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看见我了-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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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床上起来,急迫地寻找答案,却是徒劳。那种感觉真可怜,就好像你隐约记起了一个人,却完全不知他的名字,你像驴一般转圈,试图通过周围环境的刺激来牵扯记忆,却终于是精疲力尽地败下阵来,你被上帝放逐了,带着血淋淋的创口被上帝放逐了。
我甚至要向妻子恳求,“告诉我,为什么?”
我愚笨而不自知的妻子惊恐地摇头,说:“不知道。”
我咆哮着追问,她便哭泣着跑进属于他们的世界,我追进那个世界,向那些小孩、老人发问,结果他们像看见妖怪一样仓促避开我。也就是从那天起我被认为疯癫了,可是他们哪里知道,只是从那天起,我从被认识的世界进入到自我认识的世界而已。疯掉的不是我,而是他们,他们像牲畜一般对生命逆来顺受、俯首称命,他们玷污了人这个充满尊严的字眼,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我正像孔子、释迦牟尼、苏格拉底一样,以孩童般的纯真,担负着为整个人类探寻存在问题的巨大使命呢!
我咆哮着喊“你们真傻啊”,果决地离开寝食、农活、亲友以及一切世俗生活,开始成为一个孤独的求索者。就像一切先贤,很快我受到更大的折磨,那个原初的问题像霉斑一样越长越大,终于塞满我不堪重负的脑子:
既然我明知稻谷还没到收割时节,为什么还要到稻田去一趟?
既然小孩子读不进书,父母为什么还要将他送到学校?
既然成年人不喜欢打麻将,为什么还要组织人打麻将?
既然事情呈现出无意义的特点,人们为什么还要去做?
今天我可以轻巧地将答案说出来,但当日我却痛苦得要撞墙,我的头还真撞上去了,我听到砰砰的声音,这声音似乎也在嘲笑我——既然你明知没有答案,为什么还要一遍遍去想?我像是进入到一个恐怖的迷宫。
最终我像是要完成任务,勉强做了一个答案:打发时间而已,可是我几乎就在同时否定了它。在我所熟知的知识领域,时间被锁定在“珍惜”这个词身上,形容它就像形容一只从你眼前跑掉的兔子,稍纵即逝、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一刻千金、时不我待、只争朝夕、一眨眼十几年过去了——你说,在这种境况下,人们还有什么权力打发时间!上海文化出版社1988年曾出版劳伦斯·J·彼得的一本小书《往上爬》,当日读到它里边一句话时,我好像获取了生命的汽油,全身振奋,禁不住要朝天大呼。它说:当你在一件事情上表现得犹豫不决时,不妨问自己一个永恒的问题,我还可以活多久呢?
是啊,我还可以活多久呢?我不禁来算,以世界平均寿命计,我有66年可活。66年减去6年混沌的孩童时期,是60年;60年减去6年无效的退休时间,是54年;54年减去平均教育时间12年,是42年;42年减去占1/3比重的睡眠时间,是28年;28年减去占1/8的食物补充时间,是年——如果剔除必要的交通时间、排泄时间以及医疗时间,它的总量仅够20年,这还不包括人生中各种各样的意外。
先知(5)
而20年能干什么?它不够银杏树生长一次,不够乌龟爬20公里,不够作家写出一本《大英百科全书》,我可怜的妻子仅是怀胎就被克扣了10个月。我们的生命啊,在经历了艰难的学习之后还没派上用场,就谢幕了。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去赋予每次行动以意义?我们Xing爱不就是为了传宗接代?探寻稻田不就是为了捞到收成?读书不就是为了获取知识?打麻将不就是为了在劳作间歇进行体能调配?列宁说,不会休息的人,就不会工作。
我这样否定自己,可是又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虚伪,因为我知那日之Xing爱并非为着生儿育女,那日之探田并非为着忧心耕作,人们之打牌也并非为着体能储备,对农民来说,劳作并不是持续而高强度的,其间歇甚至可以用漫长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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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像一匹踩在答案上面四处张望的兽,陷入到新一轮的痛苦当中,甚至比没有这个勉强的答案还痛苦。然后我失眠了,我提醒自己如果得不到有效的休息,来日将白白浪费,因此我采用数阿拉伯数字的办法催眠。我开始数的时候心烦意乱,接着我知道要顺着墙钟的响声去数,墙钟嚓一声,我就数1,以此类推,当我数到2000余位时,忽然看到脑海里闪出一面猩红色的荧屏,我不知道是上帝还是我自己,在那荧屏上写了五个字:庞大的时间。
我不敢相信,又看了一遍,那五个字还在,明确无误。我就像始终以为一个人是男人她却自揭为女人一样,惊呆了。我泪流慢面,手僵立在半空,任内心的雨珠慢慢变成泉水、溪流、小河、大江,最后它变成汪洋大海,要掀起巨浪将我淹没时,我赶紧跳起来,奔跑到书桌那里,找来笔在稿纸上狂书。因为用力过猛,笔尖很快断了,我连忙去找另外一枝,墨水却不畅通,我不停甩不停甩,甩得满地都是,这样好不容易写了几行又没了,我便用它直接蘸瓶里的墨水,可是蘸着蘸着也好像是在故意阻挡上帝所赋予的超意识,我便把墨水一把倒在桌上,直接往桌上蘸。袁老师,我如今还能体会到当初巨大的快感,那快感使我遗忘Xing爱,遗忘美好的食物,使我放浪形骸,我想就是最毒的毒品也不能比及其一了,我想我真是配得上死。当最后一个字终于落下时,我像一个被挖空的产妇,莫名哭起来,一直哭到清晨。
现在,我这就要告诉您我到底发现什么了。我那么傻,一直以上帝的视觉来俯视时间,将生命的总量视为一块简单的蛋糕,这里粗放地切一块,那里笼统地割一块,切割的计量单位是年,甚至是几年几十年。我真是饕餮啊,真是奢侈啊。可是作为生命本身的我却在这个夜晚听到自己的声音:生命确实是一块蛋糕,但肉身不过是一只蚂蚁。如果将计量单位计算为秒,一秒钟我们啃一次蛋糕,一分钟是60秒,一小时是60分钟,一天是24小时,一年是365天,一生是66年,那么其总量将到达多少?2081376000秒,在计算器上它甚至超出了计算范围。我们什么时候能将其啃完啊?谁来替我们经历这庞大的2081376000秒啊?就算计量单位是分钟、小时、天,你又要经历多少分钟、多少小时和多少天啊?
睡眠?你不可能整日睡眠;
工作?你不可能整日工作。
而只要你一闲下来,时间就像细菌一样疯狂繁殖,它们挥舞着尖锐的钳子排着队来夹你。如果你是四肢瘫痪的病人,你一个小时就要无助地看天花板3600次,两个小时就要看7200次,一天就要看86400次,你受得了这无穷无尽的折磨吗?你难道不会为永生而嚎啕大哭吗?而如果你是四肢健全的健康人,你就必然要拖着可怜的双腿四处躲避,你要逃避这巨大的空虚,因此即使不想Xing爱,你还是进行了Xing爱;即使不想上学,你还是选择了上学;即使不想打牌,你还是组织了牌局。你唯一的目的便是杀时间。书包 网 。com 想看书来
先知(6)
是的,就是杀时间,我原本已经给出的答案。但是前一次的认识是“看山是山”,这一回却是“看山不是山”,是哲学上的一次螺旋式上升。袁老师,您别急,事情还没有就此结束,在此后的日子里,我的思维又迎来一次更大的飞跃,这质的飞跃正如我所说,注定将颠覆整个人类的自我认知系统。我以为:人类并不只是在没事可干的情况下才杀时间,人类在所有情况下都杀时间。杀时间这种行为贯穿了所有的生命和所有的历史,是人类存在的本质,是元行为。
这个认识的产生,主要得益于三件事的启示。
第一个启示来自于通宵录像厅,那里上演了美国人马丁·斯科西斯1976导演的电影《出租车司机》。自战场归来的出租车司机特拉维斯购买了枪支,并组织自己进行训练,在刺杀总统候选人未遂的情况下,射死若干黑社会成员,并救出雏妓。这件事经媒体渲染之后,特拉维斯成为英雄,但是我却想,倘若特拉维斯刺杀总统候选人成功,他是不是又成其为败类呢?我忽而豁然开朗,所谓善原本不在特拉维斯内心,特拉维斯所追求的唯一目的是找点事做,是将子弹射出去,至于射谁他并不关心。
如果说这只是虚构世界的一次演习,那么来自多家报纸的一组系列报道则证明类似事件在这个世界真切存在。2005年5月25日,某省学生Z将同学杀害,这件案子之所以受关注是因为杀人动机难以考证,人们不能用情杀、仇杀、财杀等常规思维来解释,即使它有着奸杀的某些特征,但通过深入了解又能发现强Jian只不过是作案过程中附带的随意行为。当时,几乎大半个中国的社会学家、心理学家以及教育学家都参与到对答案的寻找当中:是什么使一个衣食无忧,独自在大城市上学的青年向没有利害关系的同学举起屠刀?这些学家们绞尽脑汁,最终认定是高考带来的压力摧垮了Z,可是这样的结论怎能服众?报道里明明说Z的父母已经通过关系提前给他解决了大学问题。那段时间我守在省会查阅每天的报纸,不停研究Z的供词和被发掘出的日记,最终把吓人的真相梳理了出来:正因为在钱财、情感、仇恨以及前途方面毫无牵制,Z陷入到虚空,在屡次自我调剂失败后,他决定将自己送交到某种压力渠道下,以使自己振作起来——而这没有比杀死一个年轻貌美、品格善良、前途光明同时代表弱者的女性,然后让警察和整个社会来追捕更好的办法了。
在犯罪前,他的每一秒长得像一小时,都需要自己安排;在逃亡后,他的每一小时都短得像一秒,他甚至不敢睡死,他必须像《乌龙山剿匪记》里的土匪那样点着烟打盹,在烟头烧着指头时,他必须爬起来继续狂跑。他梦想以此赢得充实的果子,实现所谓的生命质量,却在逃亡多日后彻底失望,因为他并未嗅到对方紧密的呼吸声。没有人怀疑他,没有人打搅他,他跟陌生人说我杀了人,人们还是面不改色。最后他被这更庞大的空虚折磨得不行,便给同学打电话,将行踪准确暴露出来。几天后,警方如约找到一家娱乐城,找了很久没找到,又是他疲乏地走出来,说:你们太嫩了。
我想那一刻,他是悲戚地看着他们,他脑海深处想说的是:我生命的交响乐还没走向高潮就熄灭了,我好不容易压缩起来的时间又像一摊烂肉涣散开来了,我好绝望啊。可是他只是说“你们太嫩了”。他要到一颗子弹,结束了自己漫长的生命。出租车司机特拉维斯也一样,在屠杀了多名黑社会成员后,他坐在血泊中伸出手指瞄准自己的太阳|穴,嘴里发出噗噗的声音。在那一刻他应该回到了越南丛林,在战场上他从来没有无聊过,可是在纽约他除了开车就是开车,他的车辆周而复始地行驶在时间之河里。
先知(7)
我起先以为,这二者的杀人只不过是极端事件,但在某天当第三个启示降临在我身上时,我便知他们并非异类。那同样是个稀松平常的日子,有点热,下了点小雨,我遵照医嘱没有用脑,就静坐在医院浑浑噩噩的下午时光里。坐了很久,我干渴起来,便找水喝,却是消解不了,最后我知道自己是想说话,便无意识地往外说:要是有场世界大战就好了。这话一出口我就惊呆了,我怎么能有这么卑鄙无耻的想法呢?可是它却被病友们热血澎湃地续接起来:
是啊,要是有场世界大战就好了。
是啊,那样我们就能上战场。
是啊,我们就不用坐在这里。
是啊,我们就没工夫考虑这些恶心的光线了。
我听着这些朴实的愿望、真诚的话语,泪水狂涌而下。我想,如果特拉维斯不是正常人,那么Z至少是吧;如果Z不是,那么我至少是吧;如果我也不是,那么这十四五个病友我就不信没有一个不正常的!我问自己,倘若病好了不用待在医院,你是不是还渴望世界大战?内心的声音告诉我,还是!我又逐一问那些病友,他们也没有一个否认这一点!
这样的时刻,我好似看到特拉维斯和Z从面前赤条条地走过,他们的肌肉呈现时间残忍的鞭痕,脸上浮现人类本真的痛苦,他们歪过头来对我说,真难熬啊,然后义无反顾地走向与时间对砍的道路。
而整个人类呢,仍然自欺欺人地活在所谓的意义中,以为性茭是为着取悦肉体,艺术是为着开拓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