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长小武中-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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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默然半晌,叹了口气道,也只有如此了。唉。
内史在一旁应声道,这样恐怕有违律令啊。皇上屡次严令天下郡国,有劫持人质、索要钱物者,绝不能姑息养奸,必并击之而后快。有向劫盗交纳赎金者,皆当黥为城旦刑徒。
国相李遂跺脚道,唉,律令严酷,真是焦躁。丢失王太子会处死,交纳赎金则要刑为城旦。事到如今,两害相权,只有取其轻了,我看还是交纳赎金为便。千金虽然不是一个小数目,但是靠着相府少府的藏繦,大约可以应付,顶多我们以后尽量节省府吏们的用度花费就是了。
楚王喜道,既然如此,那当然交纳赎金最为方便。他听说贼盗要求赎金千金,本来十分犯愁,实在舍不得。现在听说国相府的少府愿意出这笔钱,喜上眉梢,巴不得他们马上将赎金交纳。
内史和国相皆鄙夷地看了楚王一眼,心想,人说楚王贪婪,果然不假,一个堂堂大汉的诸侯王,当初屈尊和一个定陶的富商结亲,只为着那商人有钱。现在自己的太子被劫持,却连千金也舍不得交纳。及至听到国相府愿意出这笔赎金,又一下子改换态度,喜不自禁如此,实在是令人可鄙。
内史道,既然大王和国相都同意,臣也无话可说,只是现在沈使君正在那边和萧县令商量,如果他不同意交纳赎金,我们却也无可奈何。向贼盗屈服毕竟是违背律令的啊。况且还为此死了三个县吏。
楚王讷讷地说,事关紧急,恐怕沈使君也不会有什么异议的。
内史道,这可不一定了。我听说沈使君就是因为消弭一起劫持事件而扬名天下郡国的。当时有群盗六百余人劫持了豫章郡的高辟兵都尉,众人都一筹莫展,便是这位沈使君力排众议,矫诏征发郡兵,将群盗全部翦灭。为此皇上对他十分欣赏,不但赦免他矫诏之罪,而且大大重用,才有今天的加封,成为人臣之贵。倘若当初他也畏软,为了保全长吏性命,交纳赎金,恐怕不但得不到赏赐,还将受谴丢命呢。
楚王一下子默然,李遂沉吟道,也罢,既然沈使君有如此才干,我等自然先听听他的看法。
他们一起环到小武身旁,把刚才商讨的意见一说,小武一口否决,斩钉截铁道,大王和诸位大人怎么如此糊涂,劫持人质是重罪,尤胜过普通的盗窃劫掠。因为普通的劫掠虽然可恨,然而是突然发生,突然结束,给人的心理恐吓不大。而劫质却常常摧毁人的意志,后果极为严重。在劫掠中,财物的损失倒是小事,而对我大汉风俗的破坏远远不是可用金钱来计算的。凡曾遭到劫持的百姓,都日日心惊胆战,无心劳作,将用于耕作的钱货用来购买兵器,杜门不出,以为防卫。如此导致田地荒芜,公事废弃。如果是官吏遭到劫持,而我们一旦满足贼盗的要求,则天下郡国贼盗劫持各自长吏的事会时常发生。懦弱长吏将因此不治公事,奸猾长吏则将以此为借口,滥捕良民,以残杀邀功,郡国将骚扰不安。高皇帝早就知道劫持人质的极大危害,所以《二年律令》的《盗律》上早就申申告诫:〃恐吓人以求钱财,皆磔之;谋劫人求钱财,虽未得或未行,皆磔之。罪其妻子,以为城旦舂。〃劫持人质皆当判处磔刑,割裂肢体,比腰斩还重,而且家属都要受牵连,输入官府为刑徒。倘若今天这事本府不在场,倒也罢了;既然本府在场,就绝不能坐视大王和诸君违背律令,使劫质者逍遥法外。试想,贼盗这番得逞,他日又劫持大王的其他王子、翁主,大王难道都要乖乖地交纳赎金不成。
楚王和国相、内史等听小武这样滔滔不绝地一说,个个面面相觑,心里颇不以为然:难道大汉就没有向劫质者束手的案例吗?明显的就有那个死在公孙贺手里的朱安世,他以连续劫持数名中二千石的大吏,次次成功获得赎金而闻名天下郡国。元封三年,朱安世劫持水衡都尉阎奉,曾经震动三辅,朝廷传命解救的使者冠盖相望于道,那次朱安世也是要求赎金千金,当时的京兆尹是著名的酷吏王温舒,他率领冲车几十辆,围住了朱安世,本来朱安世万无逃脱之理,可由于阎奉是皇上的宠臣,危急关头皇上竟然给王温舒下诏书,让他交纳赎金,因此朱安世得以顺利逃脱,王温舒气得发昏,却也无可奈何。连皇上自己也曾罔顾律令办事,你这个绣衣使者就装得这么严格。但是他们都只敢在心里想,这样默然了片刻,李遂陪笑道,大人所说诚是,臣等远远不及,不过依大人的意见,现在怎么办才好呢?
小武道,先别忙,我们尽量捱到早上,天一亮,事情就好办了。他突然转头面向楚王,大王,臣想知道太子是否认识这帮贼盗?
楚王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有些忸怩,讷讷地说,使君大人明鉴,据现在情况看来,犬子的确和这帮贼盗认识。
小武暗道,果然。否则的话,就无法解释宵禁后王太子怎么能被贼盗劫持。必然是太子和贼盗本就认识,贼盗早有预谋,只是不巧在今天晚上,我来到彭城的第一个夜晚动手而已。
那大王应该知道这伙贼盗是什么人罢?小武问道。
楚王尴尬地说,寡人的确也不知情。犬子一向爱好斗鸡走狗,结交游侠。寡人曾教训申斥过几次,他也收敛了许多,按理说不会发生这样的事。这次可能又是那个畜生择友不慎所致了。
小武道,王太子的太傅少傅是干什么的。大王别怪臣多嘴,太子择友不慎,当髡钳太傅少傅为城旦。……唉,这件事也不归我管辖,一切事情等解救太子之后再说罢。
六
他们正商讨着,这时楼上突然射出一枝火箭,啪的一声钉在一辆冲车树立的旌旗杆上,那旗杆因为是军中所用,和一般戈戟的柲
一样,也是用细细的竹条圈在木芯外面,用丝线重重捆扎而成,外面再髤上了一层厚厚的黑漆,但是比戈戟的柲粗许多,非常柔韧坚固。这箭能从老远准确射进旗杆,可见力量不凡,准头也极好,射手一定非常职业。况且那箭杆上还系着一枝竹简,本来这也会影响准度的。小武看了,心里也是暗暗一惊,这贼盗的武功比当年的朱安世高出远甚,王太子到底结交了什么人,竟然这般厉害。唉,这回倒不可掉以轻心了。
一个士卒拔下那枝箭,将那枚竹简递给楚王。楚王扫了一眼,赶紧递给小武,贼盗的书信,请使君大人过目。
小武将那竹简在火把下一看,上面写着:
伏地再拜请,死罪死罪:胐明之前臣等若未见千金,辄立给太子施黥劓之刑。无忽,自省。敢言之。
字迹苍劲,而且运笔熟练,尤为好笑的是,辞气竟然如此谦恭。小武暗暗奇怪,这些贼盗看来还颇通文墨呢。尤其是书信后还来一句习惯性的〃敢言之〃,这分明是官府小吏上书的口吻,端的是一件奇怪荒唐的事。竟然有这样素质高的贼盗突然出现在彭城,难道又是逃亡官吏不成,这信颇有官府文牍之风啊。
小武望了楚王一眼,有点怀疑,楚王既然早和广陵王有勾结,自然也会瞒着国相和内史,暗中招纳亡命。眼前的国相和内史看上去都没什么才干,而且多谋寡断。楚王自然可以肆无忌惮、恣所欲为了,这些贼盗说不定就是楚王招纳的。只是不知为了什么,楚王太子和这伙贼盗有了龃齬,导致贼盗反而劫持太子,索要财物。整个事件真是头绪纷繁,自己牵扯进来,不管如何,都没什么好处。因为即便抓获了贼盗,也不敢穷鞠。当初无奈之中,不小心和广陵王有了牵连,如果揭露出楚王的阴事,广陵王也跑不掉,那自己也就凶多吉少。况且,楚王也很乖巧,一出手就送了自己两个美女,自己又何必跟他为难呢。他眺望那栋楼阁,蹙眉道,离胐明时间还早,我们尽可好好想出个万全之策。
他把那枚竹简上的字翻来覆去地吟诵了几遍,突然心头一亮,对楚王道,大王请将你的宫甲撤回,并和国相、内史大人回府休息,让彭城令萧彭祖和县尉率领几十个县吏跟着我就行了。
楚王和国相都奇怪地说,我们这么多人在这,贼盗犹且如此嚣张,倘若撤走,他们岂非更加肆无忌惮了?这样哪里还能救得了太子?
小武道,大王有所不知,我们这么多甲士,重重包围彭祖楼,除了给盗贼造成心理压力,没有别的用处。这帮亡命之徒既然敢劫持王太子,就已经知道骑虎难下,不管有多少人包围他们,结果都是一样。逼急了,他们绝望之中杀了王太子,那我们就追悔莫及。如果我们将大部分人撤走,将会使他们心理顿时松懈下来,丧失必要的警惕,至少王太子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说了这里,小武顿了一下,突然压低了声音,对楚王说,还有,从这封书信上的字迹和用词来看,这个劫盗文才不低,熟悉公文格式,说不定就是以前的官吏,有罪逃亡民间的。
楚王点头道,既然使君大人这样说,寡人就先走了。犬子的性命都在使君大人身上。他这样说着,心里其实十分怀疑,这个年轻官吏十分自信,但是既然他愿意承担责任,自己也只有让他试试。反正他不准许交纳赎金,自己又能如何呢?这回倒要看看,他是否真有什么本事,能让皇上那样欣赏。
于是楚王传令,带着国相和内史,哗啦一声,全部撤退了。火把的亮光渐行渐远,刚才的热闹顿时削减了一大半。
第十三章 楚国逢劫盗 数语达款诚
一
那七、八劫质者从楼上眺望,看到甲士们尽皆撤走,心下也颇为奇怪,于是互相交谈起来。
可能他们害怕,终于取赎金去了。到底是如将军利害,不愧为北军第一射士,箭法如此精妙。即便是当年的飞将军李广,我看在大人面前也要甘拜下风。现今又一箭惊退官兵,想来那领头的国相和楚王也是识货的人了。贼盗中的一个人夸赞道。
另一个人接口赞道,那是自然,如将军箭法卓绝,当年在长安秋射大赛中,以纯臂力拉动三石大黄肩射弩,二百步外一箭射穿九层重甲,箭如连珠,百发百中,刹那间威震北军八营,名声响彻陇西六郡,李将军哪能和如将军相比。就算春秋时代的神箭手养由基,也不过在百步外射穿七层甲片而已。
是啊是啊,几十年前,陇西六郡的良家子,人人手捧一册《李将军射法》。自从如将军显露了绝技,都改捧《如氏射法》了。特别是前建章监李陵投降匈奴之后,陇西李氏一族颜面无光,都羞得抬不起头了,有的旁支都干脆改姓,哪里还会学什么《李将军射法》呢?
开始说话的那人接道,提起这事,还真让人感慨,李陵投降,固然是望救兵不得,万不得已,可是李氏世受皇恩,一门数侯,甚至还有官拜丞相的,李陵本人也位在九卿。如果连他都不能为大汉死节,那还指望谁呢?倘若陇西六郡的良家子、皇上身边的期门射士、羽林孤儿都效仿于他,大汉天下早就分崩离析,我等已经披发左衽,混同蛮夷了。
另一人道,那个中书令司马迁倒是奇怪,偏偏为李陵说话,他陈述的理由倒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但是从大节上来讲,是不足为训的。君子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头可断,志不可夺。司马大人固然学问渊博,但在这件事上,的确有点不识大体了。皇上判他宫刑,虽然残酷了点,倒也不算太错。
另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他道,这也未必,我倒赞同司马大人,李陵乃一代名将,如果那次死了,不过是枉死,有什么意义呢?而如果假装投降,探听到匈奴虚实,借机回报朝廷,也不能说对我大汉毫无益处。可惜皇上听信谗言,最终将他族诛。唉,还是未免有些昏聩罢。况且,倘若皇上不昏聩,我等又何至于落到如此下场呢?
那个被大家称为如将军的人起先坐在楼阙的角落处,并未说话,这时突然插嘴道,管大人此言差矣,皇上的昏聩是一回事,而李将军不能死节又是另一回事。不能因为这个,就为李将军辩护。当年我也曾在李将军帐下当差,此人慷慨仗义,对部下也温恭煦妪,的确有乃祖之风,他后来投降匈奴,实在大出我意外。大概再豪放而刚毅的人,也免不了有软弱的时候。总之,在这件事上,我是不赞同他的。
那个被称为管大人的笑了笑,正是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