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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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中国的官僚政治是多么的违反群众利益。赖贵三这样的匪类,所以能够声势煊赫,恶霸一方者,一方面固然是由于营山县官厅庸懦无能,不敢以法相绳;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民众本身没有组织,不能发挥权力,来制裁强暴,官厅既不能从旁扶助,反倒施以种种压迫所致。梁任公《饮冰室文集》上曾举山洞中的盲鱼的故事。那种鱼因为日在黑暗中,无所用其视觉,结果都变成瞎子。中国旧式女子自小裹脚,长大了,两足畸形,步步摇晃。你说那鱼天生是瞎子么?你说中国旧式女子天生不良于行么?不是的,都是愚蒙与束缚使之如此的。民众的不能发挥己身力量,也是这样。并不是他们没有力量,实在是因为政府不扶助,反倒施以欺蒙与压迫所致。我们的政府当认识当前国步的艰难,民族的危殆,及时解放民众,扶助民众,领导民众,使他们发挥伟大的力量,打倒民族敌人,为自身建立自由独立的国家。
从李家场经过营山县城,到了蓬溪,停留了一天,即到顺庆。顺庆是嘉陵江与涪水之间的一个大县,城郊非山即水,没一寸无用的土地,山顶上都是很肥沃的水田,物产极其丰富。人烟之稠密,真是熙来攘往,肩摩踵接。文风亦盛,学校很多,办得都很有精神。只是小街道太窄狭肮脏,房屋也破旧简陋,住的都是褴褛不堪的穷苦同胞。我常常到这种背街的小巷去看,心里真是难过。想不到在这种天然富庶的地方,竟有这样多的穷人,而且穷到这样的地步!我曾注意轿夫的生活,实在非常可怜。他们做着苦力,却过着很堕落的生活。十个有九个抽大烟,走到哪里都有娼妇,总说回家去,好像随地都有他们的家眷一般。吃的很好,餐餐米粉肉。酒和赌也沉溺得厉害。他们这样的用大烟、赌博、酒和女人来斲丧自己,而干的又是出力卖命的事。因此人人面黄肌瘦,像痨病鬼一样。四川早就号称七千万人口,多年来滋育生息,应当早就超过一万万,但并未见人口增加。都是因为一般人民生活太坏,死亡率太高的缘故。若是政治上了轨道,使家家小康起来,并不是一件难事。
第二十章蜀道难(3)
在顺庆驻防的,这时有第四混成旅的一营人,营长是孟宝臣,早先由东三省开往湖南,刚从湖南开到川北来的。他们的旅长名武祥征,曾任第二十镇的协统。他们这队伍一句话可以概括,就是“将骄兵惰”,这有事实可以说明的。有一次我在街上走,看见他们几个排长都穿着黑花缎的马褂,蓝花缎的袍子,青缎的刺花云子靴,在街上摇摇摆摆,像哪儿的富家公子一样。听说他们各级官长上街,很少不穿便服的。官长如此,士兵的情形可以想见。
有一天,几个官长给我报告,说:“我们的士兵在街上买东西,第四混成旅的兵见了,就讥骂我们,说我们穿的不好,骂我们是孙子兵。”言下非常愤慨。我心里很好笑,望望我们几个官长身上,都是穿的灰布裤,黄布袄,低下头看看自己,也是一样。再想想全体官佐目兵,以至伙马夫,也都没有两样。我说:“由他们骂去,有什么可生气的。这正是表示他们的堕落腐化,恬不为耻。我们只管刻苦努力,人家骂也好,不骂也好,都不必管!”几个官长有的没有再说什么,有的仍然很气愤。我怕为这种无聊的事闹乱子,当即集合全体官佐目兵讲话,我说:
“刚才你们官兵来报告,说第四混成旅的兵骂我们是孙子兵。听说大家都很生气,可是我倒觉得他们骂得很对。按历史的关系说,他们的旅长曾做过二十镇的协统,我是二十镇里出来的,你们又是我的学生,算起来你们不正是矮两辈吗?他们说你们是孙子兵,不是说对了吗?再拿衣服说,绸子的儿子是缎子,缎子的儿子是布,现在他们穿缎子,我们穿布,因此他们说我们是孙子兵,不也是应当的么?不过话虽这么样说,若是有朝一日开上战场,那时就看出谁是爷爷,谁才是真正的孙子来了。”
几句话把官兵们讲得笑起来。待我讲完过后,他们都已经心平气和,再也不生气了。
从顺庆往下走即是嘉陵江。裂面溪在嘉陵江右岸,我们在顺庆住了几天,即向裂面溪出发。这条路最为奇怪,因为顺庆与裂面溪事实上相距不过二里,但中间河流纵横,阻隔交通,不能直达,使道路绕了一个大弯,这一弯就弯成四十多里路。如果多多架桥设渡,贯通水阻的地方,那便利行旅,岂止十倍(若将那些毫无利益的小河流铺填起来,也并不是很大的工程,那时将多出许多肥沃的土地,同时可以除去交通上很大的麻烦)。可是当地官民从没有打算到此,一直听任行旅者绕着河流,跑四十多里的冤枉路。真是太不求进步了。
我们到了裂面溪,捉获一个私造枪支的犯人。审问过后,就把他押在一间僻静的房内,交给九棚正目闵兆祺看管着。闵是山东临沂人,性情老实,做事没有经验。一天晚上,那犯人要求放他出来小解,他答允了,带着两个弟兄紧随在后面。等犯人进了厕所,他们就在外面等着,不曾一同进去。他心里想,在厕所里,你总跑不掉。不料一等不见人出来,再等仍是不见人出来。刚要进去探看,忽然听见一阵哗哗的水声。那犯人不顾粪秽,已经从粪里窜逃了。原来四川一带人家的厕所多半是深四尺阔八尺的一个坑,上面铺一块石板,中间隔着一道墙,墙里自家人用,墙外给行路之人用,一举两便,以蓄粪料。闵兆祺不知道这里厕所的构造,竟让犯人从石板上面窜逃了。这一来,使闵兆祺张皇失措,闹了半天,也没有追获。这案子我已经向陈将军报告,还没有发落,就出了这岔子,我怎么交代呢?于是我只好在营门口以及各处大街要路上张贴布告,写明该犯罪情甚轻,勿妄思脱逃,致于重咎。倘肯前来自首,一定从轻发落,否则擒获罪加一等,云云。不料这布告居然生效,不到半天的光景,那个逃脱的犯人,即由当地一位绅士带领着前来自首。犯人见了我,双膝跪下,诉说他私造枪支都是卖给百姓为自卫之用,从未供给土匪。求我仔细调查,格外宽宥。说完又磕了几个响头。我看他那种诚朴老实的神情,不由得非常感动,同时派人调查,他的话也完全属实。于是加以申斥,饬令改业,从宽把他释放了,并报告陈将军销案。对于这事,我的意见是这样:我们做官吏的,对于百姓的过犯,应当使之大化为小,小化为无。万不可好大喜功,妄加揣测,或是加盐添醋地张大其词。这人私造枪支,又逃脱一次,若是从坏处着想,罪本不小。但是从另一方面想,他造枪,并未通匪,脱逃是因为怕官畏罪。严格地说,纵有罪也是很轻的。而且这人言语神情,显是纯正良民。他之操此业,不过为生活所迫,为贫穷所驱,而其愚昧与遭遇,则至可同情。我们为人民公仆的官吏,看着我们的主人如此,心里当如何难过,如何惶愧?因此我决心不肯扩大其事,管了他几天饭,同他谈了几次话,就把他释放。我想他定要悔悟,从此欢欢喜喜地改务正业,同时地方上的人士也是赞成我的。而我自己心里尤其觉得安宁快乐。
第二十章蜀道难(4)
有一天,我在郊外散步,看见十几个骑兵从东南驰骋而来。其中有骑马的,也有骑驴子的。等到走近我跟前,其中一个兵从马上跳下来,向我举手行礼,其余的人都绕道而过。我看见他手指上戴着四五个金戒指,阳光射照着,闪闪炫目。这兵好像很面熟,但一时却想不起他的姓名。我就问他是谁,他说他小名叫做小六儿,是康格庄的人。这么一说,我才想起他是我从前的一个邻居。
我笑着说道:“哦,你就是小六儿,几年没见,倒认不出来了。你是在哪里恭喜呢?”
“我在第四混成旅。”
“你是从哪里来呢?”
他说:“我们是护送一个德国人到重庆去,现在回营里去销差。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你。”
我盯着他的手指,笑问道:“你那手指上带的是什么呢?”
他嘻嘻地笑道:“你没有见过么?是金戒指。”说着又伸手让我细看。
我打量了他一番,便不客气地和他说:“我们是街坊,当年你爹爹妈妈那种艰难的情形,我们都知道。我记得你妈娶过来的时候,连银戒指也没有。现在你忘记了你父母的苦,居然也学着带金戒指了。小六儿,假如你不戴金戒指,把钱寄回家里去,让你妈妈买点粮食,买些衣服,好好地过活,那够多么好呢?再不然,你自己买几本书,请个先生教教你,让你学些知识,那也比你这样的摆阔好呀。我们多年不见了,现在见了面,我没有好东西送你,就拿这几句宝贵的话送给你吧。”
小六儿站着只咧嘴,落下泪来,苦着脸和我说:“你不知道,我们队伍里的同伴们都是这样的。不穿不戴,人家就瞧我不起。我实在没法,不得不这样。您队伍里不许这一套,我们那儿不这样就不行。你嘱咐我的话,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小六儿这番话使我痛心极了。养成这样军风纪的军队,怎么不是毁人炉?多少优秀的良家子弟就这样给毁掉!多少国家有用的人才,就这样的给葬送。我常遇见许多朋友,不愿意把他们的子弟送入军队,甚至进军官学校也不愿。我问他们是什么意思,他们说在军队里学不出好来。好好的孩子进了军队,不是学会了抽大烟,就是学会狂嫖滥赌。做官长的克扣军饷,兵们就抢劫贩烟。钱都来的不光明,反而葬送了自己。我总说军队比学校还好,可以磨练身体和精神,养成吃苦耐劳、爱国爱民的品格,德智体群四育都可以在军队得到很好的熏陶。但是朋友们都拿事实来质问我,这却使我无话可答。这就是数十年来,我们四万万五千万人被人家六千万人欺侮得连猪狗都不如的道理。我们若不将这风气痛改一番,那我们的军队永远办不好。国家没有好的军队,永远不能有硬骨头,永远不能得到独立自由。人没有骨头不能挺立,国家的骨头就是好军队。我们必须于此痛下决心!
小六儿走后,我不住地想着那句话:“不穿不戴,人家瞧我不起。”直到我回到营中,仍然反复地把这句话咀嚼着。
第二十一章倒袁之役(1)
转瞬就到了一九一五年的年底。阴历除夕这天,我在裂面溪住着,派人买了一些鸡鸭鱼肉,预备同旅部的参谋、副官、书记、军医、军需各处的人员聚餐,想不到黄昏时候还未坐席,突然接到由顺庆转来陈将军一个电报,说顺庆第四混成旅的队伍已经开拔,要我迅速赶去接防,并说随后还有电报给我。
我接到电报,当即连夜出发。刚到顺庆,即接到成都电报,说云南蔡锷即将起兵讨袁,接着来一电报,说云南护国军已经于十二月二十五日誓师。稍停又来一电,说云南护国军分两路出兵:一路取道贵州,经镇远以出湘西,由李烈钧将军率领;一路出四川,由蔡松坡率领,两路之中又各分数路。转眼之间接到三个紧急的电报,真出乎我的意外。这回云南起义的消息,想北京和成都方面早就知道,他们挨一天又一天,妄想可以掩藏过去,直到看着实在捺不住了,才将消息电告各方。最后又来一电,要我向成都开拔。我接到这个电令,心里万分的不好受,无论如何,我是绝对不能站在帝制的这一边,去和护国军为敌的。要不然,滦州起义我们干什么来着?但是在我们前面只摆着两条路:一是随陈将军的态度为转移,陈将军怎样,我们也就怎样。一是拒绝陈将军的命令,自己单独主张。若是不问是非,只以陈将军的态度为转移,这与我平素的思想意志绝对违反,不消说我是死也不肯干的。可是,如果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开拔的命令干脆拒绝,则此次随我出来督察者仅有一混成营,其余都留绵阳及陕南一带,目前力量上绝不允许。我万万不能做这样幼稚的举动。这样的情形,使我陷入很深的苦痛中。我抑制不住我感情的奔放,当我拿着电报给队官姜瑞庭、排长韩占元等人看的时候,我一面和他们讲说着上述困难的处境,一面不禁悲壮地流下泪来。当时姜瑞庭和韩占元他们向我说道:
“旅长!我们处境太困难了,你的苦衷正就是我们全体官兵的苦衷。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目前最要紧的就是别让他们缴了我们的枪,慢慢地再想办法。”
这位队官姜瑞庭自我在二十镇八十标时即随我当兵,能写能算,为人精明干练。排长韩占元勤劳耐苦,长于拳术。他俩是当时初级官中最明白事理最奋发有为的人,所以我特意把这些话和他们说一说,让他们亦能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