眠半真半假地玩笑一通,忽然连着两口饮完了茶,重重叹道:“阿娇,莫非你惦着桑园蚕室里那个小子?”

  顾云裳红霞满脸,一会儿,正色道:“我跟阿爹说过的,小时候他帮过我,我又见他可怜才帮他,并没有别的意思。在杭州城隍山上,要不是阿爹及时赶来,吓跑了那帮坏人,只怕他当场就死了。”

  “他受了暗伤,不知道能不能捱过百日。即使能活下来,他的手足筋脉被人全部挑断,已经成了废人。”

  “他真的没有救了吗?”顾云裳一把抱住顾三眠的胳膊,紧张之情溢于言表。

  “就是湖北蓟春的神医李时珍赶来,只怕也救不了他。”顾三眠用力嚼着薰豆,腮帮子上凸出硬硬的两块。

  “不!”顾云裳使劲地摇着顾三眠的胳膊,也使劲地摇着自己的头。“阿爹,你能救他的,都说你是无所不能的全把式。在我眼里,没有你做不到的事情。”

  “你当阿爹是活神仙?”顾三眠苦笑一声,重重地放下了杯子。

  一会儿,他轻轻拍着顾云裳的手背,叹道:“阿娇啊,你为什么急成这个样子?”

  顾云裳眼泪下来,“阿爹,为什么今天你才跟我说得这么严重?”

  顾三眠皱起眉头,道:“不知道他得罪的是什么样的狠角色,十分歹毒,要莫就像猫捉耗子一般,将他慢慢玩死,要莫就要令他在千夫戟指、万人唾骂中苟延残喘,痛苦耻辱一辈子。”

  “而且,”顾三眠松开她的双手,站起身来,打了个寒噤,“他留在这里久了,只怕要惹出祸来。”

  “难道,难道可以见死不救吗?”顾云裳眼泪汪汪地看着父亲。

  “阿娇,你想明白了。”顾三眠低头出门,丢下一句话。“最好,还是把他送走。”

  数百亩的桑园深处,有一排土筑的蚕室,因蚕事已尽,门窗屋角爬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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