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澜记-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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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明突然狠狠抽噎一声,扔了药瓶,奋力推开了宫娥的尸体,一头扎进白琚怀里,小胳膊紧紧抱住他脖颈,放声大哭起来。
白琚抱起他,用手将孩子的脸护在怀里遮住眼睛,立刻起身向外走去。
一路踩过漫延的鲜血,来到了馆外。侍卫牵过马来,白琚将景明抱上马去,自己也翻身骑上,一手持了缰绳,一手揽紧了他,轻道:“臣要让马快些跑,三殿下乖一些。”景明止住了泪,大力点了点头,紧紧贴住白琚的前胸坐稳。
一声清脆鞭响,骏马扬蹄,带领着数十名凤阙卫飞驰而去。
黎明时分,幽暗的地牢里重新有了动静。
景熙挣了挣身上捆缚的锁链,徒劳无功。终于狠狠地抬眼看向铁栏外的人。景昭通身浴血,静静站在外面,神色沉寂而漠然,双眼虽是赤红的,却成了潭死水,一丝光亮也无。
“哈!你为了与我争这把椅子,连床上伺候你的那位也抛下不顾了。如今终于到手啦,二弟,恭喜啊!恭喜你!如何?欢喜至极吧!哈哈哈!”
景昭却不动怒,“皇兄,你不明白。”语气说不出的平缓。说罢转身,拖着脚步慢慢走出地牢,冰寒彻骨的声音从石道传来,“我不杀你,耐心等着罢……”
景熙怔怔看着,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启佑十一年二月十六,天子龙驭归天。泰王景熙意图弑君夺位,大逆不道,终被京畿卫擒获。
二月二十一,清明节气,大行皇帝梓宫移入皇陵。
靖王顺天承命,登基为帝,改元清平。
登基大典结束,正是午时。月上中天的时候,颜公公坐在重光殿的丹墀上,捶着肩膀。远远看见一个朱红的宫灯摇摇摆摆地过来,不多时到了阶下。
颜喜站起来,伸头看。却是三皇子提着衣摆跑上来,后面跟着个气喘吁吁打着灯笼的太监。颜喜慌忙迎上去,伸手道:“哎哟喂我的小祖宗,皇上吩咐了,谁也不让进去!”
景明被生生阻了脚步,登时怒道:“你个老阉货,也敢拦我!”说着横起脑袋,一头撞到颜喜的肚子上。颜公公被撞得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唉唉我的腰哎叫起来。景明立刻夺了灯笼,直往殿里跑去。小太监不敢跟着,只得赶紧去掺颜喜。
沉重的木门打开后,只剩一片寂静与黑暗。脚步踏上去,就是一声声空洞的回响,震得人心中发虚。景明小心翼翼往殿中央的龙椅那处走,小声叫道:“二哥?”声音消失在漆黑的大殿里,没有任何回应。
快走到殿中央时,突然脚下绊了个东西,景明哎哟一声摔倒,灯笼翻在地上,燃烧起来。借着火光,看见绊倒他的是个帝王冕旒,串串珠玉在火光下熠熠生辉。
突然有个沙哑低沉的声音唤道:“景明。”
景明循声望过去,什么也看不见。不过还是回答道:“二哥!”立刻爬起身来。想了想,又将地上的冠冕捡起来抱在怀里,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小心走去。十二冕旒在他手中叮铛作响,清脆动听。
一直走到墙边,才隐约看见。景昭靠着墙璧,屈膝坐着,身上还穿着登基时的帝王冕服。肩挑日月,背负星辰,十二章纹精细无比地绣在上面。
景明走过去,也挨着他靠墙坐下,将冠冕递过去。景昭接了,随手放在地上,又抬手慢慢摸了摸他的头。景明仰脸看他,“二哥,你生病了?”
景昭看着他,半晌道:“很疼……”
景明伸手过去,“哪里?我帮你揉揉。”
景昭愣了愣,将他的手握住,按在心口上,轻声道:“这里。”
景明想了想,明白了,于是将头靠过去,“二哥,是不是有什么人离开你了。”景昭沉默了一会,“一个我喜欢的人,我找不到他了。”
半条江,从上游到下游都找遍了。不是没有结果,只是下游尸骸堆积如山,都已经面目全非,哪里分得清。
景明又靠了靠,道:“我都喜欢我娘,梅姊姊,还有小福子他们,他们也走了。二哥,现在我最喜欢你,你不要走。”
景昭抬起胳膊搂住他,没做声。兄弟两个就在黑暗中静静坐在。
一个多时辰后,景明已经睡着,挽了小髻的头枕在肩膀上歪来歪去。景昭轻轻起身将他抱起来,一步步走出殿外。
三月,新帝病笃,危惙之时,召先皇三子,立为皇太弟。诸臣阶下跪谏,数日不起,传有近臣破门强入,怒声詈叱,免死,降职罚俸。其后,帝疾渐愈,四月,临朝听政。
新帝即位不久,便开始蠲荡朝中陈腐旧气,褫夺一众旧党官职。朝中有能臣白琚、周未晞、张亭柳等尽忠力助,废三省,设内阁,开科举,清田地,变税法,数年,天下大治,史称中兴之主。
此外,后宫不立后,朝堂不设相,人言此为新帝独揽大权。
清平二年,御驾亲征北疆,大败羯军。后四年,北地收复,羯卑大将军率众归降。自此,江北失地尽回中原。
清平六年,还都雍京,重开盛世朝纲。
幽会
雍京的春月,比江南的稍冷一些。
凝澜阁外,几枝粉白嫩绿横斜,将窗边妆点得格外清新动人。除了重光殿,皇帝最常呆的地方就是此处。
常侍卫长奉命进来的时候,就看见皇帝正立在窗口的书案旁,淡漠地看着窗口的春景,瘦削孑离的侧影看去只觉孤寒。
凝澜阁全盘依照昔日靖王府的书房布置,甚至是从前的旧物摆设,也一件不漏地搬来,还照着原来的位置摆放着。只里间拿屏风隔开设了软榻,墙上悬一柄凤尾琵琶,皇帝时常亲手调弦擦拭。
书案两边面对面摆了两张圈椅,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案上还是一柄茶壶,两只影青瓷茶盏。此时一只正袅袅冒着热气,就搁在案边上,另一只还是与茶壶一道搁在盘里,从来没有用过。
门口的大太监颜喜道:“陛下,常大人到了。”常予溪进门行了礼。
皇帝闻声,从思绪中抽出神来,转身回到案边。春寒未消,他手里却拿着一把乌骨折扇,扇骨已经磨得光亮。将扇子轻轻搁回沉香木盒里,终于开口道:“今日,是二月十四罢。”
常大人道:“圣上圣明。”
皇帝又道:“楼里的事办得怎样了。”
常大人答:“诸多事项已经办妥了,不日便可开张。”
雍京里新近起了座高楼,匾额上提了“玉人楼”的名字,听闻是江南临洛的名楼,也在京城里开了一家。楼门前一对鎏金楹联,“千金何沽倾杯乐,百岁堪纵玉人歌”。据说还是礼部尚书,当年的状元郎陆大人的手笔。
皇帝点头,“朕想南巡一回,你着人准备准备罢。随同的人少些,只当游访便是。”
常大人领命去了,凝澜阁又只剩下一个人。
桌上摆了一沓诗笺,大小材质不一,都有些破损了。旁边有本誊写装订好的,薄薄的一册,封面上却是白的,空无一字。
从前的故都洛京城里有个诗书通绝的才子,又是簪缨子弟,还是与陆尚书同榜的探花,当得起人物风流。如今将他诗文旧作整理起来,也不过是这样寥寥数十篇。
可笑这些残存的,还多是从章台地勾栏舍里,寻得的红巾翠袖的唱词。
除了遗在风月场里,赠给诸多红粉知己的,剩下的本来都在临洛府中的书房里。只是六年前临洛宫变,整座府邸都烧了干净,连一件旧物也不曾留下,更枉论些纸张。
皇帝拿起那本诗笺,拈住扉页掀过去。头一页是首《点绛唇》的小令:
绿鬓朱颜,瘗香辞镜也无计。春风词笔,写尽寒凋碧。
何必消磨,两处相思意。恁多情,不如别去,常会梦云里。
指腹摩挲着纸页,慢慢闭上眼睛。可是,一别至今,唯梦闲人不梦君。
一月后,銮驾南巡;驻跸汤泉宫。
临洛城里的汤泉宫,如今从禁宫又变回了行宫。褪去了血腥肃杀气,又回复到一派风光旖旎的模样。
三月春夜,汤泉宫的瑶光苑里,仍旧是曲水蜿蜒,烟气朦胧。水畔的牡丹团团簇拥,魏紫姚黄,千娇万态,显尽了倾国颜色。
景昭在椅中坐下,侍卫宫人两侧侍立。座前一个鹤麾长衫的年轻道人,颈上一个细细的紫金圈儿,行礼道:“陛下,已经准备妥当,只消子时便可作法了。”
曲水北面置了条神案,上面香烛等事物一应俱全。案旁立在几杆魂幡,在夜风中鼓荡着。
天上正是圆月当空,清辉自夜空倾洒下来,锦绣花团都笼上了淡淡的银辉,苑中水汽缭绕,将这人间的宫苑映照得如同琼楼仙域一般。
景昭看着,不由就想起启佑九年的琼林宴,彼时的瑶光苑也是这般春光无限。那还是先皇在的时候,就在这空地上设了宴席,一众人饮酒行令,欢喜又团圆。记得那时候,还与他吟诗相戏,有兴致也有胆子。如今,那一席长辈里,父皇宾天,王大人已去世,周大人也退了职。同辈里,更是生死离散,景熙甚至至今仍被囚在天牢里。
只剩了自己一人,独坐在这偌大的瑶光苑,对着满园的好韶光,只觉得痛彻骨髓。
又想起从前还是靖王时,抽了闲暇与潘濯一道去洛京的雨灵寺。两人花了许久爬上山,便在山顶四处游赏。到了大殿前,潘濯却停了步,只道自己心中不诚,不敢污了净地。两人便在殿外,对着法相庄严的三宝佛金身拜了拜。
当时年少,知不可为而为之,全凭一股韧气,所以不敢一心托了神佛保佑。忽而到了今日,却又想着托借鬼神,这才许了道人,在这故地试上一试。
子时已近,道人上前道:“若要招得故人魂魄,贫道还须一件此人的旧物作引。”景昭点点头,旁边的颜公公便捧了一柄折扇走过去。道人双手接了,小心打开。
扇上是幅毫锋颖脱的山水,落款的“山水”二字缺笔已经补全。到今日留下的,只这一件旧物了。
景昭道:“今夜之事,有几分把握?”
道人思量了片刻,“贫道不敢妄下铁口,这世上魂魄无数,各有各的去处。阳寿尽了,魂魄多是由地府重入了轮回,忘尽前缘转世托生,这便再不能招致,也有牵挂未了的,便徘徊人间……”
景昭忽道:“倘若这人尚在人世,魂魄能否招致?”话一出口,自己也有些哑然。
“此事……生人亦有阴气大盛之时,不可一概而论。”
景昭示意知道了,道人立即停了言语,立在一旁。
月上中天之时,道人整衣立起,将折扇搁在了香炉前。接着自案上取一把桃木剑,脚下步罡踏斗,衣袖生风。一番念词之后燃起张符来,借着符火点了支细细的魂香插进炉里,星火闪闪,青烟袅袅飘散。
景昭默然看着。鬼神之事,虚无缥缈,原就不抱什么希望。再者,他若能放下尘事再入轮回,未尝不是好事。想到此处,又觉得痛如刀绞。
那支香已燃了一寸,香灰轻轻跌落下来,红色的火光忽地一闪。
苑中的牡丹丛中,却显出一个人影来。
道人放下木剑,垂手退后几步站了,隐在黑暗处。身后的宫女太监惊呼着噗通噗通跪了一地。
景昭猛然站起来,却再不能动作。只定定地看着,看着那人就这么倏然现身,脸上还带着些疑惑的神色,从黑暗的远处慢慢走过来。
待行到了三丈外,似是有些明白了,四下顾盼花丛,唇边眼角弯了弯,现出个笑来。他绕过一从馥华盛放的白牡丹,忽地停了脚步,凝神看了一晌,然后伸出手来,苍白瘦长的手指掠过花瓣,凝在上面的夜露却没有一滴滑落。视线从牡丹上抬起,那双眼眸就看了过来。
景昭仍是一动不动,眼睛紧紧迎上他转过来的视线。四目相对里,像从前的每次对视一样,自然地开始微笑,眼前却模糊了。接着,有温热的液体从眼中涌出,蓦地流下脸颊。
全然没有发现自己的表情是怎样的矛盾,景昭痴痴地看着,径直朝着那个站定的人影走去,“子渊……”潘濯垂袖立在那里,静静地看他。
“陛下——”道人一声突然急呼,“陛下紫气萦体!靠得近了,怕要冲散了幽魂!”
脚步生生止住,视线却仍没有一丝偏转,“子渊……”
潘濯绽出个清风朗月似的笑来,依稀仍是当年聚雅斋里回眸初见的风华,“行止,久别了。”
园里忽起了一阵夜风,树影摇动,花影婆娑,一朵得正盛的沉甸甸的花冠无声地从枝上掉落,缀着露水的花瓣粉蕊倾洒了一地。前朝的文人写过《牡丹亭》的杂剧: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只是这人世间,哪里去找这样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