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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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招来的新兵,都是年轻力壮的良善农夫,从质的方面说,可说没有可訾议的地方。但是他们缺乏教育,知识浅薄,民族意识,国家观念,丝毫没有。他们原先在家里的时候,只想着出来当兵,可是等到入伍了,受到严格的训练,即感觉苦恼,不自由,又想着还是家里好,一心一意要逃回家去。可是军营门岗严紧,于是只好跳墙。庙中的墙垣高得很,有冒险尝试的,往往把身体摔坏,吃了大亏,只有自认晦气。从那时候,我就常常想:中国要想抵抗帝国主义,不能不实行征兵制。但要美满的实行征兵制,则又非先普及国民教育不可。可是照我国实际的情形看,若说一定要等教育普及了,国民的文化水准都一般地提高了,而后再施行征兵制度,则事实上又不能许可。因为国民教育的真正普及,在整个的###政治问题没有解决之前,是办不到的。所以这就必须努力宣传工作,使爱民族、爱国家以及各方面必要的政治认识,都能家喻户晓,那时方可有效地实施征兵。宣传工作的重要性,在我们这样的国家,万万不可忽视,其故即在于此。我为要补救这个“逃兵”的严重现象,一面对士兵加紧政治教育,一面又极力设法改良对于他们的待遇。初级官长教育士兵,大部分都是缺乏经验,方法又欠请求。他们正在壮年,血气方刚,性情暴躁,日常士兵偶有不是,动辄恶语相加,痛施体罚。因此难为得很多士兵暗自流泪。他们所以私逃,这正是原因之一。所以这个问题,实在非常的严重。《孙子兵书》上明文载着:“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与之生,可与之死,而民不畏危也。”这就是说:治军最要紧的是要得兵心。平素训练,不得兵心,一旦有事,怎么能使士卒共甘苦患难,怎么能叫士卒舍生拼死?所以我这时一再剀切地告诫初级官长,叫他们务必要把士卒看成自己的兄弟手足一样,万不可稍存丝毫歧视的意念。但是在那时的环境下,要根本废除体罚,事实上还不可能。所办到的,只是切戒官长逞意气,胡乱虐待士兵。我特意立下一个“八不打”的戒条:一、官长生气时,不许打士兵;二、士兵劳碌太过时不许打;三、对新兵不许打;四、初次犯过者不许打;五、有病者不许打;六、天气过热过冷时不许打;七、饱饭后及饥饿时不许打;八、哀愁落泪时不许打。我把这个戒条,三令五申地告诫各级官长。刚实行时,官兵们都非常的不高兴,以为这样一来,军纪就难以维持了。后来日子一长,方慢慢地见出功效,同时逃兵的事,也无形中大大减少了。
第十六章左路备补军(3)
我们驻在顺直门外,感到种种不方便,故又移到北苑驻防。这时我把官长目兵分成四个讲堂,加紧训练:一个营长和营副的讲堂,一个连长排长的讲堂,一个头目的讲堂,一个特别兵的讲堂。官长的基本战术同应用战术两课,由我亲自讲授。方法、原则与应用混合起来教授,一面讲原则,一面讲应用。课堂上讲完了,马上就上操场演做;操场上演做完了,立刻又到野外去实习。我的教学程序是这样的:一、我做给你看;二、你做给我看;三、讲评;四、我再做给你看;五、你再做给我看;六、讲评;七、你再做。从每个士兵的战斗动作,以至每连每营的战斗动作,必须经过这七道步骤。我认为这样的讲授,才是切合实际的办法,才能免掉纸上谈兵的流弊。后来十六混成旅时代的中下级干部大半都是在这时候训练成功的。
一天我正预备上讲堂,陆将军临时来了个电话,问我第三营营长邱毓坤为什么辞职不干?我一听,沉疑了半天,当即回复陆将军说:“我当面来报告。”原来第三营中哨有两个兵偷了人家两块钱,中哨孙副哨官主张马上把他们开革掉。但营长邱毓坤却坚持不同意,把两个兵一个拨到前哨,一个拨到左哨。前哨哨官是吴鹏飞,左哨哨官是席尊龙,他们俩看见无缘无故从中哨拨来两个兵,觉得很奇怪,后来探问出他们曾在中哨偷钱,就极不高兴。两个哨官异口同声地说:“中哨既然不要贼,我们也不要贼。”事情弄僵了,三营营长进退两难,即愤而向我请假。我当时劝慰他说:“这是琐碎事情,你何必如此固执?若竟因此动意气,更不值得了。”他当时也没说什么话,待了一会,就默默地走了。
接着是两个哨官同一个哨长来见我。中哨哨长表示无论如何不再收留这两个兵,前左两哨更坚决地表示不能收容。我正没法儿办,待要预备上课,陆将军恰好就来了电话,询问这件事情的经过。显然是邱营长从我这里走出之后,又向陆将军那里去辞职了。我接罢电话,即匆匆地乘马由北苑到军警执法处去见陆将军。到了那儿,邱毓坤正好也在座。陆将军问我说:
“邱毓坤为什么辞职?”
我回答说:“这件事最好是让他自己说。”
邱毓坤站起来把上述情由说完,又道:“这时天气这么冷,雪下了几尺深,若是把他们开革了,叫他们上哪儿去?我看不如来年春天暖和了,再叫他们走才好。”
陆将军说道:“你说的话不成理由。你说天气么,这和犯法有什么关系呢?他们若是不偷东西,就是六月天也不能开革;若是偷了东西,下怎么大的雪也不能姑息。这和天气是两回事,你为什么要牵扯起来呢?”
这位邱营长是安徽合肥人,武备学堂出身,曾办过旗语学校和各种训练班。学识阅历,都是好的,只是脾气顽强固执,骄傲自恃,从来不肯降心下气,听听别人的道理。因此同谁都处不好,这次同事们都不同意他的意见,到后又被陆将军说了这一顿,他还是不肯放弃自己的主意,结果竟辞职走了。我觉得为人处世,最要紧的是明镜高悬,抱定无我的态度,来看是非道理。若是一味的固执己见,意气用事,那无有不失败的。但一般人却很难做到这种地步,军人尤其如此。
邱毓坤走了,第三营营长之职,派来一位孙振海接任。
北苑一带,为历年驻兵之地。历来被裁汰的老弱残卒和被开革的不良士兵,大部分都流落在这儿,明着打杂帮闲,以谋生活,暗中却借此勾引营中弟兄,干些下流营生。奸淫偷盗,无所不为,一切罪恶的事,全由他们一手制造出来。一天晚上,七点多钟的时候,营房后门口的马号里,忽然起了火,喂马用的干草,全都烧起来。幸而发觉得早,没有酿出大祸。据站岗的兵说,火焰是突然间冒起来的,事先并没有看见零星的火焰。因此,断定这不是一时的失慎。后来多方查询,始从一个小贩口里,追究出原委。那是因为几天前我无意中看见一个小贩在营门口摆摊,卖的尽是有碍卫生的零食,弟兄围拢着购买,你去我来,秩序紊乱。我看不过去,就把他驱逐走了。那小贩因此记下了仇恨。他原是以前被别的驻军开革的兵,他知道靠营墙的马房中,储藏着干草。这天晚上,他乘人不备,隔墙把火药包扔到马号的干草堆里,上面插上一枝燃着的香头,等到香头燃到火药上,火药爆发,干草即随着燃烧开来。幸而为时尚早,人都未睡。若是迟一些,必定闹出乱子来。过了几天,汤旅长天锡那边也起大火,烧去二三十万斤干草,也是附近游勇干的。大概住过北苑之人,像这类的尴尬情形,都能够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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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左路备补军(4)
在北苑驻了三个月的光景,又奉令调到东城东四禄米仓驻防。这是以前逊清时代屯米的所在,地方很宽阔,一团人住着,尚有余裕。大约屯米的时间太久,耗子多得可怕,满地都拉撒着碎米。这房子的垣墙,下面厚有一丈,上面阔有六尺,进身深有八丈余。因此虽开有小窗户,却不管事,阳光仍是难得照进去,以致室内阴森森,光线幽暗,空气中弥漫着湿雾。弟兄们的铺位虽都铺有很厚的藁草,但仍不免受病,往往一连上病倒五六十个。症候都是喉头作痒,不住声地咳嗽。我问了几位医生,据说吃百合可以治这病。于是我就买了几十斤百合,每天叫伙夫煮一大锅,我亲自拿去给弟兄们分食,每人一碗,连汤一齐喝下去。吃了十多天,大家果然都渐渐痊愈起来。我在照应他们的病时,正是我和他们接近的最好的机会。问问他们的姓名,家庭状况,想家不想家。他们大多天真烂漫,淳厚老实,我们总是谈得非常亲热。因此全团的弟兄,我都很熟识。虽不敢说每个人我都叫得出名字,但是一百个中,叫上九十个名字,是没有问题的。不但正名字叫得出,就是他们在家时用的小名,我也要问出来,记牢。比如张凌云,我问他的小名叫什么,他说叫做“厚儿”;刘汝明,我问他小名叫什么,他就说叫做“呆子”。我日常对于他们,不只呼大名,并亦呼其小名。能叫出他们的大名小名,两下里的感情就显得特别亲热,特别不同,这意义是很大的。要记牢弟兄们的名字,其实并不是难事,只要多和他们接近就行。除了他们生病时,自己照应而外,还有别的机会。比如样子特别的,有点特殊艺能的,有些特别脾气的,曾经发生过特殊事故的,都容易熟识。除此之外,还有每天亲自点名的机会,点一个,瞧一个,久而久之,就都成了熟识的人了。
开驻禄米仓之前,曾经奉命开一营人到新乡驻防的命令。当时遵令开去的,是孙振海带领的第三营。孙振海的外号叫做“孙气”。这人做事虽然热心,但读书太少,欠缺修养,最好意气用事,加上他那一营的官佐,又都是杂凑而来,因此官长之间,老是闹意见。他去新乡之前,我很是踌躇,怕他弄不出好结果,不幸我所挂虑的事情,终于到来了。一天第三营营副同三个哨长,共同来了一个报告,指摘了孙振海十大罪状:一、不给目兵开水喝;二、公费悉入私囊;三、胆量太小,遇事慌张;四、疑心病太大;五、言过其实……以下几条,记不清楚了,每条底下都列举很多的事实。
我接到这个报告,就拿去见陆将军,请示他怎么办。陆将军也接到同样的报告,他主张我亲自去新乡查考一番。我回到营里,略作布置,即带了一个护兵,当天就搭平汉车去新乡。
我乘的是晚车,开车的时候,已经四点,过了高碑店,夜幕渐渐落下,窗外的景物都依稀辨不清楚。火车走得很慢,好像快到了磁州的时候,我问茶房:
“离新乡还有几站?”
茶房说:“还有四站。”
我就叮嘱护兵王炳发说:“记着,再过四站,咱们就下车,不要走过了。”
“再有四站,咱就下车。”护兵又重复了一句。
叮嘱好了,我把外套一围,就在车凳上斜靠着。这时一轮皓月,正从窗外射进来,照着车内,起了一层淡黄的烟幛。我们的一些被称为睡狮的同胞,纵横狼藉地散乱在车凳上,有的在打瞌盹,有的却耸着肩膀吸香烟,除了断续的像雷似的鼾声之外,一切都静悄悄的。在月光下,我左右前后地看着,他们那些黄色的脸上,都满覆着很深的皱纹,这正表明着他们都是长年在外,饱经艰苦的。到了这时,不禁也触动我的乡愁。火车向南奔驰着,我的心头腾起许多麻乱的思绪。过去,未来,想来想去,没个完结。这样没头没脑地沉思着,不久也就蒙眬入睡。但始终只是似睡非睡的状态,车轮轧轧前进的声音,我都能模糊听见。一站一站地过去了,听着到了四站头上了,我蓦地听见王炳发说:“到站了,下车。”匆忙地把东西提了下车,两人缓步向站外走。这时站台上正停有一辆二把手小车,我就把行李卷同箱子放上去,叫车夫推着。走出站约莫大半里路,王炳发突然叫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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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左路备补军(5)
“错了,那不是岳王庙吗?”
我一听很惊愕,抬头一看,前面不远果然巍然矗立着那座俎豆千秋的岳王庙。这时我的两只腿就像被吸铁石吸住了一样,停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呆呆地直发愣。车夫回过头来问道:
“你们到底上哪儿去呀?”
“上新乡。”
“错了!错了!这是汤阴县呀。”车夫说完话,把车子一放,也木挺挺地站住了。
这事到现在想起来,我还不免掩口葫芦,想不到我竟然闹了这么一场笑话。只记着过四站就下车,也没想到四站过后,是否果然就是新乡。这时火车已向前开走了,想再上去已不可能。到城里找栈房去住宿,离车站又太远,而且第二天早晨,又须赶回来。不得已,就在车站附近找了一家粮食店,权行借宿了一宵。第二天绝早,乘了一辆拉煤的车,云天雾地地拖到了新乡。不料事有凑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