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虫甲-第10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嘿嘿,嘿嘿嘿,我是谁?”乞儿傻笑着反问她,眼神迷茫。
“你是徐秋宝,我们在苏州城雪兰绣坊见过面,我在官府的海捕文书上见过你,都说你已经投海自尽了。”云裳按捺住心神,不知道这一遇的吉凶祸福。
“哈哈,哈哈哈哈,原来,我是徐秋宝。”
一个月前的钱塘潮里,徐秋宝大难不死,在海上飘泊数日后,好不容易上了岸,又经松江胡乱逃至木渎,已经丧失了许多记忆。
“你从哪里来?”云裳继续问,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有这么大的胆子。
徐秋宝答非所问,“嘿嘿,我过吴县时,枫桥旁有个寒山寺,嘉靖年间有口大钟,现在已经没了,说是当年倭寇盗了去。嘿嘿嘿,我爹是倭寇,他又不是日本人,人人说他是汉奸……”
他忽然一下清醒,紧缩成一团,浑身毛发乍如刺猬。“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救我?是不是要害我?你是不是藏在半天云里的那只手……”
云裳心头如被针尖狠狠刺了一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对着眼前之人清晰地道:“在雪兰绣坊里我已经认出来了,你的相貌没有变,你是阿宝。”
“阿宝?”徐秋宝抽搐了一下,瞪大了眼睛看她,“你是谁?”
不待云裳回答,他撅起屁股趴下来,把耳朵贴在地上,“嘘——不要出声,好像有人追来了……”
云裳侧耳谛听,只有桨声和水声如两股飘带,已经滑出好远,不由双眼泛潮。“阿宝,是我啊。你不认得我了,我是阿娇。”
“阿娇?阿娇?”徐秋宝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似曾相识,仿佛揭开了尘封的记忆。许多往事翻涌上来,令他天旋地转。
“不!不不不!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我又怎么会知道你是谁。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我,我只知道你跟我在一起会有危险,会害了你。”徐秋宝大呼出声,“快!快快快!你离我越远越好,我求求你了……”
“那外面的传言都是真的?”云裳颤抖了声音问。
“你不要再问!你不要和我在一起!你离我越近,知道的越多,就越麻烦,越危险。”徐秋宝抖抖索索爬起来,要往外走,但脚下一绊,结结实实摔了一个大跟头。
“阿宝,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我是阿娇啊。”云裳唤了一声,上前伸出右手小指勾住了徐秋宝的右手小指,轻轻地摇着。
两根小指头勾在一处,轻轻摇晃着。
徐秋宝恍然大悟,霎时间热泪盈眶,呜咽出声,所有冤屈苦楚如同长江大河决堤一般。说到痛处,他不禁大哭起来。
听他述说往事,云裳不由陪着落泪。但听得他述说身世,纵是云裳温柔似水,也不免心中厌恶。瞬间里,又有一缕儿时往事的云烟袅袅飘过,如水一般将疑虑洗去。
“阿宝,你好可怜。我信你,你是好人。”
徐秋宝却跌足大叫,“你怎么那么容易相信人?这世界上的人,你谁都不要信!”
见他癫狂若此,云裳心中愈加刺痛,“阿宝,你不信别人,但要信自己,你一定是个好人……”
“好人?我可以是好人吗?”徐秋宝不知道在问谁,“我只知道我真该死,又觉得自己不该死;我真的好想死,但是又不想死。你说我能怎么办?怎么办……”
说着说着,身心疲惫的他一下瘫软,不省人事。
云裳见他昏沉如睡,心中跳得厉害。
她围着他,来来回回踱着步,在屋里思前想后,一会儿想要逃开他,离他而去;一会儿又见他如婴儿般无助,梦魇里神情苦楚,心中实是不忍。
终于,她伸手取了一块绣锦,轻轻盖在了徐秋宝身上。
徐秋宝却一弹而起,两眼射出狼一般的凶光。“来了!我听到他们来了!”
云裳叹了一口气,“阿宝,别闹了,所有的人都以为你死了……”
徐秋宝歪着脖子,瞪着眼看他,“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因为你是阿宝,我从小就认定的好人。你没有害过人,就不该死。大家这样对你,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公平?”徐秋宝又笑了起来,瘦削的面孔一下歪斜,“人人都这样对我,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对人?”
云裳见他戾气陡生,邪气渐长,不由心中大急,“你不可以这样!”
徐秋宝正要叫骂,忽然听到了动静。
“不要担心,你先躲起来,是守屋的阿公阿婆回来了。”云裳道。
徐秋宝脸色大怖,冷汗浃背,不由分说地扯住她便走。
云裳正要甩脱,却见藏品室里黑烟冒出,竟是失了火。“这怎么会……”
徐秋宝堵了她的嘴,半挟半推,两人一齐出门,往外逃去。
“为什么?为什么?”云裳听得徐秋宝口中喃喃,语调充满了绝望,那姓氏的诅咒,家门的冤孽,竟是从来未曾离开过他。
两人牵着手在青石板路上狂奔,感觉对方手心里全都是汗。来到胥江边,不约而同地上了一条船。
胥江又名胥溪,是木渎古镇两大河流之一,从苏州胥门起,经木渎,越太湖,西出宜兴,直达长江,全长近五百里,堪称中国历史上第一条人工运河。
“不!不能北上,离家太远了!”云裳叫道,回头看雪兰堂已经浓烟滚滚,大火熊熊,不由心中剧痛,泪水潸然,不知将来如何去面对师父。
“那就南下吧,越过太湖便是湖州地面。”徐秋宝娴熟地操起桨来。
“不!”云裳大叫了一声,不能往家的方向,把祸事引了去。
她从船头跳回埠头,提起裙裾往相反方向跑去。徐秋宝只好弃船跟上,心中愧疚苦痛。
“我对不起你,把你连累了!”徐秋宝忽然咬牙切齿起来,“我跟他们拼了!”
“他们是谁,你知道吗?”云裳见他眼神犀利,又迷乱若狂,伸手拉住了他,叹道:“你不要自责,我不怪你就是了。”
徐秋宝闻言热泪再出,霎时又提上一口气,拉着云裳跑得飞快。
多日来他心力交瘁,万念俱灰,自以为死了好几次的人,现在却如腋下生出了一双翅膀。
但他知道,那只藏在乌云迷雾中的黑手重又出现,始终放他不过。
第十四节
北宋大诗人苏东坡任杭州太守时道:“天目山千里蜿蜒而东,龙飞凤舞,萃于临安。”
天目山余脉在钱塘江北岸、西湖南岸结止成吴山,成片山岭延伸入城,杭州人俗称“城隍山”。
吴山名胜古迹众多,祠庙寺观林立。又有山上香市,山下集市,一年四季来到杭州进香、观潮、游览、玩乐、采买、求学、办事的人们,都会不约而同地云集于此。
此时天已黄昏,山上游客渐稀,两名少女娉娉婷婷,手牵着手来到城隍庙前。
明太祖朱元璋和尚出身,后为乞儿,曾栖身于城隍庙中,当上皇帝之后,对土地城隍神特别崇敬,大行封赏,整顿祀典,城隍庙宇遍布天下,其建筑一如衙门,以达到劝善惩恶的目的。
杭州民间流传着这样一句俗谚:“周公新,郡城隍;于公谦,都城隍。周公寒铁之面,于公金石之心。”周新于永乐年间曾任浙江按察使,为人刚正不阿,惩治腐恶,执法如山,人称“冷面寒铁”,被明成祖冤杀后敕封赐金,立庙吴山。周新在浙江杭州的逸闻轶事,及至一百多年后的万历年间,仍在民间众口相传。
“小辫儿哥哥扎红绳,城隍山上看龙灯,看好龙灯看戏文,看好戏文吃馄饨,吃好馄饨游四门,回去姆妈拷一顿……”
一个小孩由父母牵着,口里唱着儿歌,蹦蹦跳跳地下山去了。
“我也要看龙灯。”一名少女痴痴地看着那一家三口远去,转身对另一名少女说道。
另一名少女温润如玉,沉静似水,正是云裳。“唔,得到正月才有得看呢。乖,听话,好不容易到了。”
“不嘛,我要看龙灯。”那名少女绞股糖似地扭着身子。
她身形较高,双眉入鬓,状极俊美,竟是男扮女装的徐秋宝。
两人自木渎镇一路逃来,晓行夜宿来到杭州,既是不愿引祸于人,又因徐秋宝心中幽愤积郁,渐成疯状,虽是症候不深,但时常恍恍惚惚。亡命途中又无法寻医问药,病急乱投医之下,云裳便想起了杭州城隍庙有名的“审疯子”。
这城隍庙就像阳世的地方衙门一样,三班六房,各种刑具,一应俱全。虽是泥塑木雕,但遇到“审疯子”时,庙会中的执事扮作差役,把被审的疯子铁索琅铛地押上堂来,动刑威吓,居然有被吓好了的,但也有被吓死了的。
徐秋宝四下里张望,这杭州城里有哪一个地方他不熟悉?
“好!好哇!”他大笑拍手,跑进庙里,却呆呆愣愣地立在那儿,一股阴森之气笼罩过来,不由得浑身瑟瑟发抖。
云裳追了上去,像哄小孩一般抚着徐秋宝。
但见正殿之中祀奉城隍大神,两旁分列八大将、判官、牛头、马面、黑白无常、钟鼓神以及十殿阎王、十八司等地狱塑像,还有配神无数,然而庙里却空无一人。
“有人吗?”她壮起胆子大声问道。
只听一声咳嗽,有个声音长吟道:“作事奸邪任尔焚香无益,居心正直见吾不拜何妨。”
“显灵了!显灵了!城隍老爷!周新老爷!”徐秋宝跪倒在地,叩头不止。
云裳半信半疑地跪了下去,边拜边看。
“哈哈哈哈!”一阵笑有如金石之声,正殿角落里走出一人,布袍黑须。“有罪有罪!我不是城隍爷。今日既非初一,又非十五,重阳戏早已唱过,时辰更是不对,没有‘审疯子’这些节目了。”
云裳嗔怒:“你是谁?”
徐秋宝却认了出来,“我认得你,‘撞金钟’!”
云裳涨红了脸,大声道:“我听说‘撞金钟’沙先生铁嘴钢牙,古道热肠,既是名声在外,不会说一套做一套,戏弄小辈吧。”
沙金斗唱了一个肥喏,作揖道:“都怪我这老不正经的,今天逛了一天,正在庙里歇息,听得你姐妹二人进来,一时没管住嘴。”
云裳气怒稍息,一丝绝望却潜上心头,不禁两眼一红。
徐秋宝却直直地盯着沙金斗,也不怕对方不好意思。
沙金斗为美女青睐,先是吃惊闪避,止不住又魂魄荡漾,一时间心事浓稠如酒。忽然间,想起家有老妻小儿,他不禁打了一下自己的脸,正色道:“这位小姐,在哪里见过我吗?”
徐秋宝想起茶馆戏台之上,豆棚瓜架之下,“撞金钟”声如钟磬,话若雷鸣,编排古往今来历史和天下英雄人物无数。一抬头,又看见城隍庙里匾额高悬,有的漆书“浩然正气”,有的描金“发扬正气”,不禁痴痴问道:“沙金斗,我问你这人世间‘正气’二字何解?”
沙金斗听他问得如此重大,整衣肃穆地道:“天地生人,有仁有恶。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等,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严嵩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挠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要问这人世间‘正气’二字,唯求诸于己居心何在也。”
“那为什么父母不能由我选择,我虽无辜,却又该死?”徐秋宝大叫起来。“你能告诉我吗?城隍老爷又能告诉我到底什么是正气?!”
沙金斗惊诧莫名。
徐秋宝面孔扭曲,俊美之相透出狰狞,咄咄逼人:“你跟他们一样,世上的人都是一样,只会大言煌煌!我问你,我到底该不该死!”
沙金斗见他欺身而来,看清了彼此的样貌,仓皇闪避间,不禁恼羞成怒。“我是说书之人。你去问测字算卦的文瞎子,他可能还没收摊呢。”
“啪!”徐秋宝抬手狠狠一记耳光。云裳惊叫一声上前去拦。
沙金斗被扇得眼冒金星,吐出两颗牙齿来,不由怒骂:“你这个不男不女的东西!哪里来的怪物……”
徐秋宝还要动手,听得对方一骂,怔了一下,便问自己:“是啊,我是哪里来的怪物?”他思前想后,大叫一声,抱头狂奔。
云裳阻拦不及,追赶不上,加之这些天来的担惊受怕、忧心绝望,一下子如冰雕崩溃,雪人融化,瘫软在地。
登上吴山,便可放眼尽揽杭州江、山、湖、城之胜,然而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