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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挽澜记-第8章

小说: 挽澜记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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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到现在!呜呜……” 
  从昨日午时。 
  昨夜的滚滚雷声又在耳畔炸响,景昭心下猛沉。霎时间只觉得浑身都冷透了,朝车外咬牙道:“常予溪!你去太医院请孟院判,叫他到靖王府诊病。”常予溪得令,立刻调转马头疾驰去了。 
  景昭下了车径直往里走,这一段走过来衣服已经湿了,寒气直往骨头缝里渗。前面早有仆役急急跑去通报了潘素问。过了回廊,转个弯,就是家主卧房的院门。玉钟瘫软在地上,扒着门口抽噎,也是妆泪满脸,见了他只张着嘴呆呆看着。景昭抬脚跨进去。 
  房门紧闭,雨水顺着檐下淌到庭中,又顺着排水的低处淌走。 
  潘濯紧绷着脊背,直挺挺跪在庭下,湿衣贴身滴水,膝盖衣摆都浸在水里。一动不动,如同石雕铜铸。 
  景昭走到他身侧,看他脸色惨白,嘴唇发青,眼神却不摇不动,身上也丝毫不抖。僵硬地抬头看了景昭一眼,似乎连张嘴的力气都没了。景昭闭了闭眼,朝房门行礼道:“太傅,王府里积了些公务亟待潘侍郎处理,本王亦有事相商,不知太傅可否放行。” 
  房里有声音道:“靖王殿下,老夫身染恶疾,需避风养病,不能开门远迎,殿下恕罪。”停了半晌,又听:“逆子既还有些用处,老夫自不能阻拦,为朝廷鞠躬尽瘁乃是臣下本分。老夫难以起身相送,殿下海涵。” 
  景昭道:“太傅大人哪里的话。太傅乃是朝中砥柱,定要安心养病。学生改日再来看望太傅。”说罢转身朝潘濯俯下身去,压着嗓子轻声问:“起得来么。” 
  潘濯望着他,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却晃了晃,万分吃力地弯下身去,在地上“咚”地磕了个响头,声音嘶哑道:“待儿子回来,再与父亲请罪。”雨水流过他的额头,说罢又慢慢直起腰来。景昭转了半步,伸臂架住他,另一只手揽到腰间扣住,两人慢慢起身。 
  潘濯全身都僵冷了,好不容易直起了膝盖,便转腕攥住了景昭架着自己的那只手撑住身形。景昭反手回握住,两人慢慢往院门挪。 
  捱到了门口,潘濯咬了咬牙,哑声道:“玉钟,过来扶我一把。”随即拔出与景昭交握的那只手,向丫鬟伸过去。玉钟从地上爬起来,朝景昭一福,哭着走过来扶住潘濯,“呜……少爷……”潘濯扯出个笑来:“傻丫头,哭什么……” 
  景昭没说什么,只换了个姿势,两人扶住潘濯往外走,速度也没快多少。过了回廊,身后送客的小厮转身离开,复命去了。 
  景昭回头看了一眼,忽然俯身将潘濯打横抱起来。潘濯惊了一下,急道:“……不用”脸上立刻现出些浅绯的血色。景昭看着他温言道:“这样快些。”潘濯身形瘦削,如此也并不如何吃力。潘濯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也不再挣扎。玉钟破涕为笑快步跟着。 
  不多时便到了门口,常予溪已牵马候在车子一旁,见潘濯被抱出来,惊得愣了愣,忙上前想帮一把手。景昭却避了一下绕过他,问道:“来了么。”径直将人抱上了马车。常予溪又愣了一下,收回手来,转身道:“孟大人已在王府候着了。” 
  彩袖蜷在车里,见两人回来,擦着泪欢喜道:“少爷!”潘濯对她一笑算是安慰,又朝外面道:“玉钟,你也上来。”玉钟缩手缩脚爬上来,同彩袖跪在一处,两人拉着手紧贴着取暖。 
  景昭倚在车壁上,将潘濯往怀里紧了紧。 
  怀里的简直是个冰坨子。潘濯往外倾了一下,突然有些僵硬,“小心冰着你……”这句话毫无用处且适得其反,手臂收得更紧,连人也贴过来,温暖的体温透过水淋淋的布料印上冰凉的后背。衣摆被撩起来,一只手覆上左边的膝盖,缓缓地抚揉活血,一会又移向另一边。 
  潘濯不再躲闪,静默下来。知觉在暖意的感召下慢慢恢复,腿上锐痛刺骨,身体也开始发起抖来。景昭从侧后探过头来,见他终于对冷热有了反应,轻道:“好些了么。”抬手将潘濯额角颊边粘成一绺一绺的湿发朝后捋了捋,又放回他膝盖上暖着。潘濯垂目笑了一下,想着待会他问起缘由来,自己该说什么,可是思量了一路也没编出个什么说法。景昭看他魂不守舍,却也一直没开口问。 
  马车进了王府直行到房门口才停下。潘濯来不及推拒,又被抱进门去,放在展开的锦被上。 
  婢女送了干燥的亵衣和布巾过来,景昭见潘濯偏头看了自己一眼,便离开几步,转过身去背对着床。彩袖玉钟凑上去帮忙解了衣服,擦了身上、头发,又换上干衣,扶着潘濯躺下。景昭这才走过来,叫婢女将湿被换了,再去烧个卧褥熏炉,放在被子里暖着。又叫彩袖玉钟也跟着去换换衣服。 
  等潘濯终于躺在热乎软和厚实的被窝里,缓过来闲下来了,才觉得从头到脚从内到外都开始疼。正迷迷糊糊地牙关打颤,久候的孟院判进来了。 
  孟孝顗给站着的躺着的二位行了礼,在床旁的椅子上坐了,手指搭上寸口,捻须闭目。切了一会脉又掀了被子,将潘濯亵衣的裤腿卷上去,对着红紫的膝盖伸出两指按下。潘濯“嘶”地抽了口气,听得景昭眉头狠狠一紧。 
  一番问询折腾之后,又下了针,这才收拾家什起身去开方子。景昭一直一瞬不瞬地盯着,这才跟了孟院判离开。彩袖玉钟恰换了衣服进来,潘濯趁机愁眉苦脸拿口型对着两人叫痛,引得两个姑娘捂嘴直笑。 
  不多时景昭回来,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垂目看着潘濯道:“孟院判说你是久伤取冷,寒湿二气杂至成痹,所以四肢缓纵不随,一身尽疼。待会还要发热,”忍不住伸手拂了拂潘濯的鬓发,“还说你原有气虚之症,心火独盛,又后天失养……” 
  潘濯苦着脸笑道:“你直说要躺到几时便是。”景昭皱眉道:“劳则气耗,你没听过么!几时好了几时再起来。” 
  沉默了半响,潘濯叹气道:“你不去换身干衣裳么。” 
   
   
   
  心魔 
   
  日入时分,潘濯果然起了烧,灌了药又昏昏沉沉躺下。天黑透时下人将浴桶抬进来,倒进去一大包孟孝顗开的药材,又调好了热水。彩袖玉钟扶着他起身更了衣,便泡进药汤里发汗。潘濯在水里坐稳妥了,便让两个丫头出去歇着,自己倚着桶边揉捏关节,闭目养神。 
  如此过了一刻,有人敲了敲房门,道:“子渊。”潘濯道:“无妨,你进来便是。” 
  景昭推门进来,转身合了门,便走到桌旁的鼓腿圆椅上坐下,抬手斟了一杯茶。药汤没到潘濯颈下,隔着氤氲的水汽,人影有些朦胧。 
  满室都是药草的苦味,寂静持续了很长时间。 
  终于还是潘濯开了口:“你想问就问罢。”景昭微微一笑:“你不想说便不必说了。”一问一答都落在虚处,又是寂静。 
  沉重的叹气声漫开在水汽里,潘濯把脖子仰在桶沿上,艰涩地再次开口:“……那我听你的,便不说了。”半晌又道:“你账房里的人要细查一遍,让他们紧紧嘴巴,还有……各处都小心些罢,最近出门,多带几个人。”说罢闭了眼,言尽于此,再不做声。 
  景昭静静看过去,正对着他的潘濯的侧脸,隔着薄纱似的白汽。眉眼好似哪个丹青圣手刚刚蘸了黛墨描上去的,笔锋提落精湛,收尾处更带了绝妙的弧度;颊上被发热和药汤染了一抹缬晕,便多了一分沉静自持的醉态;从下颌到水面是一条起伏有致带着光晕的线条,线条凸起处是喉结,下凹处是锁骨之间,再往下,就浸在水里了。 
  景昭开口道:“水凉了么?” 
  潘濯睁开眼转头看他,充了血丝的眼瞳里有些诧异,似乎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个,不过仍是“嗯”了一声。 
  景昭起身走过来,试了试水温,伸手道:“我扶你出来。”潘濯身上穿的是件深衣式样的素纹软罗中衣,此时湿淋淋缠裹在身上。被半扶半抱着从桶里跨出来时,就有些眩晕,被景昭架住走到床边的椅上坐下,方道:“不必叫人了,我自己来罢。”景昭应声松了手,仍坐回桌边端起那杯茶来。 
  潘濯慢慢地解去衣袍,拿布巾擦了,再换上亵衣,一套动作下来已有些气喘。 
  景昭将手上凉透的茶水一口灌下去,才走过去扶潘濯躺进被里,又拆散了发髻。然后便坐在床边,掖了掖被角道:“你安心养着,不要多想,方才说的我明日便去办。”潘濯一躺下便昏沉了,此时也不睁眼,只模糊地“嗯”了一声。 
  景昭站起身来静立了片刻。见潘濯不再动弹,忽然弯下腰去,嘴唇在他烧得滚烫的额角轻轻碰了一下。恍然如春风飘絮,蜻蜓点水。随即转身走出去。 
  门被合拢时轻微一声响,潘濯睁了眼,双目一片清湛澄明,眉头却慢慢拧起来。 
  门外,景昭久久立在檐下,吹着秋夜的冷风,慢慢平息了翻腾的心火。 
  第二日,潘濯虽还在发热,精神却好了些,拥着被子挤在床头。将屋里的器物摆设细细看了,问道:“这是你的卧房?”景昭笑了一下,“占了这许久,才发现么。”潘濯又看着墙上的琵琶道:“别人家都挂个琴箫之类的装点门面,你怎的放个琵琶。”“这东西却非装门面,聊以消遣而已。” 
  景昭起身取了琵琶,坐定道:“我母亲本是教坊歌伎,嫁入宁王府已是违理。我们母子二人一向无人理睬,她便教我些丝竹消磨光阴。当时年纪小,最后能上手的只剩这个。当年她还交代我说,不可在人前弹奏,免得被人视为乐伎,失了庄重。”景昭慢慢地说,言语间带着回忆的轻愁。 
  潘濯想起景昭从前所说的渡江之事,是他母亲求到了儿子的一条生路,自己却留在了死地。 
  景昭转言道:“旧事伤情,不提也罢。要听一曲解闷么?”潘濯惊了一霎,随即点头笑道:“洗耳恭听,洗耳恭听。” 
  景昭看他眼中闪动期待之色,便垂首抱了琵琶。 
  紫檀木背板,凤尾雕琴头,玉石作相,象牙为品。滚指拨弦,便是一串金石之音。 
  初时似冰泉泠然,雪水淙流;指间挑捺弹抚,弦声渐急,声转铿然;商风悲切化作碧涛翻涌,又转边塞金戈交撞,终成一片刀枪厮杀铁骑鏖战。潘濯额上汗水急出,却又听声渐低缓,转眼已是珠落玉盘清音叮咚;化作缓声倾诉柔肠婉转,一腔深情入骨,相思缠绵。 
  至此按弦停曲,唯留余音低徊耳畔。 
  潘濯闭目舒一口气,稳着心神。喘气道:“音为心魔,古人诚不我欺。哎,我方才当真被魇住了……”景昭搁琴,起身坐到床边,帮他抚胸顺气,觉出掌下心脉猛撞。轻道:“是我不好,用神了些。”潘濯平复了些心绪,摇头苦笑道:“听此一曲,此生无憾。”说着伸手摸了摸弦下凤颈,指尖犹在轻颤。 
  手还未收回便被蓦然握住,掌心相贴,血脉跳动。随即,手背被温软的唇烙上一记轻吻,引得胸中气血翻腾。景昭抬眼看去,见潘濯朝内偏转了头,闭目蹙眉,神色疲惫不堪。心下终是不忍,抬手抚了抚他的鬓发,将那只手放回被里,松了手。 
  潘濯听到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又听景昭道:“你先休息,我去叫人送药过来。”语毕起身离开,连琵琶也忘了收。 
  景昭,此情此地,我若再往前踏一步,今后又当如何? 
  待到第三日,潘濯已能勉强起身,便执意辞了靖王府回到潘府。景昭不能强留,便抄了方子又亲自送他回去,离开时掏出一块玉来搁在潘濯手里,微笑道:“你更下的湿衣里的,掖在怀里的东西怎忘了拿。”正是那枚河清佩。 
  景昭给潘濯留下两个侍卫,又到潘素问处谈了良久。如此一来,“回来时请罪”的话便暂时搁置下来。彩袖玉钟被潘濯留在王府处,偷逃一出后,潘府里再容不下她们。 
  当日下午白琚便来看望,忧心忡忡里还不忘挖苦揶揄,这几天玉人楼便是他暗中接手打理。又有周未晞,尚书省诸人等也来探病,来来往往颇为热闹。 
  还有八日便是中秋,景昭又回到宫中,再没来过府里探望。 
  中秋佳节,御宴隆恩,一席君臣相亲兄友弟恭其乐融融。永昌公潘素问,文昌公刘颐皆至,平昌公年迈体衰,由其子白琚代席。满满一桌朝中一二品大员并封疆大吏,白琚便落座在最下首。 
  宴饮正酣,内监成列鱼贯而出,送上臣下的贺礼。 
  皇帝气色不好,精神却还不错,算是龙颜大悦。待看到了最后一个,却是领了一对美姬上来。内监回禀道:“绮州知州巴单郗恭祝陛下万寿,献曼陀舞姬二,善异族奉酒之舞。” 
  皇帝兴致颇高,执杯道:“诸卿便饮了杯中酒,看这舞姬如何奉酒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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