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知青终结-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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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泰国司机立刻抖擞起精神,把出租车开得跟F1赛车一样,惊险场面迭现。我继续问老邓:此后呢,你们怎么逃出根据地,那些传说是真的吗?
老邓感慨说:纯属无稽之谈!哪来什么直升飞机,什么山洞地道?我们是一群中国知青,我们的身份之于金三角是一群外国人,我们无法将自己混迹于当地人,就像油和水无法混淆一样。我们不会当地语言,对地形不熟悉,无处藏身,没有亲戚朋友通风报信,随着根据地紧急动员起来,这将是我们的没顶之灾来临了。
问题在于,哪怕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也没能逮住这伙神通广大的叛乱分子,据说游击队大为震怒,怀疑内部出了奸细,殃及许多无辜的游击队员。老邓对此解释说:他们恰恰忘记最重要一点,那就是我们的身份是知青。
老邓随手向我画了一幅逃亡者走过的路线草图。蛮光监狱位置在游击队后方,靠近与中国接壤的国境线。游击队封锁了通往敌占区和萨尔温江河谷的所有通道,他们以为暴动分子会投奔敌军,但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群叛乱分子反其道而行之,一头钻进无人防守的中国边境。30年前,中国一侧有成千上万的中国知青,他们是大海,而一小撮被游击队追捕的暴动知青就是鱼儿,他们大摇大摆地游进大海里,跳出游击队包围圈。一个多月后,这伙人顺利渡过萨尔温江河谷,抵达人烟稀少的回冒山区。
我呻吟一声,无话可说。据说“一撮毛”蔡东力排众议,策划了这条天才的逃亡路线,而理论家卫眼镜站在蔡东一边。
的士终于提前把我们送到一座死气沉沉的旧写字楼跟前。我们同时跳下车来,老邓惊讶地望着我,他肯定以为我会尾随他一道上班。我对他说:我还有一个问题不明白,你们渡江以后发生什么事?你怎么又变成L城军事大监狱的犯人李大龙,跟刘义也就是小黑成为监狱难友?
老邓慌慌张张回答道:我们遭到敌军伏击,我和杨宏建、贺玉海被俘,其余人打散了。听说蔡东卫眼镜他们后来在回冒山区投奔一支叫“赤军” 的队伍……
老邓终于溜走了,他像个特赦犯人一样迅速消失在楼道里。我听见一个声音像火车一样轰隆隆从隧道深处传来:你问小黑去吧……后来的事……他都知道……
老邓像一滴水,很快蒸发在曼谷令人窒息的溽热空气中。我转身走进人类20世纪末的阳光里,我看见曼谷大街上人头攒动车流如织,而在我身后,老邓谋生的那幢灰楼像一艘颠颠簸簸的旧船,正在风起浪涌的经济大海中挣扎前进。我独自走着,许多年前那阵骤起的枪声还在我的耳边震响,那群逃亡知青的命运还在令我牵肠挂肚。
我举起头来,太阳射出一万支金箭,险些把我眼睛射瞎。
1、大逃亡
1974年雨季,云南边疆发生一起轰动全国的知青大逃亡事件,事件惊动北京。据说当时重病在身的周恩来总理在医院里亲自作出指示,各地以及军区出动大批部队、公安、民兵围追堵截,最终将事态平息下来。
事件起源于一则敌台消息,据少数长期收听“美国知音”的知青私下相传,外电报道说云南边疆将要发生八级以上大地震,地震中心就在“外五县”一带。
消息不胫而走,像风一样传遍每个角落。事后证明这条消息是个政治谣言,目的在于搞乱人心,问题是广大知青果然人心大乱,与其说他们的思想被地震消息搞乱了,不如说知青的人心早已经乱了。一时间知青奔走相告,许多连队停工停产,他们聚集起来要求回城,要求离开边疆。地震未到,一场精神大地震已经在知青心中发生了。
当时我在山里“学大寨”,我的忠实朋友大头连夜赶了十几里山路来向我通报消息。他脸上淌着热汗,头顶像蒸笼,可见得他的心情是多么迫切和焦急。可是我对回城前景并不乐观,没有办理手续,就算逃回城里户口怎么办?工作怎么办?没有粮票,没有工资,吃饭怎么办?那时候连买一根棉线都要凭票供应啊!但是大头一脸兴奋,他兴高采烈地说:你下山去看看,所有知青都行动起来了,公路上人山人海。你哪来那么多顾虑呢?快走吧,回城就是胜利……你到底走不走?
那天晚上我们吵了一架。大头朝我大叫大嚷一通,然后怒气冲冲地下山去,连夜加入知青大逃亡的洪流。
那个雨季,知青大逃亡的滚滚洪流几乎席卷整个云南边疆,成千上万的男女知青汇聚拢来,一呼百应,浩浩荡荡地沿着滇缅公路向着家乡城市逃亡。
他们逃亡的口号是:我们该回城了。
这场来势凶猛的“知青大逃亡”持续了大约半年,各地政府把围追堵截逃亡知青当作一件头等大事来对待。那段日子,每天都有内地开来的闷罐车或者长途汽车,把逃亡知青押回原地继续劳动。
地震风波终于平息下来。知青大逃亡以失败告终,十几个领头闹事的知青被判刑,同时查出来数以百计偷听敌台广播的人。我的朋友大头也受了处分,当然他并没有认真吸取教训,他常常对我述说那段激动人心的逃亡日子。当时并没有人意识到这场失败的知青大逃亡只不过是一次历史预演,真正有声有色的回城大戏当在几年后隆重开幕。
2、奔丧
刘义接到金三角一个紧急电话,原国民党残军第三军军长、大名鼎鼎的李文焕将军不幸因病辞世。李将军同刘义的岳母是表亲,所以刘义决定立即返回金三角奔丧。
我决定跟随他前往金三角。刘义不仅是朋友和向导,也是一个游击队叛逆,我将紧紧跟随他的脚步深入更多采访对象的世界。于是在一个溽暑蒸腾的旱季傍晚,我和刘义登上一辆曼谷开往泰北山区的夜行长途客车。
客车突突起动,像一艘夜航的潜水艇,徐徐滑进柏油马路的航道。我问刘义:在蛮光监狱,你既然甄别出狱,为什么还要做游击队逃兵?
刘义的脸被窗外晚霞映照着,有些暗红,好像喝了酒。他说:因为内地人保组(公安机关)发出一份通缉令,要求逮捕和引渡反革命分子侯景贤。在那样一个“大清洗”时期,许多人仅仅因为受到怀疑就给枪毙了,我如果再次被捕能有什么好下场呢?所以我听到风声的当天晚上就拖枪逃下山去。
我说:你准备去哪里?投奔谁?还是打算……叛变?
他苦笑说:毫无准备,在山里转了三天,就是丧家之犬吧。
将近30年前,老知青侯景贤为了逃脱再次被捕的命运,在山下躲躲藏藏地走了三天,第四天壮着胆子闯过萨尔温江河谷。不料迎面遇上一支敌军巡逻队,他做了俘虏,被扔进L城军事大监狱。
我同情地望着刘义。他在短短几个月里两次被捕入狱,尽管那是两座性质完全不同的敌对监狱,但是它们都把他当作敌人。我叹息道:你曾说,你一生都在被命运魔鬼追逐,现在我算明白了。
刘义没有说话,他把头掉向车窗外面,明明灭灭的城市灯光映在他的头上,看上去好像着火一样。
3、犯人
巴士驶出蒸笼一样的曼谷,迎面扑来像大海一样的绿色田野让人精神为之一振。钢筋水泥的城市渐渐被抛在后面,我们的巴士漂浮起来,漂浮在涨起的暗夜潮水之上。
许多年前,一轮沉重的夕阳即将沉没在西边天际,它的余辉像调色板上扔弃的颜料,是那种粘稠和暗红的一堆。我的朋友刘义看见在夕阳余辉中矗立着一座穹形尖顶的欧洲古堡,它就是赫赫有名的L城军事大监狱。
这座堡垒是英国殖民者专门为镇压当地人反抗所建造,迄今已有两百年历史。在外人眼里,它就是血腥、恐怖和暗无天日的代名词。当沉重的牢房铁门在犯人身后哐当一响,那个名字叫做“侯景贤”的游击队逃兵就死去了,代之一个外号叫小黑的知青犯人,牢房编号是第227号。
新犯人被推进牢房的一瞬间,眼前一片漆黑,迎面扑来的恶臭几乎让他呕吐起来。他像个瞎子,一下子掉进猪圈里。有人过来拍拍他肩膀,不怀好意地说:老兄,欢迎来阿秋筒(特别牢房),你的新生活从此开始。
新犯人问:你是谁?
他说:我是耗子。耗子是你爸爸。
四周响起一片怪声哄笑,还有乱糟糟的口哨声。有人扑上来按倒他,小黑一拳打过去,那人发出一声惨叫。紧跟着开始一场混战。当所有人都像死鱼一样大张着嘴,躺在地上不能动弹时,有人向他伸出一只手来说:认识一下吧,我叫李大龙(宫齐),他们叫我“耗子”。
就这样,他认识了“耗子” 李大龙、“趾耳朵”伏军和“小炉匠”温庆生。
跟游击队监狱不同,那里几乎清一色###,敌军的L城军事大监狱则是鱼龙混杂,犯人中既有毒贩、杀人犯、强盗土匪,也有形形色色的反政府武装、国民党残军和游击队俘虏。“阿秋筒”在当地语就是特别牢房之意。知青被集中关在阿秋筒里,等于一座唐人街,“耗子”李大龙是阿秋筒的老大,他已经坐了一年牢,算得上老犯人。他一条腿有点瘸,目光凶狠,看人时眼睛有一点斜。“趾耳朵”伏军和“小炉匠”温庆生是他的帮凶,他们是一群两肋插刀的死党。
时间一长,小黑渐渐弄清楚,知青犯人也是各自为阵,互相并不齐心。他们中间有团伙,有派别,有的是游击队逃兵叛徒,有的因伤或者执行任务被俘,有的思想反动欲图偷渡香港台湾,有的一时头脑发热来国境线这边看世界。
监狱的日子是枯燥发霉的,无论你是否情愿,你都将被改造成一个犯人。真正的犯人就是把自由看得高于生命。
4、自由
据说两百年来,这座英国殖民者建造的监狱从未有过犯人越狱的记录,可以说这是一座固若金汤的监狱,完全无懈可击。监狱高墙有三层楼房高,炮楼铁丝网探照灯,武装哨兵24小时在墙头巡逻,犯人除了放风和接受“皈依”,其余时间都关在牢房里。牢房墙壁都是花岗石砌成的,地面都是岩石,你能指望像大仲马小说《基督山伯爵》那样挖条地道神奇逃跑么?
牢房通往高墙外面的自由天地至少要经过三道铁门,铁门上了大锁,每道门都有武装看守(看守)日夜值班。就是有人探监,犯人也只能隔着铁栅栏说话,休想蒙混过关。
L 城为东南亚佛教圣地之一,佛教为国教,为万始之尊,即使那些罪孽深重的强盗土匪和监狱犯人也须沐浴佛祖的雨露恩泽。大佛爷(大和尚)定期来到监狱为犯人举行“皈依”念经的佛事活动,那是监狱最隆重的盛典。佛爷念经意在拯救犯罪人的灵魂,而犯人只要真心皈依佛门,接受大慈大悲的佛爷剃度,此后虔诚念经,洗心革面,他就可以获得提前减刑出狱的宽大处理。
佛爷念经一般都在专门搭起的木头台子上,身边有佛门弟子相陪,而台下是一排持枪看守虎视眈眈,犯人休想钻到什么空子。犯人跪在地上双手合十颂经,监狱香烟缭绕,诵经之声不绝于耳。诵经完毕,有志愿皈依的犯人就要接受剃度,这时候佛爷就要亲自走下台来,象征性地摸摸犯人的头,然后合十默诵经文,完成皈依仪式。
然而有一天,当慈悲的佛爷刚刚走下木头台子,一个令人措手不及的意外情况发生了。一个犯人,准确说是一个中国知青,他忽然跳起身来扑向那个穿黄袈裟的佛爷,并用一把刀子抵住佛爷脖子。他的脸被紧张和冲动扭歪了,眼珠像电灯泡,歇斯底里地狂叫:快放我出去!否则我就杀死他!
全场一下子惊呆了,至高无上的大佛爷一下子变成人质,这是所有人始料不及的事情。如果知青过于冲动,他也许就会杀了佛爷,让监狱长罪不可赦。问题是关键时候这个知青手中的武器竟然被折断了。原来他并没有真正的刀子,手握着的是一根自制的竹片,那根竹片由于用力过猛而断裂。随着一声枪响,犯人脑袋开了花,几乎吓晕的佛爷被随之而来的弟子簇拥而去,惊险的劫持人质越狱行动只持续了短短的一分钟就结束了。
我推开车窗,让亚热带泥土的清新气息像潮水一样灌进车厢来。刘义叹息道:那个知青是江西人,他事先竟然没有跟任何人通气。他简直是送死啊。
5、放风
在L城军事大监狱,狱卒被称为“扁哒”,看守长叫“筒木”,监狱长则是“筒扁”。筒扁肩章上缀着三颗星,是监狱里至高无上的行政长官。敌军监狱与游击队不同,有各种各样严厉的监规,凡是破坏监规的犯人将被处以各种刑罚,越狱者将处以绞刑。
刘义告诉我,在监狱里,犯人享受的惟一自由就是放风, 主要内容是呼吸新鲜空气和晒太阳。
刘义说:你知道放风最大的乐趣是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