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鼠劫:秦相李斯的黑白人生-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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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闻大王将纳官吏之言,驱逐客卿,窃以为是莫大的过错。有秦以来,先王们都是广揽贤才,以成大业,而来自他国的贤士大都为秦国建树了不朽功业。从前穆公矢志自强,从西戎争取了由余,从东边楚国宛地赎得了百里奚,又派人到宋国迎接了蹇叔,从晋国聘来了丕豹、公孙支。这五位贤人并不是秦国人,但穆公却任用了他们,结果,称霸西戎,崛起于西方……”
李斯在谏书中提到的这位秦穆公名任好,在他统治期间曾胜利地消灭了边境和境外的戎狄势力,而由余等“五贤人”则是他“霸西戎”的功臣。由余原出生于中原的晋国,后投奔西戎。秦穆公得知由余贤能,便向戎王赠送女乐,使戎王沉湎声色,疏远由余。由余力劝戎王无效,终于对戎王丧失信心,归顺秦国。
百里奚原为虞国大夫,被晋国俘虏后做为秦穆公夫人的陪嫁由晋国来到秦国。后来,百里奚逃离秦国,在楚国的宛地被抓住。秦穆公得知百里奚才能出众,使用五张羊皮换回百里奚,与他倾心相谈了三天,尔后授以大夫之职。百里奚入秦后,又向秦穆公推荐了自己的朋友蹇叔,秦穆公便从宋国接回了蹇叔。丕豹是从晋国前来的,公孙支也由晋国投秦。有了这五位贤人的力助,秦国得到了很大发展,先是夺取了晋国在黄河以西的河西之地,把国境线东移到黄河岸边,接着又按照由余的谋略,出兵伐戎,吞灭二十余国,扩地千里。
李斯在谏书中追溯了堪称辉煌的穆公时代,接着又说到秦孝公,述写了孝公任用商鞅变法、富国强兵的往事。
秦孝公,名渠梁,公元前361至前338年在位。其即位之初,秦国国力薄弱,被中原各国视为夷狄之邦。此时穆公时代的霸主地位已不复存在,河西之地再度丢失。面对“诸侯卑秦、丑莫大焉”的现状,孝公决心复兴秦国。他布告天下称:宾客君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将尊为高官,授以要职,与他共执国政。
布告既出,很多人相继来秦,其中有个叫商鞅的,来自魏国。他在孝公宠臣景监的引荐下和孝公会面三次,大谈王道和帝道,孝公以为王道和帝道都不能使秦国尽快富强,便不感兴趣。于是,商鞅又第四次会见孝公,进献强国之术。孝公大喜,派商鞅顺应时代和国情进行改革,通过严苛的法令推行富国强兵之策,使秦国建立起兵农合一的军事体制,一跃而成为军事强国,很快地收复了河西之地。
李斯在谏书中写道:“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先后击败楚国和魏国,获地千里,至今政治修明,国力富强。设使孝公排斥商鞅,怎会有今天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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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客风波(7)
李斯从心里敬重商鞅,景仰他的才能和魄力,与此同时,他也为商鞅惨遭车裂的结局而痛惜,暗忖:我一生的追求不外乎“名利”二字,若能争到商鞅这样的地位,恐怕也是登峰造极了。但即便如此,又能怎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商鞅不是在一夜之间成为东躲西藏的“叛逆”,最后连个囫囵尸首也没保住吗?
然而,当这种想法进入脑海之后,李斯又想到那屈辱、卑贱的过去,想到他遭受到的种种冷遇和磨难,又振作起来,继续写下去:
“惠王采用了魏人张仪之计,攻下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围东夷各部,控制鄢、郢一带,东据城皋之险,割取肥沃之壤,遂拆散六国合纵,使其争相西事秦国,功施至今。昭王起用了同样出生在魏国、能言善辩的范睢为丞相,罢免拥有财富却没有才能的太后之弟穰侯和华阳君,巩固了王室的地位,杜塞了权贵的私门,如蚕食桑叶般地逐渐征伐诸侯土地,终于使秦国完成帝业之基。以上四位君王都是依靠客卿的功劳,由此观之,客卿有何对不起秦国的呢?假使这四位君王驱逐客卿而不加采纳,疏远贤才而不加任用,那么国家就谈不到富足厚利,秦国也就不会有强大的威名了。”
李斯写到这一段时,情绪十分激动,提笔一气呵成,特别是后几句,更是激愤难抑,流于笔端。他此时的心情颇有些破釜沉舟的意味,他感到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他要把心里的话痛痛快快、无所顾忌地说出去,若能感动秦王,使他回心转意,那是上天相助,绝处逢生;如若于事无补、空耗笔墨,充其量也不过是离开秦国,再经历一次人生的飘泊。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他的夫人冯氏蹑手蹑脚地来到他的身后,小声说:“外面风声正紧,还是快想法子躲避一下吧,大王已为妖言所惑,决心逐客,上书又有何益呢?”
这冯氏是咸阳富豪之女,文静贤慧,与李斯相敬如宾。自打逐客风起,冯氏也和李斯一样焦虑万分、茶饭不思,但她不过一个妇人,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斯一筹莫展而唉声叹气。此刻,她似乎感到暴风雨即将来临,更是惶惶然不知所措。
李斯望了一眼他的夫人,安慰说:“你且歇息去吧,待我将奏疏写毕,了却了这桩心事,是福是祸,再听天由命吧!”
“那也总该吃点东西呀!”
李斯摆了摆手,道:“稍等无妨,我还不饿呢!”于是又伏案疾书道:
“如今陛下得到了昆山所产的玉石,有了随、和的明珠和卞和的宝玉,挂着明月珠,佩着太阿剑,驾着纤离马,竖着翠凤旗,摆着灵鼍鼓。这些宝物,都不是秦国出产,陛下却喜欢备至,这是为什么呢?如果一定要秦国所产方可,那么朝廷上就没有夜里放光的珠宝陈设,犀牛角、象牙的器物就不能当珍玩,郑、卫等外国的美女就不会侍奉后宫,等好马也不该被养在外厩,同时江南所产的黄金白锡也不该使用,西蜀产的丹砂也无法作颜料了……”
行文至此,只听家僮慌张来报:“启禀大人,大事不好,朝廷来人了!”
李斯猛抬头,只见一个小吏带着两个随从已紧跟进来,那小吏腰挂佩剑,一脸怒气,见了李斯,也不施礼,大声喝道:“大王有令,所有客卿即刻离秦,若有迟误,捕杀勿论!”
冯氏和李斯的儿子李由及家人等闻迅赶来,齐刷刷地跪倒在小吏面前,乞求道:“大人万勿动怒,我等不敢违命!”冯氏又战战兢兢地回过头来,向李斯递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说:还不快跪下求情?
李斯却毫无惊慌之色,他缓缓地站起身来,从容道:“大王严令逐客,李斯早已知晓,只因有要事上奏大王,且待我将奏疏写毕,自当离秦。”
小吏面露不屑之色,冷冷地说:“被逐之人,有何要事启奏,你该不是故意拖延时间吧?”
李斯道:“此言差矣。当今被逐客卿,逃亡犹恐落后,谁还愿意耽搁时日,遭人捕杀?我之所奏,确为朝廷要事,若是将这奏疏耽搁了,误了大事,说不定足下也无法交待呢!大王勤于朝政,对臣下奏疏从来都要及时过目,最恨拖延报奏之人,这一点,足下也是知道的吧!”
逐客风波(8)
李斯的这番话,竟把张狂一时的小吏镇唬住了。他望了一眼案上的奏疏,改用和缓的口气说:“那……那你就快些写完吧!”
李斯又坐到案前,继续驰骋着他的文思。待他完成这份奏疏,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再将奏简卷起,捆好,这才起身向小吏说:“此奏疏还得烦请足下代呈,有劳足下了。”
小吏不愿意接,又不敢不接,他摇了摇头,心中暗自叫苦,悻悻地离开了李斯的宅第,临行时甩过一句:“明日全城大逐捕,请好自为之!”
李斯见小吏带走了奏疏,心里轻松了许多,但一想到渺茫的未来,心头上却又增加了几分沉重。
四
李斯是在第二天清晨离开咸阳的。他穿着一件褐色的棉袍,提着一个不大的包裹,满面凄凉地闯进了肆虐的风雪中。
昨晚,李斯一家如同生离死别。夫人冯氏哭得像个泪人,死活也要跟着李斯一起逃亡,儿子李由也扯着父亲的衣服不让他走,诸家人、僮仆更是像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乱成一团。
李斯是用了很大的气力才将妻子和家人说服的。他反复向他们说明,秦王下令逐客,只不过是一时被人蒙蔽,很快就会醒悟过来,收回成命。乌云终究难蔽日,云开雾散之后,仍会是一片蓝天。
李斯讲这番话时充满了信心,他坚信他的奏疏会打动秦王。这道奏疏李斯写得十分动情,论述透辟,比喻深刻,行文也流畅优美,颇具文采。李斯很欣赏这篇文字,他相信一定能够引起秦王的注意。
为了表示不久即可返回,李斯动身时只带了一点随身用的东西。他让冯氏带着李由先去娘家避避风声,家僮奴婢愿跟随的可前往,不愿走的可自行散去。李斯为官日浅,家中并无多少积蓄。全家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冯氏、李由便被冯氏的娘家人接走了。李斯将宅院交给 一个老仆看管,也于黎明时离开了家。
此时,天正下着雪,遍地银装素裹。李斯虽然穿着棉袍,仍然冻得直发抖,更主要的是他的心里发冷。虽说他一再安慰夫人冯氏,说他很快就会回来,可此一去谁知何时是归期?他又胡思乱想到,他的那份奏疏秦王根本没有理睬,看也没看一眼便弃之一旁,而他那个并不富裕的家也被官兵们抄掠一空……
他不敢往下想了,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在寂静的城中,犹如一个幽灵。因为天色尚早,他没有遇见行人,只远远看到一队巡逻的兵士。他像贼似的躲避一旁,直到那皮靴踩在雪地上的吱吱嘎嘎的声音远去。
李斯是天亮时混在百姓群中出城的。到了郊外路上,他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天地茫茫,到哪里去呢?在秦国,他除了家眷外别无亲友,何处投奔?他不知道这条路伸向何方,他是糊里糊涂地向前走的,毫无目的,姑且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时至中午,李斯来到一个小村落。这小村不过几十户人家,正街旁一个小小的酒肆十分惹眼。李斯疲乏已极,饥肠辘辘,便走进肆中,向店主要了些酒莱,独斟独饮起来。
三盏下肚,李斯觉得身上暖和些了。这时,只见街上走来一位衣衫褴褛的艺人,一边敲击着叫做“相”的乐器,一边唱道:
请成相,世之殃,愚暗愚暗堕贤良。人主无贤,如瞽无相何伥伥!
请布基,慎圣人,愚而自专事不治,主忌苟胜,君臣莫诛必逢灾。
……
李斯听着这声音好熟悉,仔细一看,这不是十多年前在楚国见到过的那个落泊的稷下学士公孙鸿么?他怎么来到这里?
李斯放下酒盏,走出门去,向那人打招呼道:“公孙先生,还认得我么?”
艺人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将李斯上下端详了一番,摇头道:“草民昏聩,不记时事,不记生人。世人不识我,我也不识世人。”
李斯近前一步道:“公孙先生,你会记得的,十多年前,一个布衣青年,浪迹城父,幸遇先生,曾闻先生阔谈稷下盛事,并指点前往兰陵拜访荀师。那布衣青年就是我李斯啊!”
逐客风波(9)
“李斯?”艺人一愣,似有所思,旋即又摇头道:“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李斯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转换话题道:“先生今欲何往?”
艺人道:“草民平生无所求,普天之下是我家。信步漫游,独来独往,虽云清苦,却也自在,哪似那般谋官逐利之人,心思费尽,患得患失,狗苟蝇营?这些人实在是想不通,放着自由自在的人生不去享受,却自己往自己颈上套枷锁,这不是自寻烦恼么?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做官好比在刀尖上舞蹈,稍有不慎便官去财空,甚至丢了身家性命。可悲呀,可悲!”
从艺人这番见解非凡的话语中,李斯断定此人就是公孙鸿。他的这番话分明就是对他说的。他深受触动,感触颇多,施礼道:“公孙先生,可赏光陪我喝杯酒么?”
艺人笑道:“我不是什么公孙先生,一个卖唱的行乞草民而已。官人既肯赏酒,不能不喝,酒在哪里?”
李斯见公孙鸿执意不肯相认,惨然一笑,遂将他延入屋内,为他斟满了酒。公孙鸿也不推辞,持盏便饮,案上的菜肴也被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个精光。吃饱喝足之后,他只是拱了拱手,向李斯道:“多谢官人的酒莱!”说罢,扬长而去。
稍顷,又传出他嘶哑的歌唱声:
论臣过,反其施,尊王安国尚贤义。拒谏饰非,愚而上同国必祸……
请牧基,贤者思,尧在万世如见之。谗人罔极,险陂倾侧此之疑……
成相声随着公孙鸿的身影远去。那歌词虽有些含混不清,但却深深地触动着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