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村往事-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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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祖父曾经跟我母亲扬言,说安子长大后,肯定非常聪明,第一,我给他吃了葱,吃了葱就会聪明,第二,我给他吃了脑髓,吃什么补什么,今后他的脑子一定比这些普通的人脑子大,而且灵光。
对于曾祖父说的这些,我母亲报以苦笑,他以为曾祖父还在疯癫中,是神智不清醒所致。 成了儿童后,受外面那些孩子的影响,我也认为我曾祖父是一个怪物。
肉米 8(2)
对于我的父亲和祖父,我是不太信任的,尤其是祖父,尽管他经常和我曾祖父争吵,而且发生过打斗,我依然觉得他和我曾祖父是一伙的。我不敢靠近祖父的身边,更不敢走近曾祖父住的房屋,听见曾祖父的一声咳嗽声,我都感觉到紧张。晚上的时候,我必须要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双手把握着她的乳房,不允许她离开我一点儿。我对母亲的依赖,让我的父亲非常不悦,他甚至不止一次地冲我发脾气。母亲说,孩子小,他怕他曾祖父。父亲怒气冲冲地说,怕什么呢?怕他会吃了他么?我母亲说,你不要对孩子这么吵闹,会吓着他的。父亲冷笑着。
为了安慰愤怒中的我的父亲,母亲许下许多糖果的诺言,要我离开她的怀抱。我看看为难的母亲,她显得有些厌倦,那厌倦里隐藏着威胁,意思是,要是我不听她的话,她就会不管我了。我再看看父亲,父亲冷笑着,在温和的暗红的灯光下,他的脸色仍然呈现着铁青色。父亲坐在床沿上,一只脚支在床上,一只脚还在床下的鞋子里,他的表情和动作告诉我,如果我再不离开母亲的怀抱,如果我再不知趣,他就会站起来,然后把我小鸡样的拎到外面去,说不定我曾祖父就在外面等着呢。
我惧怕起来,赶紧离开母亲,蜷缩到角落里去了。
母亲和父亲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他们的眼睛里熠熠生辉,两双眼睛像四颗闪亮的珠子。他们不时彼此看看,又看看我,母亲说,你睡吧,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呢?我说我不困。父亲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说,冤家。他们等了许久,我依然无法合眼。父亲厌恶地看了看我,轰地躺下,咕哝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楚,我想他绝对是在骂我。
我当时怎么也不明白,母亲和父亲为什么要盼望我早点入睡呢?他们的样子,好像很热切,他们究竟在等待什么呢?迷糊中,我隐约听见有响动,然后感觉整个床,整个屋子都摇晃起来,随后,我听见母亲的呻吟声,她好像非常痛苦。我感到恐惧异常,我以为我曾祖父过来了,以为他在吃我母亲的肉,我正要呼叫我的母亲,突然又听见了父亲的声音。父亲的喉咙里像是含了一大块肉,这块大肉塞在他的嘴巴里,很大,大得让他难以吞咽,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惊竦起来,原来是我父亲在吃我的母亲!看样子我的猜测是对的,不单我祖父和曾祖父是一伙的,而且我父亲也是要吃肉的。我不敢喊叫了,吓得使劲往角落里钻,我害怕我曾祖父和祖父他们一起过来,我对他们来说,可能只够塞牙缝。
在惊惧中,黎明来了。
我惊讶的发现,母亲依然活着。我仔细看她,看她的脑袋,看她的脸,她的胸口,她的大腿,还有她的屁股。母亲毫发无损,脸色红润,像一只快要开怀产蛋的母鸡,她微笑着跟我说,起来了,安子,我的乖乖。说着,母亲抱起我,在我的脸上吧唧亲一下。
我所恐惧的黑夜,如期而至。昨夜发生的事情,今天晚上依旧接着发生。
这种恐惧,伴随着我长大。我知道曾祖父就算吃过人肉,他也不会吃我的,因为我是他的子孙,他很疼爱我。他每次弄了野物肉,烹煮出来,都要喊我过去吃,我是断然不敢去的,我始终怀疑他弄的那些是人肉。我的怀疑不是没有根据。
有一年冬天,好像是星期天,我和村里几个小伙伴约好了上山打松果去卖,于是早早地就起来了,叫嚷母亲给我弄饭吃。就在我刚走出门的时候,突然被院子里出现的一大群人吓了一跳。那些人个个怒气冲冲,他们提着猎枪,拿着棍棒,腰上别着明晃晃的砍柴刀和斧头。其中一个走过来,问我,这是安子介的家么?我当时还不知道我曾祖父的名字,就摇摇头说不知道。旁边一个人问,这是不是野猫子的家?野猫子我知道,就是我曾祖父。我点点头,指了指曾祖父住的屋。
我母亲听见了我跟人说话的声音,一边问谁呀,一边走出来。她也被那些凶神恶煞的人吓了一跳,慌忙叫我父亲。我父亲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赶紧跑出来,他同样被那些人吓住了。
肉米 8(3)
你们,你们干什么?我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
那些人没有理会我父亲,走到我曾祖父的房门口,轰地一脚就将门板踹掉了,他们一拥而进,将我曾祖父从温暖的被窝里拎了起来。曾祖父吓坏了,以为又有什么运动来了,大叫着,各位革命同志,革命闯将们,你们别打,我老实,我老实……
就像一团破棉袄,我曾祖父被那些人拎到了外面,他提着裤子,衣服没来得及扣上扣子,袒露着惨白的干瘦的胸脯,赤脚站在地上直哆嗦,满是眼屎的双眼不停眨巴,惊惧地看着那些人。那些人走进我曾祖父的屋子里,他们在里面翻箱倒柜地寻找着什么,搞了好一阵子,看样子没有结果,就走了出来。刚才问我话的那个人不甘心,他又走进屋里,将我曾祖父的锅提了出来,在晨光中仔细看着,还把鼻子凑上去,猎狗般地嗅来嗅去。完了,他把铁锅丢在地上,巨大的哐啷声,惊得我曾祖父一哆嗦。
那人走到我父亲跟前,问我父亲,你们不在一起吃饭?我父亲摇摇头,说,我们早分开吃了。那人说,我们要进去看看。我父亲闪在一边,说,你随便看。
那些人在我父亲的屋子里看了,然后又到我祖父的屋子里看了。最后走出来,招招手,说,走。
我曾祖父,我父亲和我祖父,以及我的母亲和祖母,眼巴巴地看着那些人扬长而去,消失在薄雾里。
刚才发生的一切,被几个前来叫我的小伙伴们看见了。在去山上的路上,他们一个劲地问我,那些人是干什么的。我说我不知道。
我的确是不知道那些人是干什么的,一个上午,我都在想,他们气势汹汹的,提枪拿刀,跑来找我曾祖父究竟干什么呢?
我还没有下山,答案就被那些放牛娃随同他们的牛一起带上山来了。
早上来找我曾祖父的那些人,是五道河的一个干部,他的三岁的娃娃掏鸟窝摔死了。就在这小娃娃被埋下过后不久,他的家人就发觉小坟堆被人掏了,尸体也不见了。这些人怀疑是我曾祖父扒了坟,偷了那小娃娃的尸体拿回了家,炖着烧着煎炸着吃了,于是就跑来找证据。那些放牛娃说,幸好没有找到,如果找到了,我的曾祖父将会被他们就地处决。
尽管那些人没有找到我曾祖父偷孩子吃的证据,但是我曾祖父吃人肉的名声,却由此在那些放牛娃、读书娃和村里人中间被众口相传。而且他们坚信,五道河那个干部的娃娃,肯定是被我曾祖父偷吃了的。
我是那个食人者的后代,那个吃人的怪物是我的曾祖父,想都不要想,就可以知道我要承担多少耻辱和恶名了。我开始万分憎恨起我曾祖父来,我希望他赶快死去,我盼望着那些人再次在某个早晨把我曾祖父从床上拎起来,拎到外面,然后把猎枪举起来,对准他那颗脑袋,勾动扳机,轰!我曾祖父的脑花飞溅,早晨的雾被染成一片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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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9(1)
我吃过午饭,曾祖父才起床。他坐在床沿上,双腿垂挂在床下,身子摇摇晃晃的就像一棵在风雨里飘摇的枯树。秦三老汉让我扶住曾祖父,说他去打些水来。
我问打水干什么。
秦三老汉说,洗脸啊。
我看了看秦三老汉的手,黑黑的,油油的,泛着铁的光泽。
秦三老汉打来水,把他那乌黑的爪子伸进水里,搓洗着一条破烂的毛巾。那条毛巾被他一搓,盆子里的水就成了肮脏的黑色,上面似乎还冒着油珠。等他捞起来的时候,我发现那根毛巾其实就是一块破布片,不知道原来是什么颜色,反正现在是黑褐色的。秦三老汉拧了拧那片破布,水丢丢地就要往我曾祖父脸上抹。
我挡住秦三老汉的手,说,你这打的是什么水呢?怎么连点热气都没有呢?
秦三老汉说,凉水,没热水。
我说这怎么行呢?怎么能用凉水洗脸呢?
曾祖父嘶哑着嗓子说,我要的凉水,我脑子闷闷的,不清醒。
我说不行的,老祖宗,我还去给你打点热水吧。
我拿着那个盆子,走出去连水带那破布片一起泼了出去。
我先抓了点洗衣粉,将盆子里外都抹上,然后拿草使劲蹭。母亲看见了,问我干什么,我说这盆太脏了。
祖父不知道什么时候转悠到我身后了,这盆不是老畜生的吗?
我抬头看了看祖父,说,老人家,你怎么能这么说他呢?你就不嫌难听么?你要不嫌难听,我听起来还觉得丢人呢。
祖父没想到我会怪责他,脸色有点难看。
母亲给我打来一盆水,我在下面洗,她在上面浇着,没两下,我就把那盆子洗干净了。
我倒的是水壶里的开水,母亲舀来一瓢冷水,兑得不凉不热的。我又去母亲他们的柜子里翻了一条新毛巾出来,还抓起一疙瘩香皂。
来到曾祖父床前,秦三老汉正埋着脑袋给曾祖父穿鞋子,样子好像很吃力,哼哧哼哧的,好半天也没穿进去。他侧头看了我一眼,涨红脖子说,你等等吧,要不先放在那里。
我说再等,水就又成冷水了。
曾祖父探了探身子,想看看脚下,可是不行,他一动,身子就摇晃得厉害,好像马上就要栽倒在床上了。
秦三老汉只得松了穿鞋的手,小心地扶着他。
我是不是肿了?曾祖父问。
秦三老汉没说话,他捋起曾祖父的裤脚,把腿往起抬了抬,曾祖父看见了他的脚,他的脚肿得锃亮,泛着光,好像拿手轻轻一戳,就会破皮,流出水来。曾祖父叹息一声,说,穿不上就不穿了吧。
我说我好像有一双棉绒拖鞋,几年前的一个冬天买的,不知道现在什么地方,等等我去找找。
曾祖父说,你别去找了,早被那个畜生给你穿了。
我让秦三老汉扶着曾祖父,让我给他洗脸。我这么做,曾祖父居然感到别扭起来,他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直说,算了吧算了吧,叫你秦三爷给我洗就是了。
我固执要给他洗,曾祖父感动起来,眼睛里竟然有泪花闪烁。曾祖父板直着腰板,沉住气,努力控制着自己身子不摇晃,我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了更方便我给他洗。
曾祖父的脸很脏,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肮脏的脸。他的脸呈古铜色,不规则地分布着一些褐色的老人斑,那些密布的皱纹非常之深刻,在那深刻的沟壑里,淤积的全是灰尘、油泥……这些污垢甚至进入了他的汗毛孔里。我怀疑如果再扒拉两下,没准能够从那些皱纹里扒拉出枯败的稻草和腐烂的树叶来。
我先用毛巾沾了水,弄湿了曾祖父的脸,然后双手使劲搓捏着那疙瘩香皂,让手上沾满丰富的泡沫,然后就像上泥水,把那些泡沫涂满曾祖父的脸和脖子。那些泡沫糊住了曾祖父的口鼻,他每一下呼吸,就像吹泡泡糖似的,把口鼻上的香皂沫吹成一个个大大的泡泡。
秦三老汉被逗笑了,鸭子似的怪叫起来。
肉米 9(2)
过了一阵,我开始搓捏曾祖父的脸,用指甲上上下下地刮暗藏在泡沫下的那些皱纹,想要把里面的那些污垢清理出来。
曾祖父挡开我的手,你这是干什么呢?
我说得好好洗洗啊。
曾祖父说,洗洗就够了,这么折腾,又不是要洗猪头。
我笑了,说,总得洗干净啊。
曾祖父说,洗那么干净干什么,又不是要吃。
曾祖父被我洗得容光焕发,如果不看他的眼睛,不看他的嘴唇,你绝对不会察觉到他是一个垂死的人。曾祖父的眼睛灰蒙蒙的,像是蒙着一层雾水,他的嘴唇灰白而且肿胀。
外面在干什么啊?曾祖父看着屋外。
我说是请的木匠。
曾祖父想了想,说,他们还是请了,我是说这劈劈啪啪的响声跟打鼓似的,一声比一声急,原来是催我死啊。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曾祖父问,请的哪个木匠?
我说,请的章木匠。
曾祖父点点头,说这人木匠手艺不怎么的,只有打棺材还过得去。
给曾祖父穿戴好,我问曾祖父要不要吃点什么。
肉!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