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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米沃什词典-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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奖,当时待在法国的博莱斯瓦夫米钦斯基曾致信他的母亲,用一种他想逗乐就会使用的戏谑的俄语说:“腰舍米沃什贺奖费共豪。”

    我自己后来也成了一名院士。美国有两个学院,一个在坝布里奇,是艺术科学学院,荟萃了不同领域的科学家以及文学、音乐、美术等方面的学者。我当选为该院院士—看来是作为一名教授当选的。另一个学院在纽约,有很长时间作为艺术文学研究院(InstituteofArtsandLetters)与艺术文学学院(AcademyofArtsandLetters)双头并立。我在1982年被选为研究院成员,几年以后,我们投票将两者合并为一个单一的学院。它集中了美国文学、音乐、建筑、雕塑和绘画领域中所有最著名的创造性人物。出自个人遗赠的慷慨奖项年年不断。学院拥有自己美丽的建筑,精英们能够在此聚会,举行晚宴,为对方的荣誉相互道贺。由于我住在西海岸,这类庆祝活动我只参加过一两次。在花园里的觥筹交错之间,在5月明媚的午后,我曾与德怀特麦克唐纳交谈。那是最后一次,此后不久他就死了。那个老色鬼迷上了我的女伴,那天她的确衣着美丽,而且看上去确也美丽。

    学院里并非清一色杰出的老人。在其成员名单上,肯定有些名字将会流芳百世。然而,是声名决定谁能当选,而衡量一个人声名的是纽约上流社会对他的谣传和津津乐道。这就意味着在同一座房子里并存着持久的价值与短暂的声名。这一点从学院的外国荣誉院士花名册上就能看出。我们东方星座的七颗星星是:贝拉阿赫玛杜琳娜、瓦茨拉夫哈维尔、兹比格涅夫赫伯特、米兰昆德拉、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安德烈沃兹涅先斯基和叶夫根尼叶夫图申科。这最后一位当选的时候,约瑟夫布罗茨基辞去了院士资格以示抗议。
第11节。
    ADAMANDEVE(亚当与夏娃)。《圣经》中关于我们初祖双亲的故事,最大的价值就在于它不可理解。或许正因为此,其意味才比那些理性的诠释更有力。列夫舍斯托夫因此说,很难想象是一些目不识丁的牧羊人,全凭他们自己,梦想出了那个神秘的神话,而这神话数千年来令哲学家们耗尽心神。

    乐园里既无疾病亦无死亡,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体验着完满的幸福。围绕偷吃善恶树上的禁果这件事,公众的想象力热切地辨认出了性的满足。但是在《失乐园》中,约翰弥尔顿另溯传统,将亚当与夏娃的爱情作为他们乐园状态的一部分,以服人的文笔描摹出来:

    我们共同的母亲这样说着,双目

    闪射出夫妻之情,无可厚非,

    她温顺地倾倒,半若拥抱地偎倚在

    我们初祖的身上,将裸露的鼓胀的乳防

    半贴住他的胸口,松柔的金发飘垂

    覆盖其上

    那么,善恶树意味着什么?解释五花八门。一些犹太圣经学者在希伯来字母中发现了深藏的奥义。我们文明的观察家们,看到人类理性深陷其中的死胡同,在魔鬼的声音里听出了理性主义的诱惑。其他人持论相反:偷食禁果开启了人类历史,因为在果子被吃下之前,亚当与夏娃过的是无意识的生活,一种动物的生活,所以魔鬼撒旦说他们将睁开双眼,这话是对的。造物主也是对的,因为他警告过他们,如果偷尝那果子,他们将会死去。然而,评论者们更经常强调的,是他们在犯下天条之前对上帝显示出的完美的、充满情谊的信念。当他们把造物主拉低到受造物的层面并且指控他嫉妒时,灾难便接连发生。从这个观点,原罪本质上说是一种狂妄自大。

    为什么犯下天条之后他们便意识到自己是赤身裸体呢?他们为什么以此为羞耻?为赤身裸体而感到羞耻显然重要,但为什么会这样完全不清楚。一个人可以为此而展开无尽的沉思。他们踏上了历史之途、文明之途,但赤裸是不是对这一点的否定?是否因此上帝不得不用兽皮为他们缝制衣服?而为什么就是那一刻结出了如此恶果—不仅是他们自己的死亡,还有自然的整体的改观,因为自然在乐园中同样是不朽的?还不仅如此,还有原罪问题,每个男人和女人一代又一代地承受原罪之重。幸运的是,天主教神学视原罪为信念的诸神秘之一,并不企望解说为什么我们会将它继承。

    在我们深信的最深处,在我们存在的最深处,我们配得上永生。我们将我们的转瞬即逝和终有一死视作降临到头顶的暴力来体验。唯有乐园靠得住,世界是靠不住的,它只是昙花一现。正因如此,我们对有关亚当和夏娃堕落的故事才如此动情,它仿佛从我们昏沉的记忆中召唤出了古老的真理。
第12节。
    ADAMIC;Louis(路易斯阿达米奇)。我敢肯定在我的波兰同辈人中没有人会对这个人感兴趣,他们大概甚至从未听说过他。然而,我的20世纪不仅与波兰有关,也与美国有关。这是事实,因此阿达米奇不应被忽略。他是罗斯福时代最著名的美国作家之一。他是斯洛文尼亚人,十三岁来美国。他的英语和他对民主的热情得归功于他在学校所受的教育。年纪轻轻他便脱颖而出,成为一名散文作家。其作品介乎新闻报道与虚构小说之间,主要倾向于新闻报道,因为他贪婪地观察并记下笔记。在美国这个大熔炉,他注意到了其他不熟悉欧洲语言的作家没能看到的事:那些来自斯拉夫国家的移民大众,像斯洛文尼亚人、斯洛伐克人、波兰人、捷克人、克罗地亚人、塞尔维亚人、乌克兰人,他们对美国的贡献。大体上说,这些移民命运多舛,这成为阿达米奇的写作主题。作为作者,他既是他笔下主人公们的维护者也是介绍者。这当然是无产阶级的美国,受到公开或隐蔽的歧视(作为证明,20年代通过的法律在签发签证的数量上对东欧与南欧的劣等国家有所限制)。数十年后,有关黑人、犹太人、中国人、日本人等不同族群社会环境的散文与诗歌将进入美国文学。阿达米奇是这座竞技场上的第一人,但后继乏人。考虑到斯拉夫国家的新来者之多,而他们参与高层文化的程度之低,实在令人震惊。这其中最有可能的主要原因,是新来者家庭的社会地位普遍低下。此外,孩子们被早早打发去挣钱,即使被送进大学,他们也不修人文课程。更有甚者,这些“白种黑人”受益于他们的肤色,经常把自己的名字改得像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名字,这样就很难弄清他们的血缘。∏米∏花∏书∏库∏ ;http://__

    在进步与开放的罗斯福新政时代,阿达米奇的声音一直保持其重要性。二战行将结束时,他曾受邀参加罗斯福与丘吉尔在白宫的会谈,这说明其声望之高。报纸对他1948年的突然去世曾予以广泛讨论:他是死于自杀还是政治谋害?他始终关注他的故乡,并声明支持铁托的南斯拉夫,这使他在按族际分裂并且互相仇视的南斯拉夫移民中树敌众多。

    如今,阿达米奇被如此彻底地遗忘必有所意味。无论如何,这证明随着战争的结束诞生了一个新美国。战争刚一结束,我第一次来到美国,很快就读到了阿达米奇的著作,它们使我受益良多。它们也塑造了我的美国经验,其中包含着同情和良心的苦痛。

    在美国,我命中注定不曾经历任何歧视。相反,很快我就成为白人精英中的一分子。我第一次来时怀里揣着外交官证件,第二次来时成了美国一所大学中的正式公民,这与我生在特权阶层却又始终对我的种种优势保持清醒头脑的命运相一致。也许30年代身在巴黎拿着奖学金的波兰学生们对失业人群漠不关心,但是我关心。后来也是这样,我充分意识到需要调整我对美国的评价,因为我从来不是那些除了体力和肌肉便无可出卖的移民中的一员。

    当底特律的汽车工人听闻一个波兰人获得了诺贝尔奖,他们有种说法来作为这则沉重消息的总结:“那他肯定比波兰佬好得多,一个顶俩。”他们从自己跟工头打交道的经验得知,只有投入双倍的技术与劳作,才能弥补出身的缺陷。

    经历了青年反种族主义和反战运动的战后美国,其民粹色彩和无产阶级味道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阿达米奇的美国那么强烈。来自富有和受过教育的家庭的学生对卖苦力的人们和他们的旧世界价值观并无多少同情。那些运动的遗留物,即“政治正确”,并没有指向所谓的族际问题,或者说,它并不谴责对于特殊族群的轻视。

    少数族裔—也就是那些阿达米奇写到过的人,也包括希腊人、意大利人、葡萄牙人—没有充分组织起来,形成一个压力集团。“少数族裔大众政治行动委员会”(EMPAC)的创始人米歇尔诺瓦克对该组织的展望是,它也许能够替代各单一族裔集团之间的协同行动。我想我加入这一组织主要是因为我还记得阿达米奇。
第13节。
    ADAMITES(亚当天体信徒)。生活中每个人都应当一丝不挂—这是我童年时代一个模糊的涩情梦想。但这种梦想几乎无处不在,而且在多少个世纪中,正是这种梦想刺激着亚当天体信徒各宗派的此消彼长。从有关捷克胡斯运动的文献中,我发现他们与亚当天体信徒麻烦多多,后者将胡斯运动的一些边缘追随者吸引到自己的阵营。在北方的气候条件下,回归乐园,回归原始赤裸与天真,肯定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对他们怎样成事颇感好奇。那是15世纪初期,但社会风气中肯定有些异样的因素,因为稍后希罗尼穆斯博斯便借助荷兰本地资源(或许是异端邪说),画出了他的《尘世乐园》。这是一个超级感官之梦,画中人物无不赤裸,然而,确切地说,我们并不知道他创作此画是为了颂扬还是为了醒世。_米_花_书_库_ ;http://www。7mihua。com

    斯坦尼斯瓦夫耶日莱茨曾在某处写过,与扣子扣到脖梗的裸体女人为伴是多么大的折磨。在战时华沙的晚餐桌上,当酒已喝过宵禁时分,我在占来客一半的女客们身上,惊心动魄地发现了脱掉身上一切的需要—这也许是一种亘古常在的需要,但只能借着酒力释放出来。

    ADMIRATION(敬慕)。我敬慕过许多人。我一向自认为是一棵弯曲的树,所以尊敬那些笔直的树木。的确,我们应该记得圣诞节前出门去买圣诞树的经验。那一排排可爱的树远远望去无不妙极,可就近一看,又没有一棵正合我心。这棵太弱,那棵又弯了,另一棵又太矮,等等。看人亦如此。毫无疑问,某些人之所以给我留下高大的印象,是因为我对他们了解有限,而我对自己的缺陷又过于一清二楚。

    不仅对我自己的缺陷,而且对我生活圈子里其他诗人、画家的缺陷,我也一目了然。艺术与某种遗传缺陷之间的关联,与某种无能、异常或疾病的关联,几乎已成公理。作家和艺术家们的传记揭示了这种关联。举目四周,朋友和熟人们的生活经历更令我对此确信无疑。然而,人们也许会怀疑,这种联系只是视角不同产生的错觉。倘若我们对那些最平常的人做一番仔细的探察,其结果或许是,“正常”在他们中间也像在文学、艺术领域里那些知名个体中间一样稀少。名人的生活只是更多地被拿来展示而已。

    我就是这样安慰我自己的。但这种想法并不妨碍我去寻索那些高于我的个体,因为他们不曾被扭曲。在分析的最后,无论对错,我还必须写下,我敬慕的能力属于加分而不是减分。
第14节。
    AFTERALL(终究)。终究,我还是到处旅行过了。有些旅行出自我本人的意愿,但主要还是由环境促成,我因此到过世界上很多地方。在我还是维尔诺一名高中生的时候,我曾试图从有关俄国战争革命的图片中理出个头绪来;在那之外,一切都是未来,是个无法兑现的誓约。在法国、意大利、瑞士、比利时、荷兰、丹麦、瑞典—一个又一个,简直数不清—然后是北美和中美洲,我在旅途中体验过多少情感,它们有好有坏。所以我算部分地完成了我冒险家父亲的期望,虽然我从未真正成为一个国家和地域的收集者(这与我的浪漫幻想无关),因为生活对我有太多的苛求。不管怎样,在一个变化有增无减的时代,世纪之初还显得遥远陌生的事物,随着岁月的推移,变成了家常便饭。v米v花v书v库v ;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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