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西域少年行-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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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日的怛罗斯城,除了少部分大唐商队之外,各处并无任何喜庆气息,毕竟历法不同、风俗不同。
怛逻斯城外,大食军的一处营帐内,满脸坚毅的突骑施王子忽都鲁,跪倒在大食将军面前,双手呈上一件牛皮袋。
大食将军不等卫兵前去拿牛皮袋,就急不可耐自己抓了过来,从牛皮袋里取出了一张薄薄的纸质地图。
大食将军还没有来得及查看地图,就被这薄而坚韧的纸张给迷住了。大食将军的手指轻轻拂过地图上的山川城池,脸上满满都是贪婪之色。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庭州城,纷纷扬扬的雪已经停了。在北庭节度使内宅里,突骑施郡主阿伊腾格娜,望着眼珠黑亮的少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少年正拿着毛笔,在大食将军艳羡不已的纸张上,随意写着鬼画符一样的文字。嘴里还念念有词:“石堡、哥舒翰,怛罗斯、葛逻禄,755年、安禄山、史思明……”而阿伊腾格娜不知道的是,历史正在她的眼前逐渐变得崭新而明亮!
。。。
 ;。。。 ; ; 元日西海,漫天的风雪渐有止息之势,然天色已昏,笼罩天地的仍然是无边无际的模糊与浑浊。
在这片模模糊糊之中,横七竖八的尸体重重叠叠,尸体旁边,吐蕃士兵的方形盾牌、三尖头盔和大唐骑兵的马槊、横刀杂乱地散在一起,被紫红色的冰块冻得粘成了一体,仿佛一群亲密无间的朋友在酣睡。
无主的战马们则呆呆地停留在主人倒下的位置,除了偶尔嘶鸣一下之外,一直在默默守候,似乎它们的主人还会醒来……
陇右节度使哥舒翰骑在战马之上,如同万古冰雕一样,冷冷地注视着狼藉一片的战场。
对于唐军士兵打扫战场的快慢,哥舒翰毫不在意;对于这次遭遇战双方的伤亡比例,亲临一线指挥作战的哥舒翰已经有了直观的印象,并不特别费思量;对于王思礼提出的即刻向长安露布告捷的猴急建议,哥舒翰也自有主张,并不放在心上。
腊月将尽,哥舒翰为防止临近吐蕃的各守捉因节日松懈战备,故决定率领亲卫牙兵,巡视整个战区。
一路走来,唐军各据点张弛有度,让哥舒翰十分满意。陇右作为大唐军力最强大的战区之一,士兵气势高昂、训练有素,让深知肩负重担的哥舒翰心里略略踏实了一点。
哥舒翰知道,这一方面是由于陇右军长期直面吐蕃的巨大压力,在延绵的战争中反复磨砺,如出鞘之利刃、寒气逼人;另一方面,更是得益于王君廓、张忠亮、盖嘉运、皇甫惟明和王忠嗣等历任陇右节度使兢兢业业的操练和打造,才使得陇右军如百炼之镔铁、韧劲十足。
驻扎在应龙城的神威军为天宝七载(748年)新建,人马将领都是从陇右各军中抽调而来的,运转体制尚不顺畅,本就是哥舒翰此次巡检的重点。
而神威军兵马使火拔归仁更是个勇猛有余、谋略不足的粗人,故哥舒翰更是不放心。
没有想到,尚未巡检到应龙城之时,忽遇天降暴雪,延阻了行程。王思礼更是建议哥舒翰就近宿营避避风雪。
不过,深知应龙城战略地位的哥舒翰坚持继续前进,正好乘风雪肆虐之机,考察神威军的防御状况和军心士气。
对于任侠江湖多年的哥舒翰而言,这点风雪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麻烦。哥舒翰去年进京觐见圣人的时候,陛下的种种宠遇让四十多岁哥舒翰,在蹉跎多年之后,深切感受到了“机不可失”的迫切感,同时也深深明白了圣人对石堡的志在必得。
那个时候,哥舒翰由衷庆幸王忠嗣的自我膨胀,给自己创造了千载难逢的良机。
若不是王忠嗣恃宠而骄、介入国本之争的话,自己这个突骑施哥舒部出身的夷将,怎么可能熬出头,成为节制一方的封疆大吏。
在接任陇右节度使的重任之后,哥舒翰立刻将目光放到了高耸入云的石堡之上。
亲历了王忠嗣事件之后,哥舒翰已经明白,这石堡,不仅仅是圣人心中的一根刺,也更是朝堂角力的局眼所在,一个不慎,自己就可能被斗争双方碾成碎末。
哥舒翰目前深深认识到,唯一的出路就是迎合圣意、力夺石堡。若能夺堡成功,必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如果夺堡失败或者稍有拖延,自己的结局绝对会惨过王忠嗣。
为了夺取石堡,哥舒翰殚精竭虑,四处寻计问策,终于得到了在西海龙驹岛筑城建军之计。
应龙城起、神威军立,像一枚楔子,钉入了石堡与吐蕃西线据点之间,切断了双方的联系,可谓在唐蕃陇右一线的争夺中下了一手妙棋。
筑造应龙城一事,让文韬武略的圣人非常欣赏,在下诏褒奖的同时,给予哥舒翰更大的权限和更多的资源去筹备夺取石堡之战。
哥舒翰急于去应龙城,还有个原因是要招揽良将。哥舒翰祖上一直是突骑施哥舒部的首领,但从祖父起,就率部族脱离了突骑施汗国,内附唐朝,定居于安西都护府。
哥舒家族长期以来对唐室忠心耿耿,哥舒翰的父亲哥舒道元更是曾任安西都护府副都护,并娶了于阗国的王女为妻。
出身不凡的哥舒翰在年轻时,也曾离经叛道,不愿意接受父亲安排好的入仕之途,一心只想做个仗剑走天涯、十步杀一人的游侠。
哥舒翰虽然性格豪爽、纵情声色,但长期家族的熏陶以及无法选择的天赋技能,都使他特别擅于察言观色和抓住时机。无论是背离家族游荡江湖之际,还是后来遵从父亲遗愿从军之时,哥舒翰都熟稔于交际沟通之道。
在陇右军担任中层军官之时,哥舒翰就有意使出浑身解数,和时任陇右节度使的王忠嗣搭上关系。
就连王忠嗣帐下那些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年轻牙兵们,哥舒翰都甘愿折节交往,主动放下贵族子弟的身段,陪一群出身不怎么光鲜的牙兵们竟日射猎游宴。
功夫不负有心人,哥舒翰的认真钻营,让他在短短五六年的时间里,就从中低层军官跃升为陇右节度副使,达到了父亲花了大半辈子才实现的官场高度。
担任陇右节度副使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哥舒翰又适逢其会,一跃成为陇右军节度使,成为哥舒家族官职最高的人。
哥舒翰常想,若父亲在天有灵的话,一定想不到,当年气他吐血的逆子,居然会改邪归正、重振门楣,成为大唐帝国的一方诸侯。
当然,哥舒翰的内心十分清楚,自己的陇右节度使之位能否坐稳甚至更进一步,关键在于夺取石堡,稳固圣宠。
用兵之道,首在择将,有道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当年哥舒翰甘愿和牙兵们交往,也并非全是功利之心。不得不说,王忠嗣虽然生性迂腐,却慧眼独具,所选择的牙兵有不少是不可多得的将种。
王思礼当时便与自己最为投契,哥舒翰担任陇右节度使之后,并直接让王思礼担任自己的牙兵队正,并不断提拔,将之培养为最可信赖的心腹;王思礼之弟王思义一向少言寡语,在王忠嗣下狱之时便卸甲归田了;荔非元礼和荔非守瑜兄弟被同样善于经营的李光弼给拐到朔方军去了,让哥舒翰特别惋惜;而年纪最小的李晟和刘破虏,一个心眼比较死,一个又贪杯误事,之前和自己也都算不上特别的亲密,所以哥舒翰决定先晾一晾二人,将他们下放到了新组建的神威军。
哥舒翰知道,李晟和刘破虏打仗都很有一套,尤其是李晟,精熟阵法、用兵严谨,有大将之才。但由于二人一直未没有彻底敬服自己,所以哥舒翰不介意先给二人增添点困窘,磨练一下二人的心性,然后再创造合适的时机,彻底收服二人之心。
用兵之道、虚虚实实,操纵人心之径,亦是虚实相间、杂而用之。哥舒翰虽然故意排挤了李晟和刘破虏,却给二人安排了足够高的军职,并嘱咐王思礼与二人经常保持联络,为将二人收归帐下进行铺垫。
谁知道冒雪才走了不久,哥舒翰一行就遭遇到一群西海羚。这西海羚乃雪原祥兽,皮轻毛软,所制裘袍为世人所珍。
哥舒翰对送上门的大礼自然笑纳,指挥牙兵亲卫张弓捕杀的时候,他一边叮嘱牙兵们注意箭法,别毁坏了皮毛;一边在心里盘算着,除了给圣人和贵妃制作皮裘外,是否还有余量给李相国献上一件。
哥舒翰目前最大的隐忧,除了无法如期攻占石堡之外,就是自身在朝堂上实力太单薄,处于无枝可依的尴尬窘迫之中。
纵观大唐天下,各方节度使都有自身的依靠和根脚:安禄山先是投靠李林甫,然后费尽心机巴结圣人和贵妃,走的是圣宠之路,已隐然成为能够影响朝堂走向的**势力;高仙芝身为高句丽后裔,若没有李相国的大力扶持,怎么可能爬到安西节度使的高位;王正见所凭靠的则是太子一系的潜力和太原王氏的底蕴……
能担任节度使的,都各有通天的门路和坚实的靠山。哥舒翰现在的问题在于,圣宠尚不深、靠山全然无。诸多势力,自己该投靠谁呢?哥舒翰为此反复计较……
正计较间,忽然一骑冒雪而来,挥刀突袭哥舒翰。哥舒翰虽然年齿渐长,但当年闯荡江湖时练就的一身功力尚在,从军以来更是勤练不缀。因此,对于风雪中的突然袭击,哥舒翰的反应居然比忙于射猎的牙兵还要快上一分。
出乎哥舒翰预料的是,袭击自己的人,居然就是此行的招揽重点——神威军骑兵团校尉李晟。
哥舒翰通过各方打探,知道李晟对王忠嗣忠心耿耿,对王忠嗣贬职一事心结未去。哥舒翰弄清李晟误袭自己的原委之后,便趁机针对李晟的心结,讲了番劝解之语,希望能借机突破李晟的心防,将其彻底收入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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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王思礼,你还不赶紧扶李校尉起来以便将功赎罪!你这小崽子,一向口无遮拦、谎话连篇,现在居然敢骗到某头上了,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吧!”李晟听出来哥舒翰放过诸人的意思,也就顺势抓住王思礼的手臂站了起来。
“李四郎,可知某为何不责备汝失礼之处?”哥舒翰也跳下了战马,笑着问道,戏谑之情溢于言表,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和李晟他们一起厮混的哥舒长兄。
“末将不敢妄加揣测,想来不过是个‘诚’字。”李晟回答的不卑不亢,并未刻意和哥舒翰过于亲密。
哥舒翰对李晟的回答笑而不语,转而问王思礼:“三郎,可知汝之谎言破绽何在?”
“下属每句谎言都有破绽,只是别人常常听不出来,而大帅却总是能够留意到。”王思礼立刻顺着杆儿往上爬。
“想当年王大帅尚在陇右的时候,某常与尔等嬉戏,对诸位的性格倒是略知一二。”哥舒翰抬起头,朝无边无际的雪花长长地呵了一口白气:“三郎嘴巧智急、作战果敢,却拙于将兵;破虏潇洒自在、用兵诡异,却不喜拘束;四郎沉默寡言、做事沉稳,故最擅阵战。若方才若真如三郎所言,四郎必不会单枪匹马前来突破吐蕃军队,而是会列阵包抄,且一定会留一队人马作为后应,如此方是某所熟知的李四郎。故某知三郎之言必有诈矣!”
李晟三人不由俯身作揖,感慨哥舒翰的识人之明。想来当年哥舒翰和牙兵游猎之时,早就将每个人的脾性都摸透了。
“四郎方才言不欲捕猎西海羚与雪豹,某虽不赞同四郎的想法,但却深知此言深符四郎仁慈之天性也。某虽甚爱田猎,但却并非嗜杀之人。只是西海羚甚是罕见,皮毛之贵远胜狐裘,故欲制羚裘一件以献圣人,为我陇右军争取更好的支持,非为一己私欲也。故而四郎阻拦之举,某并不怪罪。”哥舒翰说的十分坦诚,虎目闪闪,在遮天盖地的风雪中显得格外明亮。
李晟听了之后,心头一动,之前恼人的弓弦震荡声听起来也不再那么嘈杂刺耳了。
李晟本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踌躇之间忽然低头看见了那双格外黑沉的羚目,心中又变得和这天气一样迷茫不清。
哥舒翰发现李晟的脸色忽青忽紫、变了又变,就上前抓住李晟的右臂问道:“四郎心中还有什么不解之处?”
哥舒翰的亲昵让李晟一瞬间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在大帅麾下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