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知青终结-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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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这个人江湖习气重,讲义气,敢为朋友两肋插刀,比如那次救宫齐。这个人胆大包天,几乎没有他不敢做的事,所以常常连班排长也要让他三分。
“知子莫如父”,据说蔡东的父亲生前反复对人唠叨说:这个孽障,他娘就是被活活气死的……混世魔王哪。
但是2000年我在曼谷火锅店里却听到另一番见解。老邓也就是宫齐为自己朋友辩解说:蔡东其实有许多被人误解的地方,他是个胆量过人和勇气十足的战士,许多知青上了几回战场还是双腿发软,蔡东不会,他好像天生就是当兵的材料。一次班长怕死,下令放弃阵地,蔡东拿枪顶住班长,结果不仅保住阵地,还消灭几个敌人。
我说:是否因为他于你有救命之恩,你才为他辩护?
老邓说:他救过不止我一个人。如果是一个胆小怕死和自私自利的人,他怎么可能返回阵地来救我呢?
许多人都说,蔡东有个不可救药的爱好,那就是酷爱武器,无论多么复杂的武器到他手里都会变得得心应手。他对武器的热爱可与杀人相提并论,因为武器的功能是杀人,一件好武器如果不杀人就体现不出价值。一次缴获一批美制进攻手雷,众人都很新奇,据说这种手雷威力远甚于中国手榴弹。蔡东顺手就将手雷扔进俘虏群,一下子鬼哭狼嚎,果然炸倒一片。
蔡东入狱的罪名是“反革命阴谋集团”,我怀疑这个充满政治色彩的罪名是否抬举了他。老邓反驳说:你错了,自从游击队发动“大清洗运动”,就算你不懂政治,政治还是要找上头来。
三十多年前,一轮圆月高挂空中,夜色如潮,远山近峦都沐浴在银色的天光之中。年轻看守宫齐听见命运的战车隆隆地向他驶来,他知道自己不可抗拒。
蔡东说:你来认识一个人。理论家。
4、理论家
“理论家”就是北京知青卫眼镜。
在境外知青中,卫眼镜是个知名人物,但是真正有幸认识他的人并不多。许多老知青试图向我描绘这个据说极为狂妄的北京知青,但是他们传达的不过是一些走了样的二手印象。据说这个人拥有一张瘦脸,脑袋也不大,他的脸色永远是苍白和缺少日照的那种,说明他习惯彻夜读书工作。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玻璃镜片后面那双小眼睛深邃而锐利,像哲学家的理论符号。北京知青谈锋犀利,目光咄咄逼人,一顶军帽掩盖不住被山风拂乱的卷发,看上去像一头瘦骨嶙峋的狮子。只不过这头狮子的武器不是牙齿,而是思想。
关于卫眼镜的身份来历至今仍有许多疑团。一种说法是,这个北京知青其实不是知青,是个大学生,因为炮制轰动全国的大字报《十问中央文革小组》,被定性为“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于是只好仓惶混入下乡队伍逃过国境,变成一名光荣的游击队员。也有人肯定地对我说,卫眼镜就是北京的李长虹。李长虹是北京某名校学生,以刻苦攻读马列主义和擅长辩论著名,是“文革”初期著名的红卫兵思想家。还有人说卫眼镜其实什么也不是,他充其量就是个满脑子胡思乱想的诗人,偏执狂,喜欢天马行空和胡言乱语而已。不管怎么说,三十多年前的北京老知青像个天外来客一样闯入我的视野,我坚持认为有关他的每一种说法都允许成立,同时都缺少依据。
关于战场上的卫眼镜,人们几乎让我建立起一个与弱者相等的印象来,换句话说,卫眼镜基本上不具备消灭敌人的能力。他先是调离前线在后方做教员,后来又到群工部门当文书,做些抄抄写写的后勤工作。
我问别人:这个卫眼镜,是那个坚持反对消灭敌人后方医院的知青眼镜吗?
回答是模棱两可:也许是吧,也许不是。谁知道呢?
混世魔王蔡东变成一名###完全是个奇迹,因为他的人生轨迹与那些高深莫测的理论和思想风马牛不相及,但是老邓纠正我说:是卫眼镜影响了他。他崇拜老卫,就像崇拜圣人。老卫有句名言,不是枪杆子打天下,而是思想打天下。事实上他们不仅成为志同道合的战友,还结拜兄弟,成为金兰之交。
我只好目瞪口呆。
三十多年前,监狱看守宫齐第一次被人领到###卫眼镜面前,他看见这个被称作“理论家”的北京知青伫立在黑暗的大幕深处,他的身后并排站立着许多知青犯人,他们人数众多,看上去像一堵墙。理论家的声音就是墙的声音,他断断续续地对宫齐说:你的任务是……帮助……越狱。
5、败露
宫齐倒下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选择比战斗更加艰难,战斗是杀开血路,选择却是站在三岔路口,无论倒向哪一边都意味着背叛。
对宫齐来说,帮助犯人越狱是一个新课题,监狱看管严密,即使夜里放走犯人也难保不被发现。守备队装备精良,一旦拉响警报,他们等于自取灭亡。
两天之后,病床上下来的看守宫齐形同枯槁。
夏队长亲自来向病人嘘寒问暖,他的身后跟着那对过早失去母爱的双胞胎姐妹。小姐妹手中拎着一只热气腾腾的小瓦罐,瓦罐里盛着味道鲜美的酸笋鱼汤。宫齐知道,小鱼是小姐妹从山沟里捉来的,酸笋是队长向寨子老百姓买的,这不是人间真情是什么?在远离父母亲人的金三角,一切关爱、温暖和真情难道不值得好好珍惜吗?他鼻子一酸,眼泪险些滚下来,鱼汤几乎打垮知青看守的内心防线。许多年后老邓反复对我说:夏队长是个好长官,他待我情同手足,后来发生的事我一点也不怪他。
战士宫齐的精神反常没有逃过夏队长的火眼金睛,长期革命战火的考验使得守备队长随时保持高度的革命警惕性,他像一架机器,忠于职守,爱憎分明。爱护同志就是决不宽恕敌人。夏队长不动声色地将宫齐监视起来,而心怀鬼胎的中国知青对此毫无察觉。很快案情有了重大进展,有人发现宫齐利用当值机会同犯人接触,还偷偷递进去一包可疑的东西。经突击搜查,牢房里查出军用刺刀和锯条,可以肯定这是一起内外勾结准备越狱的重大犯罪事件。
夏队长一面下令采取紧急措施,将有重大作案嫌疑的看守宫齐看管起来,一面连夜派人向上级报告。
7、钟声
晚饭的钟声终于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亚热带黄昏敲响起来。
守备队发布作息命令不用号声,而是由伙夫干老三一日三餐敲钟执行。那口钟准确说不是钟,是一只前线驮回来的炸弹,那只炸弹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爆炸,所以挂在树上变成一口钟。宫齐对监狱一成不变的生活规律早已烂熟于心,他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出伙夫敲钟的可笑模样。干老三像个拙劣的打手,一下下用铁棍拷打那个犯人,但是犯人并不畏惧,它伺机反击那个愚蠢的对手,如果人们听见一声暗哑的痛苦呻吟,那准是干老三不当心被铁棍砸了自己的脚。这幅欢乐的景象永远是监狱生活必不可少的序幕和前奏曲。
守备队完成一天训练,士兵个个都像解除劳役的囚犯,从四面八方返回营房。晚饭是他们一天中最有理由期待的快乐时光。士兵奔上木楼,卸下沉重的子弹带和冲锋枪,然后成群结队抓起毛巾、面盆和口缸到厨房外面的空地上用水。水是犯人白天从下面山沟里背上来的,士兵光着膀子,他们用面盆从一只大木盆里往外舀水,或者哗啦啦从头顶往下淋,人人都发出痛快淋漓的喊叫声。飞溅的亮晶晶水花把他们变成一群欢乐的鱼儿,。
饭前要举行庄严的敬祝仪式,敬祝之后才以班为单位进餐。士兵蹲在地上,围成一个圆,以菜盆或者汤盆为轴心,班长一声令下,大家同时开始咀嚼。这时候空地上很安静,只听见一片蚕食桑叶的咀嚼声。谁要是吃饱了,或者没有吃饱都要举手报告,然后伙夫干老三就假装皱着眉头很不满地走过来,用饭勺结结实实地将士兵胃口填满。监狱粮食供给通常都很充足,所以年轻伙夫常常就会迈着信心十足的步伐到处走来走去,好像他手中的勺子掌管着监狱命运。
宫齐竖起耳朵,屏息静气地倾听命运的脚步声。他听见士兵奔回楼上的脚步很笨重,那是一种饥饿的脚步,把木头楼板踏得咚咚乱颤。他听见往日的战友互相大声说话,有人快活地骂人,彼此取笑打闹,他们纷纷把冲锋枪往枪架一靠,子弹袋挂在墙上,武器们发出一阵很杂乱短促的抗议就归于安静。随后士兵跑下楼去,奔向山坡上的厨房。开饭到换岗之间有半个小时,这是他惟一的机会。此刻他的大脑能想象出冲锋枪静静躺在搂上的动人情景,它们在向他招手。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窗外的王永强。哨兵背对禁闭室,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把冲锋枪斜挎在身上,姿势相当僵硬,像棵不堪重负的歪脖子树。外面是双岗,另一个游动哨是个姓李的金三角“小汉人”。李哨兵显然早已饥肠轱辘,他不停地朝厨房方向驻足张望,不大留心这边的情况。
宫齐在心里默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他只能赶在王永强换岗之前行动,否则将坐失良机。他打开禁闭室的铁门,由于太紧张,差一点把钥匙片拧断在锁孔里。那一刻,仿佛全世界都听见他的心跳。铁门打开了,锈蚀的活页发出“嘎吱——”一响,这个动静放在平时不算什么,但是在越狱犯听来却如同炸雷一般。幸好远处那个哨兵没有回头,宫齐几步窜到王永强跟前,他低声说:快把枪给我。
王永强脸色惨白,身体怕冷似地颤抖,他说:你、你快回去……晚上、等晚上……
宫齐下令说:你叫哨兵过来,干掉他!
王永强好像没有听见,像个聋子,宫齐明白他已经被恐惧压垮了。不能指望“强巴”,如果李哨兵回过头来他们就全完了。他伸手去抢冲锋枪,不料王永强死死抱住不给,两人你争我夺地拉扯起来。恰好这时李哨兵转过身来,宫齐恶狠狠地大喝一声:干什么你?这么多人的命啊!
王永强身体一震,手松开来,宫齐抱过枪来就地一滚,两支冲锋枪几乎同时响起来。他看见呆呆站着的“强巴”好像被人猛推一掌,颓然地跌坐在墙跟上,胸口绽开一朵灿烂的血花。宫齐无暇他顾,迅速击毙哨兵,解下钥匙来打开牢门,放出那群早已眼睛充血的囚笼野兽来。
8、暴动
这是一场火山爆发。
犯人冲出牢房就不再是绵羊,他们夺取枪支弹药就变成一群死神。守备队正在开饭,许多战士端着饭碗就栽倒在地上,汩汩鲜血染红泥土。暴动分子大开杀戒,把蛮光监狱变成一座血肉横飞的屠场。
夏队长一听见枪声就明白出事了,他拔出手枪果断击毙多名暴动分子,掩护少数守备队员逃生。后来他停止抵抗,扔掉枪,举起双手走出来。那一刻枪声完全平息下来,夏队长的胸口迎着暴动分子黑洞洞的枪口。
我不理解夏队长为什么不抵抗到底,老邓解释说:因为我们威胁要放火,屋子里面还有那对双胞胎姐妹。
据说夏队长倒下的时候像棵庄严的大树,而他的身后是那一对不懂事的小姐妹惊骇的脸庞。老邓告诉我,许多年后他曾在金三角一座小镇上偶然遇见那对孪生姐妹,双胞胎已然长大成人,姐妹俩合开一间米粉店。姐姐主厨,妹妹做招待,但是姐妹俩都没有认出他来。他埋着头匆匆吃完米粉,把身上仅有的几张钞票扣在碗底就逃开去了。
在这场尸横遍野的监狱暴动中,知青抓住惟一活着的俘虏就是伙夫干老三。干老三是守备队惟一没有武器的士兵,枪一响他就躲进厨房里筛糠,当知青把他从厨房里抓出来时,伙夫像只口袋一样瘫软在地上,遍地鲜血和死尸已经快要把他吓晕过去了。
人们在处置俘虏问题上发生争执。蔡东坚持杀人灭口,他的理由是既然已经暴动,多杀一个和少杀一个结果都一样,重要的是不能给游击队留下活口。心慈手软等于自掘坟墓。
多数知青反对滥杀无辜。他们反驳说:不管怎么说咱们不是法西斯,也不是土匪强盗。不然我们不是跟反动派一丘之貉了吗?
蔡东很生气,他一生气痦子上的黑毛就抖动不停。他嘲弄说:可是游击队抓住你们这些暴动分子会怎么样呢?给你们挂大红花吗?你们还是想想那些被吊在树上放血的反革命吧,那就是你们这群人的可耻下场。
人们都拿眼睛看“理论家”,北京知青声音低沉,言简意赅,他说:我赞成放掉俘虏。我们不是心慈手软,是向真理屈服。向真理屈服不是耻辱。
死里逃生的俘虏获准离开监狱。他慌慌张张挪动脚步,迈开长腿,蹦蹦跳跳像头山羊。在渐渐浓重起来的暮色中,蛮光山谷一片宁静,半只弯弯的月亮不知何时已经剪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