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遗事-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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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
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禄利也,所贪者财货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始终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为人君者,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尧之时,小人共工、NB665兜等四人为一朋,君子八元、八恺十六人为一朋。舜佐尧,退四凶小人之朋,而进元、恺君子之朋,尧之天下大治。及舜自为天子,而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并列于朝,更相称美,更相推让。凡二十二人为一朋,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治。《书》曰:“纣有臣亿万,惟忆万人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纣之时,亿万人各异心,可谓不朋矣,然纣以亡国。周武王之臣,三千人为一大朋,而周用以兴。后汉献帝时,尽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为党人。及黄巾贼起,汉室大乱,后方悔悟,尽解党人而释之,然已无救矣。唐之晚年,渐起朋党之论。及昭宗时,尽杀朝之名士,或投之黄河,曰:“此辈清流,可投浊流。”而唐遂亡矣!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后世不诮舜为二十二人朋党所欺,而称舜为聪明之圣者,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周武之世,举其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自古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兴者,善人虽多而不厌也。
夫兴亡治乱之迹,为人君者,可以鉴矣!
欧阳修不愧是文章高手,是非被他彻底拧了个个儿,变成只有君子才有党,而只有有了朋党,才能达到天下大治。
或许就是因为读了欧阳修的《朋党论》,皇上又召见了包括章得象、范仲淹在内的亲近大臣,特别告诫他们:“近来朋党之说,闹得人人心烦。人分君子、小人,小人唯利是图,哪里有什么党?即便暂时因为利益拢在一起,一旦有了利害冲突,也就树倒猢狲散了。只有真君子,才有真朋党。有真朋党,才能天下大治。尧、舜、周武王,都是用了朋党,才天下大治的嘛!你们都是朕的亲近大臣,是不是害怕朋党的帽子,该说也不敢说了,该做也不敢做了?千万不要这样。该说的只管说,该做的只管做。连你们也避形迹,不敢来真格的,这国家还有治吗?”
章得象、范仲淹等,当然都磕头说“不会”。范仲淹恰好有事要说,更抓住机会不放了。
东京的畿县共有十六个,东南边的陈留也是其中之一。陈留县下边管着四乡七镇,有南镇、北镇、河口、萧馆等等,汴河从境内横穿而过。南镇有座土桥横跨汴河,桥上走人,桥下行船。桥原先靠西,后来改到目下这地方了。陈留等县的催纲官李舜举,瞅着这座桥于行舟不大方便,恳请开封府与朝廷,将桥还改回原处。催纲官是专管漕粮等运输事宜的,汴河又是江淮漕运的主要通道,他请求改桥,也是职权范围内的事情。
开封府知府吴育,派开封县主簿杨文仲与另外一个人前去勘查,回来也赞成移桥。吴育申奏朝廷,朝廷批复同意,很快就下令动手了。桥已经毁了,权三司使王尧臣却让三司下帖子到陈留县:不准拆桥。跟着,又派属官陈荣古去勘查。他们认为,桥不必动,只要在现桥西边将河堤拓宽五十步,叫水流舒缓一点就成了。
吴育原来就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岂能受这个气!发狠道:“岂有此理!将我堂堂开封府当成什么了?不弄个水落石出,我们真都成脓包了!”
他当即上了一本,请派御史彻查此事。小小一座桥,陡然成了开封府与三司两大重要机构斗法的擂台,也就由小变大,重如泰山了。
王尧臣先就有些瓜葛不清,弯弯绕的后边,牵连了不少难得说清的关系。
原来桥下有房,是陈留大姓卫尉寺丞卢士伦的产业。桥一拆,那房子也就保不住了。陈留县原先的监税王溟,被替职后等着赴新任期间,曾租住过这幢房子。或许是因为原先有关照,或许只是一般官场人物的互相关心,卢士伦起先硬是不要房租,王溟一再坚持,房租好歹收了,但还是每月少收了一千铜钱。这王溟,恰恰又是王尧臣的同年进士。眼见拆桥房子保不住,卢士伦少不得拜托王溟去同年那儿说情。王溟沾光在先,士伦又专门相托,回不住,就去了王尧臣那里。
大宋遗事 第十五回(4)
东拉西扯说了一回闲话,尧臣想起拆桥这档子事,就问道:“你在陈留做监税,陈留的事该清楚?”
“你指什么?”
“南镇有座桥要拆,正举棋不定呢。”
“这你算问对人了。问第二个人,再没有我清楚的。”
“为什么?”
“我眼下就租住在桥下卢寺丞的房子里。”
“那真太凑巧了!你怎么看?有人说那座桥阻水,很多运东西的纲船都在那儿撞坏了,嚷着要拆。”
“没有的事。我从来没听说什么撞船的事,更没见过。这都是没事生事!”
王溟这话跟陈荣古调查回来所说的,大致不差:他说出事的船,大都是因为风浪互相撞损的,因桥撞坏的极少。尧臣这才下了决心,下帖子要陈留县不要拆桥。
朝廷派来勘查拆桥案的,是监察御史王砺。王砺的结论是:桥阻行舟,迁桥对;王溟、卢士伦因私害公;三司说桥下有民居,拆桥有碍,实际不过卢士伦一家而已。权三司使王尧臣受豪民请托,因情废公。王尧臣曾派人去王砺那儿打听调查情况,也变成了三司派刺客行刺调查官员,等等。
情况既这么严重,皇上还能不动怒?他直接下诏给开封府,派了一个工部郎中专门审问,已经不是勘查,而是兴大狱了。处理意见也特重:王尧臣除罚铜,还要责杖七十;其余有判公罪,也有判私罪的,追官、罚铜都相当严重。
别人或者还可以另当别论,这王尧臣是不能不援手说话的。
三司使掌握国家财赋命脉,是朝廷的重臣。尤其是自打尧臣权了三司使,一路兼按察地方官吏的新转运使们,如张皿囚之等,都是由他举荐、聘用的。推行范仲淹的十件事,尧臣实在是举足轻重的干臣。像他这样的高官,即便果真受人之托,徇情不准拆桥,顶多当殿训斥,再加多少罚一点钱,也就了了,怎么能责杖七十,羞辱他呢?问题似乎不在阻止拆桥,而在他推行十件事过于卖力,完全是冲着新政来的。人家叫阵叫到这个份上,范仲淹怎么能装聋作哑呢?
何况,在这之前范仲淹已经欠了尧臣的人情,也不容他不说话。
王尧臣当年是头名状元入仕的,做事的风格也峣峣独立,绝不苟且。郭皇后薨去,范仲淹上书请治阎文应加害皇后的罪责,第一个援手的就是王尧臣。后来,好水川败北,范仲淹与元昊私书往来,朝廷将范仲淹与韩琦一起贬官,又是尧臣为他们说话,终于让他们官复原职。尧臣自己也安抚泾原,差不多跟他们做了邻居。人家多次为自己援手,现在有事就装傻不管,那还是个人吗?
一查问,也还真有话说。
尧臣说:“三司发文不准陈留拆桥在先,王溟说话在后,这是有案可查的。况且,是我因为他常在陈留,知道情况,先问的他,并不是他主动来做说客。说接受请托,实在冤枉!”
一查记录,果然如此。那么,请托之罪也就没了。
再者,真宗实录白纸黑字,记着真宗因为原桥阻碍行舟,才下诏将桥迁到现在这个地方。李舜举等要改建,朝廷同意,都违犯了先皇帝的意旨,不尽妥当。陈荣古实地勘查,认为因桥致损的船少而又少,现桥不必改动,与先朝旨意正好暗中吻合。那么,三司发文不准拆桥,没有不当。而且为的是公事,定私罪显然不合适。
其他,也还有一些与事实很有出入。
仲淹碍着朋党的帽子,确实有些踌躇。既然皇上催着说话,岂能失去机会?他将知道的事情一一罗列,奏明了皇上。最后,又为尧臣辩解道:“陛下,《经》曰:‘贵贵,为其近于君者也;贵老,为其近于亲也。’又说:‘堂高则陛高。’无非一个意思:尊重公卿大臣,实际上就是尊重天子的神圣权威。三司使是皇上身边的亲贵大臣,替陛下掌管天下财赋。有罪,皇上自己不论怎么处罚他都行,也不能叫执法小吏当众打板子羞辱他。即使皇上不拿他当回事,也不必叫外人知道。亲贵大臣被轻视,天子脸上也不好看!请陛下三思,不要失了朝廷的神圣威严,也为王尧臣存些体面!”
不为大臣存体面,也要为朝廷存些体面,这个逻辑是有说服力的。范仲淹所说与勘问所得的事实,也多有吻合的地方。是不是真鼓励朋党,就难说了。皇上终于网开一面,不打王尧臣板子了,只罚铜了事。原判私罪的,也改了公罪,处罚轻多了。因为有违背先朝旨意一条,主张拆桥的官员也都被罚了铜,不能有功无罪了。
欧阳修跟着又上了一本,主要是攻王砺借陈留事件陷害大臣,攻击异己,请求皇上罢了他的御史职务。
一共列了四条罪状。
先朝,真宗明明有旨意改桥,王砺硬说改桥是权臣受贿所致,这不是谤渎先朝圣政吗?
为着移桥这样一件小事,诬陷大臣受情徇私,妄兴大狱,使能干重臣惮于为事,这是第二条。
三司派人询问查案情况,本是例行公事,却诬蔑为刺杀朝廷命官,陷人以死。事情都是亲自经历,显然不能以御史可以风闻自辩。这是第三条。
王砺攻击三司办事官员是王尧臣举荐的门人,实际根本不是,他倒恰恰是吴育举荐的门人。吴育与王尧臣本为公事,并无私怨。王砺迎合吴育,扩大事态,挑拨大臣关系,这是第四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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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十五回(5)
这四条,哪一条都不轻。本章一上,王砺就被罢了御史,贬到邓州做通判去了。
那么,无论全局,还是个别事情,攻战双方都各有进退,暂时好歹还能算是打了个平手。
大宋遗事 第十六回(1)
宋仁宗重开天章阁
范希文宣抚回陕西
其实,要是较真,说打了平手,未免过于勉强。范仲淹推行新政,整顿吏治,应该大刀阔斧,势如破竹,是个只攻无守的态势。提到设防,都已经乾坤颠倒,何况还是一再挨打!细算下来,倒是范仲淹的人受检举、处罚的多,贪官污吏、渎职平庸者处罚的少。范仲淹顶多只是能说几句话,能还人家几招而已。这,哪里能算什么平手呢?
仲淹的十件事里,有一大半与整顿吏治有关。最主要、最关键的部分不过如此,其他事情的命运,不问,也可想而知了。
府兵制从一开始就遭到反对,连提都没人再提了。
减徭役的撤并县镇,拢共才在河南府改了寿安、河清等五个县为镇。就是减了徭役,也很有限。
兴修水利,发展农业,不是短期能见成效的。吏治不清,自然也很难有大的作为。
连唯一较有实效的科举改革,也大体有名无实。许多州县虽办了学校,很快就名存实亡,或干脆停办了。科举考试科目的改革,也一样转眼复了原。只有按胡瑗胡翼之的模式进行的太学改造,多少有些成果,还算差强人意。
这不是仲淹的初衷。
虽然他从一开始就不那么积极,或者说颇为被动,并没有什么宏阔的念头。他的学识、经历都还有限,不可能想得那么空阔、遥远。他想的都比较实际,都是他经历中所发现、所痛心疾首的。他既想到了,皇上又鼓励、允许他有所作为,他也真正走上了前台,他就不能不有所期望,有所指靠了。一有期望,一有指靠,就像戴上了有色眼镜,一切就很难看得真切了。即便是平常一眼就可以看清的不可能实现的幻想,此时也为它的五彩斑斓所迷惑,不愿相信它只是梦幻,根本不可能变成现实。既抱着幻想,结果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怎么能不郁闷呢?所谓当局者迷,政治家一样不能幸免,也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情!
而最叫他苦恼的是,这一次,他碰到的竟是一只无影手!
先前,他的对手都是有形的,阎文应就是阎文应,吕夷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