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燃烧的岁月-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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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贵柔守雌
2002年11月2日　　　　　　　　　星期六　　　　　　　　　　晴

　　谁知道人是怎样丢掉尊严的？我知道了，也领教了。我被罚跑两圈（原因是我跑步时“步伐”不正确），文百命令体委跟着我跑，并且用手指着我的脚喝到：“跑对！121，121……”孙文百在一旁冷冷地看着，我像一条狗一样被人呼来喝去。文百最后一句话让我尤其生气：不服就要罚，要有钢铁般的纪律！我想今天大概是我人生18年来最羞耻的一天了。

　　文百之所以“严格要求”我，完全是出于自己的功利心。昨天她怒斥我们：班级量化分（注：即一个把各个班级遵守学校纪律情况数字化后得出的分数）以前总是前五名，这周竟跌至了十五名！你们可能觉得无所谓，可我还要靠脸面做人呢！没有钢铁般的纪律（又是这个可怕的短语，估计这几天她又正在读她偶像的语录），一切是零！没有良好的生活习惯怎么会出成绩？“量化”就是考核纪律的，就是督促你们形成良好生活习惯的。极少数极个别同学总是把这不放在心上！被褥不整齐，床单有褶皱，“跑操”跑不齐，“口号”不响亮，严重影响了评分！（我最恨这种人，明明是为了私欲，非虚伪地说“以革命的名义”。）我警告这样的人，以后在这些方面要注意！这就是“高压线”！你们谁敢再碰碰看？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你们的学习成绩啊，所以各班委要积极配合我的工作，严格要求……

　　这就是我“获罪受辱”的原因了。在“钢铁般的纪律”下生活的我必须要学会舍弃尊严！这种生活只要求你服从，所以你必须丢掉你的一切，成为“一个纯粹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这种生活状态下的人，最合格者莫过于“螺丝钉先生”，拧到哪儿，就再哪儿安分着。如果人人都这样，那是多么和谐的生活。（人人服从，生活大同，这不正是一切靠鼓动别人为自己谋权的权力者的把戏吗？）

　　我的生存环境越来越恶劣了。她已经认定了我是给班级拖后腿的人，我仿佛听见上帝说：近仁，你有福了。我必定还要遭受更野蛮的打击。估计这几周我的日子不会好过的，因为我不是不想做一个“螺丝钉先生”，只因我多年的没有那习惯，我根本没有做螺丝钉的能力。我根本不配做螺丝钉。今天我又愤怒了，我不能以胳膊去抗拒大腿，尽管我胆子小，没有以卵击石的勇气，但完全出自本能的消极抗争也是不应该的。

　　
　　2002年11月4日　　　　　　星期一　　　阴　　　　　　　　

　　文百亲自找我，问我：（跑操时）时你步伐不齐，姑且算是你的能力差，被子叠不好就算你“不注意”，可为什么（跑操时）“口号”，你就是不喊？难道这也是能力差、不注意？这不是故意捣乱是什么？我答了一句话，并为了这一句话我又一次做了“公开检讨”——我想不喊口号，对学习成绩对身体健康没什么影响。

　　我用悔过的语气在文百领导下的“批斗会”上说：我太没有集体观念，散漫没纪律，我对不起大家，希望大家不要学我……

　　文百脸上带着一丝笑意似的说：“近仁同学的认错态度很认真，检讨也很到位，大家以此为戒，不要犯同样的错误！”她说话时脸上有一种令人恶心的表情——得意？示威？满足？我说不清，总之，是很有“领袖气”。

　　其实我做错了吗？没有。但文百认为：口号就是“士气”，我们作为战士不能没有“士气”，她作为一个将军也不能没有“士气”。我觉得不是出自内心的，必然是欺诈的。你想靠所谓的“士气”取得蛊惑人心的力量，那不是痴人说梦吗？我对作假已是很厌恶，用作假去蛊惑人心更是令人愤怒。我不参与它，不主张它，我应该恪守自己的人格底线。

　　然而她已经把我丑角化了，在同学们看来：我一定是一个怪物。人们在对我冷嘲，今天已经有这征兆了。他们都认同了文百的一套，以文百的是非为是非，以文百的好恶为好恶。因此我觉得这个班级像一个恐怖团体。精神领袖只需振臂一呼，便会应者云集，而她的信徒们又狂热又盲从，不讲理智。同学们真的都很受文百的影响，平常说话时也总“老班儿说”如何如何或者干脆引用而不提名字。（我想她应该学习一下她偶像那样为自己编一个语录，这样她的信徒们更容易“领悟精神”。）　精神鼓动一般效果都不错，因为大家都在文百精神影响下努力克制自己——好好学习、好好跑操、好好叠被，真的行尸走肉做起事来要比活人猛烈的多！

　　然而这尤其让我伤心——因为我看到了我不想看到的东西，这种东西我一直不承认，但事实是这样的，不容我否认。我们的骨子里确实存在着奴隶的基因，不然我们一旦为什么没人管制，就会乱做一团呢？如果人人都是天使，那就不需要政府了。从这个角度来说，那些讨厌的人为独裁唱颂歌，也是有一定原因的。他们也许对我们身上的奴隶基因已经感到绝望了。我们只怪我们不能拨除身上的奴性。靠蛊惑人心去骗取成功，到底应该不应该？“成功”“利益”主宰了我们的一切时，我就必须承认蛊惑和欺骗是必须的。然而我相信甘地所说的那句话：手段的不纯洁必定导致后果的不纯洁。这样的成功其实最终将是更大的失败：它已经腐蚀了人性，你做什么事都不择手段的话，你必有恶报。所以我必须不参与，虽然我貌合神离地认错了！我不愿文百之流的阴谋再这样地张狂下去。

　　我们虽然惟利是图的小人，但真的不甘受其“精神强奸”，主动去做一个好奴才真的很难受。现在她对我们“美好未来”的许诺是诱惑，为了它我们竟做了一切事——丢掉自由、去除尊严、甚至有人牺牲色相。关于这些，除了冷眼看穿，我又能做什么呢？

　　我醒着，但无路可走。既然无路可走，那就只能忍耐了。我真的觉得自己龌龊无比。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真怪自己在以前的高中看了太多的“边缘“书籍，我不小心竟处在了鲁迅师的位置：我是铁屋子里醒着的人，我其实比寐寐昏睡的人更加不幸。

　　既然低了头，那就干脆做得更彻底一些！我听说鸵鸟见到不愿见到的东西就把头埋起来。每天起床时，我能不能说一句：文百，我爱你。那现在是晚上，我应该说：文百，哦，文百老师，晚安！

　　
　　2002年11月6日　　　　星期三　　　阴

　　我拼命向文百献媚。尽管我做得很差，比如跑操的步伐，不知是我天生就没运动细胞，还是别的原因，我怎么都合不上“121”的节拍。她怒视我，她组织人“批斗”我，但我报定一颗“热脸贴她冷屁股”的决心紧紧地贴在了文百的屁股上。她今天终于对我笑了一次，我觉得她笑得很灿烂。我当时兴奋得直想问她一句：老师，您看近仁乖不乖？

　　我的事业在她的“整风运动”下已经迈上了正轨，我觉得我已经适应了这里的一切。其实只要你狠下一条心，什么做不到？做奴才往往比做斗士更加舒服一些。我渐渐溶入了同学中去，人们说：我“想开了”“笑脸多了”。然而有谁知道我内心某个角落里的悲苦那又酸又涩的感觉。

　　我感觉我已经是“二皮脸”了，一张笑脸给我那可敬的老师和同学，另一张哭脸留在自己心里淌泪。而且笑者越来越灿烂，哭者越来越悲惨。

　　2002年11月8日　　　　　星期五　　　　阴

　　既然他能写出我的心情，我就只有步他的后尘了：

　　他举起了投枪。　

　　他在无物之阵中大踏步走，再见一式的点头，各种的旗帜，各样的外套……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

　　*　　　　*　　　*

　　我顺着倒败的泥墙走路，断砖叠在墙缺口，墙里面没有什么。微风起来，送秋寒穿透我的夹衣；四面都是灰土。　

　　我想着我将用什么方法求乞：发声，用怎样声调？装哑，用怎样手势？……　

　　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　

　　我将得不到布施，得不到布施心；我将得到自居于布施之上者的烦腻，疑心，憎恶。　

　　我将用无所为和沉默求乞！……　

　　我至少将得到虚无。　

　　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　

　　灰土，灰土，……　

　　……　

　　灰土……

　　2002年11月9日　　　　　　　　　星期六　　　　　　　　阴

　　也许是因为去年我没能尝到“高三”的苦头，所以考出了好成绩，也不能上大学。可能上帝气愤我的狡猾——即不让自己吃苦，又想得到甜果子，所以他老人家真的生我的气了，于是就给我安排了一段比“高三”更苦的“高四”，让我“重修”。啊！上帝他老人家真公平！如果他让你在某一刻无缘无故的幸运的话，那一段时日后他就会以数倍于此的苦难返还你。从此我坚信了世界上没有幸运，如果有也只有“福兮，祸之所伏”的幸运。我的快乐的“高三”就是这种假幸运。

　　老班儿“整风运动”的一周时间，使我学会了失眠。在这一周之内，我迅速地长大了，因为我已经经受了太多的痛苦。强烈的刺激和精神分裂让我又一次有了“离去”的念头，可是不敢发作，因为父母方面无法交代。现在真愿意一死了之，痛苦已经要超出我的承受能力了。

　　我终于向亦培诉苦了，这个冷美人给了一个“八字建议”——弱在一时，强在千秋。其实我已经“弱在一时”，而且“一弱到底了”，只是不知道将来能不能“强在千秋”

　　不行，我还得写点自慰的文字来安慰自己（难听点就叫“精神自慰”）：

　　我是《报任安书》中那个忍辱负重的司马迁，是受跨下之辱的韩信！“古之君子，直而不挺，曲而不挠，大直若拙，道同委蛇”。我不能做“见辱，则拔剑而起”的匹夫，要学会忍一时之愤以图将来。“打掉牙和血吞”的曾国藩低头不正是为了相机而动吗？我一向看不起的周恩来现在已经成为我偶像了！我要像他一样的“对罪恶纵容以求全身”，要像他一样的“刚柔相济”。我是“龙潜还角恐惊天，暂且偷闲跃在渊”的洪秀全，我是“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的胡适，我是落平阳的老虎，我是游沟壑的龙王。我装弱是为了将来的发飙。近仁，忍下去！请记住你的口号：弱在一时，强在千秋；韬光养晦，徐图大志。（以上的文字怎么像是我们语文作文题的标准答案啊？里面列举的人物真是丑俊一锅汇了）

　　牢记：弱在一时，强在千秋；韬光养晦，徐图大志。

　　

第五章　虚拟行侠
2002年11月14日　　　　　星期四　　　　　　　　阴

　　不知道为什么，今年的冬天特别阴，这个地方已经连续阴天半个月了。低沉的氤氲笼罩在这　广袤的华北平原，叫人忍不住有一种慷慨悲歌的豪情。虽然我已经成了高考制度下的小脚女人，不再有一丝豪气，只剩下一个龌龊的自己在呼吸生存。当我想起爱国志士的一首“慷慨歌燕市，从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时候，再加上阴风怒号，草木枯黄，一切都肃杀的环境，几天的准备后，终于写成了一篇抒怀的好文章。今天语文老师在课堂上念了我的这篇习作，并夸奖了我。这种悲壮的审美快感来自阴天怒号的华北平原，也来自延续着侠情的志士，更来自我内心的悲情：我是流着眼泪写完这篇文章的。　　

　　我要把文章贴在日记里，我要永远收藏它，用它祭奠我苦难的青春：

　　燕赵古风

　　《史记》中载：燕国“人民希，数被寇，大与赵、代相类，而民雕捍少虑”；而赵及中山等地则“地薄人众……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燕赵古地的民风在中古以前大抵是比较粗砺率真而大度的，再加上“地少人多”和“常遭少数民族偷袭”更形成了一种任侠之风，肝胆赤心。据我所知，一般承受着深重苦难的民众多是低迷而委琐的，燕赵则非但不然，民风反而如当今的“河北梆子”一样高昂激越，这不是很奇怪吗？然而“高昂激越”的民风在中古以后则越来越淡，到了近代则趋近于无了。

　　而幸运的是燕赵的古风在文章中，在风俗中还是可以找到和窥到一些的。“自古言勇敢者，皆出幽并”“悲歌慷慨”“俗重任侠”等是《隋书&；#8226；地理志》对这里民风的形象记载。唐代的韩愈也称“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韩愈的《送董邵南序》）苏东坡也认为：“幽燕之地，自古号多杰，名于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