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鬼传-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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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非傲物,恰像欺人。有话便谈,那里管尊卑上下,见酒就饮,并不识揖让温恭。东沟犁,西沟耙,说将来全无根据。做事前不遮后,管甚周详。一任性子闯下祸,方纔破胆;三分粗气弄出殃,始觉寒心。正是:但知天下无难事,不信乾坤有细人。
你道此人是谁,原来就是簿子上边所记的冒失鬼是也。当下冒失鬼坐在上面自吃自饮,这钟馗看的大怒,道:“这人来的这等冒失,俺有个法子在此。”众人道:“有何妙法?”钟馗道:“他二人温尸的温尸,冒失的冒失,俺将他两个平处一番,叫他温尸杂上一半冒失,冒失搅上一半温尸,也是个损多益寡之法。”咸、富两神道:“主意固好,祇是怎么平处的来?”钟馗道:“不难,不难。”拔剑来将两个鬼一剑一个劈成四半,再合自然易成。祇见两个鬼,温尸的也不温尸,冒失的也不冒失了,竟成一对中行君子。众人无不欢喜,都言钟馗有为天造化之手。祇是把寺中和尚唬得咬指,以为神人出世。二鬼拜谢而去。众僧愈加恭敬,又留住一宵。
次日,整肃阴兵,跟定蝙蝠,作别了众僧,往前再走,走够多时,祇见通风老人坐在那里叹气,见钟馗众神大喜,道:“老爷们请到寒舍献茶。”钟馗道:“老者何人?”咸渊道:“此即通风老人也。前日擒捣大鬼全凭他。今日因何在此纳闷?”通风道:“一言难尽。自从诛了捣大鬼之后,祇当老爷们驾已行了,绝无相会之日。不想今又得相遇,实是三生有幸!”咸渊道:“你不知捣大鬼又调了两个兄弟,十分厉害,和他战几场不能取胜。幸遇弥勒古佛,一口吞下腹中,方纔罢手,所以耽误了许多日期。但不知你女儿比从前好些么?”通风道:“说来话长,请到寒舍细讲。”于是众神跟着通风走入草堂里去,祇见亲友庆贺寿幛一副,文理半通,下边放着一张珠红小桌,漆皮已去了一半。墙边都是囤,则囤着茭子、黑豆。门背后放着些农器,无非是柯、杈、杷。看了一回,钟馗坐在上面,咸、富二神坐在两旁,通风下面陪坐,其余阴兵将营扎在村外。
须臾,吃了茶,咸渊又问起通风女儿之事,通风道:“自从老爷去后,一日不甚一日,看看待死,老汉再三盘问,小女方纔说,果有个鬼魔缠绕。问他根由,原来有个无耻山、寡廉洞,洞中有个鬼王,叫做涎脸大王。那涎脸大王有四个徒弟,一个叫做龌龊鬼,他专会吃人,真有毛不拔之本事。一个叫做仔细鬼,任他贼打火烧,他总不肯舍半文钱,这两个好生厉害。还有一个急赖鬼,无甚本事,祇凭急赖。又有一个绵长鬼,那绵缠鬼就是缠小女的鬼魅。他这四个鬼领了涎脸大王的教训,益发如虎添翼。如今这绵缠鬼将女儿缠的九死一生。老汉无儿,止有此女,倘若缠死了,俺老夫妻两个叫何人送终?”说道伤心之处,泪如雨下。钟馗道:“你女儿教甚名字?”通风道:“小女叫赛西施,祇因生的有些姿色,与西施相似,所以取此二字。吴国西施住在西湖苎萝,得水之精而生,我女儿住在这里,得山之秀而生。山水虽别,灵气却同,所以叫做赛西施。老汉见他生的娇媚,爱如掌上明珠。那日敝村赛社,扮些三官战吕布的故事,小女出去看看,不想被此鬼看见,就缠上了。专望老爷搭救。”说着跪在地下。钟馗道:“斩鬼是俺的本分,不必如此。你且引我看看你女儿动静,方好行事。”
通风于是起来,引着钟馗进了卧房,将他女儿一看,果然生的十分标致。但见:
眉如新月,纵新月那里有这般纤细?眼如秋水,即秋水也没有这样澄清。脸赛桃花,便桃花犹嫌色重。腰同杨柳,就杨柳还觉轻狂。祇可惜生在荒村,一颗明珠暗投瓦砾。若叫他长于金屋,千般粉黛难比娇娆。蹙蹙眉尖,真是捧心西子;恹恹愁态,还如出塞王嫱。便是那:
王维妙手犹难写,况我老拙无才怎便描。
钟馗看了他女儿,心下想:“怪不道鬼缠他,真个生的标致。”因问通风道:“那鬼甚时候来?”通风道:“但到夜他就来了。”钟馗道:“这等,你备些酒来,俺们就在你女儿外间等他。”那通风欣然整办去了。须臾酒至,钟馗与咸、富二神就都在外间饮酒闲谈。果然到更深时候,帘外一阵阴风,那鬼来了。有诗一首,道此鬼形状:
不是风流不是仙,情如深水性如绵。
若非涎脸习学久,怎的逢人歪死缠。
且说这绵缠鬼跨进门来,见有人在,撒身便走。富曲随后赶来,举刀便砍。那鬼吃了一惊,闪过身子,随手将一条红丝绣带望空一掷,说是迟,那时快,竟将富曲缠住。钟馗看着大怒,道:“小小鬼头,就敢弄此缠人之术。”提着宝剑赶上前来。那绵缠鬼空手无措,祇得打了一个筋斗去了。钟馗割断绣带,放开富曲,向通风道:“料此鬼今晚必不来了。”通风道:“不然,老汉也曾毁骂他,他领了涎脸大王的教训,祇管歪缠,并没廉耻。老爷不信,倒怕转刻即来也。”话犹未了,祇见绵缠鬼果然拿着一条死蛇又来缠绕。钟馗提剑迎上前就砍。绵缠鬼就将那条死蛇当了兵器,祇管左右盘施,遮架宝剑。不提防被他掷起死蛇,又将钟馗缠住。富曲慌忙上前砍他,他又是一个斤头跑了。富曲将缠住钟馗的死蛇割断,掷于地下。那绵缠鬼又来了,富曲祇得又与他交战,竟如此缠了半日有余。或拿活蛇来缠,或拿死蛇来缠,急的钟馗暴跳如雷,咸渊道:“俺想出一条妙计来了:与其它缠俺,不如俺缠他。”钟馗道:“他滑溜如油,怎么缠的他住?”咸渊道:“不难,不难!俺这条计叫做以逸待劳之计,还要用通风的女儿。”通风道:“如何要用小女?”咸渊向众人附耳低言道;“必须如此如此。”钟馗听了大喜,道:“还是司马见识广大,虽孙、吴复生,亦不可及也。”通风于是将此计合与妈妈,妈妈转说与赛西施,赛西施道:“羞羞答答,怎么做出来?”妈妈道:“儿呀,但得性命,那怕害羞。”赛西施祇得含羞应允。通风出来回复了钟馗,钟馗与咸、富二神同通风藏在后面,闲谈饮酒不题。
且说那绵缠鬼到了晚间,悄悄的前来。见静悄悄无人,心中想道:“想是去了。”看房中时,灯花半明半灭,听时,微微有叹息之声。这绵缠鬼遂大着胆子走进房中,问赛西施道:“你家鸟钟馗何处去了?”赛西施道:“因战你不过,今日去了。你一向不进房来,叫奴家终日盼望。”绵缠鬼道:“我恨不得寸步不离你,祇因他们在,不得进来。”于是双手搂住就要求欢,赛西施道:“你且休要性急,奴家因你交欢不久,不能满奴之意。如今想出一个法儿来,做下一条白绫带儿,勒在那个根下,自然耐久。待奴取出来,和你试试如何?”把个绵缠鬼喜的心花都开了,亲了一个嘴,道:“谁知亲亲这等爱我?”赛西施遂将带子取出来,绵缠鬼连忙将裤子解开,赛西施连忙将带儿套上,尽力一束,绵缠鬼道:“慢些、慢些,勒的生疼。”赛西施道:“越紧越好。”又尽力一束,打个死结。看绵缠鬼已是疼的发昏,不能脱去,遂高声叫道:“绵缠鬼已被我缠住了。爷爷们快来!”钟馗等听见,便拥出来,把绵缠鬼斩了。富曲拍手大笑,咸渊道:“你笑甚么?”富曲指着通风道:“我笑他家专会捉人根子。那捣大鬼被他抛出根子来,这绵缠鬼又被他女儿捉住根子,怎么你父子二人这等会寻人根子?”通风笑道:“你不知俺一家老实,不会找俏做事。但凡事都要从根子上做起来。”说的众人大笑。这里通风整备酒席,款待钟馗等不题。
且说那涎脸鬼在无耻山寡廉洞中为王,身边有个军师,见识精详,施为妥当,人因此起他个混名,叫做伶俐鬼。这伶俐鬼和涎脸鬼闲谈,涎脸鬼道:“连日不知怎么,不见绵缠鬼来。”伶俐鬼道:“不消说起他们。自从得了大王法儿,各人祇顾各人,何尝孝敬你来?那龌龊鬼倒要粘你的皮去,仔细鬼不肯舍他的半文钱。至于急赖鬼,无事不急赖,绵缠鬼,无日不绵缠,他们不来是你的造化。想念他们怎么?”涎脸鬼道:“你说他们讨俺的便宜,难道俺就不能讨他们的便宜?俺拿上这副涎脸寻上门去,任他龌龊、仔细、急赖、绵缠,定要寻他些油水。今日便闲暇无事,你权管山洞,待我先寻绵缠鬼一回,有何不可。”伶俐鬼道:“任凭尊便。”那涎脸鬼随了他那副涎脸出了寡廉洞,下了无耻山,前面还有一道唾沫河,过的河来,远远望见一座破庙,庙旁盖一座茶庵,斋题上写着四个大字,是“施茶结缘”,这涎脸鬼再看那破庙时,十分狼狈。怎见得:
穿廊塌倒殿宇歪斜。把门小鬼半个头,他还扬眉怒目。值殿判官没了脚,依然是拏肚撑拳。丹墀下,青蒿满眼,墙头上,黄鼠窥人。大门无匾,辨不出庙宇尊名,圣像少冠,猜不着神灵封号。香炉中满堆上梁上漏土,供桌上,却少了案前花斗。多应是懒惰高僧,不男不女闲混帐,辜负了善心檀越东奔西走费经营。正是:若教此庙重新盖,未必人来写疏头。
涎脸鬼走上茶庵,祇见两个闲汉在那里捣喇,这涎脸鬼也坐在凳上,施茶和尚托出三盏茶来,一个问道:“你这茶庵邻着这座古庙,晚间就不怕鬼么?”和尚道:“怎么不怕?祇是关了门,不理他也就罢了。”旁边人道:“你们又说鬼呢,俺那村通风老儿家一个女儿,生的千娇百媚,教一个甚么绵缠鬼缠住,缠的看看待死。也是他命不该绝,忽然来了一个钟馗,领着许多兵将,端端寻着斩鬼。昨晚竟将这绵缠鬼斩了。”涎脸鬼听了此言,暗吃了一惊:“怪道他许多时不来。”问那人道:“老兄这话可是真么?”那人道:“怎么不真?我在他隔壁住,亲眼见的。”这涎脸鬼听得,便忙似丧家之犬,急急若漏网之鱼,跑回山来。
伶俐鬼接着道:“为何这等气色不善?”涎脸鬼道:“俺闻一桩可虑之事,回来和你商议。”伶俐鬼道:“有甚么可虑之事?”涎脸鬼遂将那个人的话述了一遍,道:“既说端端斩鬼,咱们都有些鬼号,万一寻将来,如之奈如?不如俺们先下手为强。”伶俐鬼道:“非也,他是过路到此,必不久住。俺们且关了洞门,躲避几日。待他过去了,再扬眉吐气不迟。古人云:知彼知己,百战百胜。此是兵家要诀,不可造次胡行。”涎脸鬼道:“我的意思,一者与绵缠鬼徒弟报仇,二者灭了他以绝后患。怎么你总是这等说,岂不是长他威风,灭自己锐气乎!”于是将伶俐鬼洋洋不采,竟转入后洞去了。这伶俐鬼满面没趣,叹口气道:“向日投了楞睁大王,指望成些大事,不想楞里楞睁不足与有为。今番来到这里,见他脸皮甚壮,可与共事,不想又是有勇无谋之辈,除了厚脸,别无可取。眼见的祸缘林木,殃及鱼池也。古人云: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我闻的风流鬼为人倜傥,俺不免弃此去彼便了。”于是收拾行李,悄悄出了寡廉洞,竟投风流鬼去了,按下不题。
且说钟馗饮酒中间,说起绵缠鬼的师傅乃是涎脸鬼,钟馗道:“俺务必也斩了他纔好。但不知那无耻山在何处?”通风道:“想必也不远,我们慢慢访问。”说话间,祇见蝙蝠早已飞起,钟馗喜道:“兀的不是向导去了。”遂起来别了通风,与咸、富二神率领阴兵,随着蝙蝠往前竞走,中间一条大河拦路,但见:
青泡遍起,白浪频翻。青泡遍起,依稀好似蘑菇;白浪频翻,仿佛犹如海蜇。峡口由于唇吻,源头出自丹田。浑波浊器不煎茗,黏水粘船难渡客。这壁厢足迹满岸,恍惚闻足踢之声;那壁厢指影盈堤,俨然睹拳摇之状。就隐士文人也定有几点唾添,还说些寡廉无耻的字样。若凡夫俗子竟舍得满团益上,犹带着赔嫁伴娘的言词。正是:
要知如此真来历,尽在攒眉切齿中。
钟馗唤土人问,土人道:“此河名为唾沫河。从前本无此河,祇因这无耻山寡廉洞里出了一个涎脸大王,惹得人人唾骂,唾骂积聚多了,遂流成这道大河。河面虽宽,其实不深,老爷祇管放心过去。”钟馗听了大喜,发付土人去了。过了唾沫河,前面就是无耻山。你道此山如何布置:
不诚石垒堆满地,没羞岩高耸云天。冥耳攒蹄,换打虎峰峦偃卧;张牙舞爪,脱水狼沟壑间行。鬼眼松沿坡遍长,不清柏满麓齐栽。可惜洞纵多廉,避鬼魅于焉远去:山原有耻,畏涎脸不敢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