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局中局-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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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跟木户加奈的目的,并没有矛盾。她希望破解笔记,找出祖父在中国的行踪;而我则需要尽快破解笔记,让木户拿回去说服东北亚研究所的人,将佛头归还中国。我们殊途同归。
可我始终还是不能够信任她,总觉得她背后还隐藏着什么东西。
更让我有些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刘局接到木户加奈归还佛头的消息以后,很快得到匿名信,声称佛头有假;我介入此事以后,也收到纸条,提醒木户有诈;郑国渠也曾接到过电话委托,要他去买那面青铜镜。种种诡秘难解之处,不一而足——这让我感觉,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目光,始终悬在我头上。
我之所以从郑别村逃出来,一方面是为了摆脱黄烟烟、郑国渠,另外一方面也是希望跳开这道视线的注视,取得行动自由。
就这么过了三天,胡哥带着我去了县里唯一的一座宾馆。这座宾馆装潢挺新潮,蓝玻璃,铝合金窗框,大理石地面,外面还贴着一片片的白色瓷砖。我们来到一楼的车库,里面已经站了不少人,见到胡哥来了,都纷纷过来打招呼。有一个大胖子对他不屑一顾,胡哥冷哼一声,什么都没说。
车库里现在明显分成了两派,以那个大胖子和胡哥为两个圆心。之前胡哥给我普及过,岐山县的古董圈子有两股势力,一股是胡哥,严格来说不属于古董圈子,但借着县委书记撑腰,有肉吃的时候也会插一杠子;还有一股势力是那个大白胖子,他叫封雷,是当地玩古董的世家,据说家里从明清起,就是岐山的古董大户。
这一个是外来势力,一个是本土力量,两方肯定是谁看谁都不顺眼。胡哥有势力,只是苦于手里全是修车的,没什么鉴古的专业人才,只能用秦二爷这种级别的帮闲。所以当我露了一手以后,立刻被他委以重任。没办法,人才匮乏嘛。
车库里除了这两拨人以外,还停着一辆小皮卡,皮卡后头竖着一块近两米高的石碑,底座都用钢索固定好,碑面已经擦干净了,黑底白字刻着一排排小楷,周围还有云龙纹饰。
严格来说,这些都是二级以上文物,不允许被买卖。但是岐山每年出土的东西太多了,一块宋代石碑真不算什么,有时候县政府资金实在紧张,就默许人偷偷买走。
一个政府官员模样的人从皮卡上下来,看了一圈人群,扫视到我的时候,眉头皱了皱,胡哥贴着他耳边说了一句,他点点头,不再追究。
“哟,胡哥,你来了。正好这皮卡坏了,你给看看吧。”封雷的语气里满是讥讽。胡哥不动声色,点起一支烟来抽。封雷又道:“谁不知道,咱们胡哥在整个岐山是数一数二的好手,修车是这个。”他翘起大拇指,下巴往石碑那里一摆。
周围的人轰地笑了,胡哥的几个手下冲过去要打人,却被拦住了。封雷笑眯眯道:“看来胡哥您涵养多了不少,是不是最近多读了几本书,修身养性了?读书好,多读书,就不会再吃没文化的亏了。”
听他的意思,估计胡哥之前在他手里吃过暗亏。古董这行,对专业要求非常高,一个外行人,被打眼简直是家常便饭。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机修工人想倚仗着蛮力闯入古董圈,很容易会引起那圈人的同仇敌忾。
面对封雷的挑衅,胡哥没什么表示,那个政府干部眉头一皱,冲他喝道:“封胖子,想参加就少废话,再啰嗦就把你撵出去!”封雷哈哈一笑,冲干部拱了拱手,退了下去。胡哥慢慢踱步到我身旁,悄声说了一句:“看清楚了么?一会儿你就往死了收拾他。”我点点头。
除了封雷和胡哥,还有几个外地与本地的商人,他们都低调得很,只缩在一旁不动。
干部看看手表,说咱们差不多开始吧。两个人把车库大门咣当一声关上,整个屋子都瞬间暗了下来。“啪”的一声,车库里的四盏大灯从四角亮起,空气中的浮尘清晰可见,气氛立刻变得不一样了。
干部跳到皮卡上,手扶着石碑,开始说拍卖规则。别看是政府主办,用的还是古董圈的老一套规矩,叫“撒豆成兵”。参加拍卖的都叫“神仙”,每人手里一把豆子,一个碗,事先约定好一粒豆子顶多少钱。叫价的时候,数好豆子扣到碗里,推到“判官”跟前。判官看过所有的碗中豆,把价少的一个退回去,剩下的按照豆子多少,依次还给神仙。再竞一轮,可以加豆子,但不能减。周而复始,一直竞价到只剩一个碗为止。
这规矩的妙处在于,全程只有“判官”知道“神仙”们的具体出价。“神仙”们只知道自己的豆子数排在第几,却不知道上家与下家到底搁了多少豆子。这样一来,就没人能像公开拍卖似的,一个价顶一个价,面儿大家都不会伤和气,都有台阶可下,和气生财。
胡哥、封雷跟其他三个商人都分到了一只青花大瓷碗,还有一把豆子。干部说:“你们先派人上来验货吧。”胡哥冲我使了个眼色,我爬上皮卡,跟其他四个人一起围着石碑看。
从形制来看,这块石碑是典型的宋代风格,黑面白字。碑额是双龙抢珠,精工雕镌,下面用小楷写着主人生平,洋洋洒洒千余字,可惜落款时间日期已磨平难辨。
从内容来看,碑主是岐山当地的富绅。当时陕西已为金兵所据,他怀念故国,抑郁而死。碑文中说他临终前吟颂陆游的《示儿》诗,那么这石碑至少是公元1210年陆游死后刻的。当时这首诗影响极大,被人广为传颂,传到陕西遗民耳中也不足为奇。
这么一块有丰富历史内涵的石碑,价值可不低。我看了一圈,发现其他四个人眼神闪烁不定,知道他们也看出门道来了。接下来,才是最考验人的时候。我们必须根据验看的结果,计算这东西值多少钱,竞争对手会出多少钱。用经济学的术语来说,就是找到一个止损点,谁找对止损点,谁就能笑到最后。
我们跳下皮卡,走回到各自圈子。胡哥低声问我:“你觉得如何?”我点点头:“是好东西。”胡哥松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数了几枚豆子,扣到碗下,推到“判官”前。很快其他人也出好了价,“判官”前面一共搁了五个碗。“判官”依次掀碗细看,然后扣回去,把其中一个碗推给一个商人。那商人有些沮丧地拍拍脑袋,把豆子扔嘴里嘎巴嘎巴给嚼了。
结果是封雷排名第一,其次是胡哥,剩下两人分列三四位。
封雷冷哼一声,往自己的碗口又加了几枚豆子,推上来,挑衅似地放到“判官”面前。第二轮竞价揭晓,又一名商人被淘汰,胡哥这次撒豆最多,抢到了第一,封雷退居第二。
三个人都在暗自揣测,彼此到底放了多少枚豆子在碗里。放少了,怕被人比下去;放多了,又怕吃亏。胡哥问我接下来怎么投,我想了一下,故意大声说这石碑有问题,恐怕是一块赝品。封雷听见,哈哈大笑,说不愧是老胡你请的人,跟你的文化水平差不多。那干部脸上也有点挂不住,质问我凭什么这么说。
我背着手,在石碑附近踱了几步:“这石碑无论是从形制还是质料,都天衣无缝。就连碑文,都把宋代的简约文风学得十足。可惜,它却忽略了一个最关键的地方,逻辑上出了一个大漏洞。”
所有人都盯着我看,我微微一笑:“当时陕西一带,是金国的统治地区吧?”
“是。”在场大部分人都点了点头。这是历史常识。
“这石碑上的文字,一直在念叨故宋的好处,渴望早日回归祖国,更别说还引用了陆游的《示儿》,‘王师北定中原日’。对女真人来说,这诗简直反动透顶。试想一下,这种东西,可能堂而皇之竖立在金国人的统治区吗?就算墓主已死,他的家族呢?他的后代呢?难道他不怕被株连九族?”
这一句话说出来,车库里的人都是一愣,都开始嗡嗡地谈论起来,交头接耳。我怕胡哥理解不了,补充解释道:“就相当于在抗战时期的北平街头,扯起一条横幅说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胡哥不懂文物,但抗战电影电视剧还是看过的,立刻听明白了。
那干部不耐烦地说:“你算老几,说赝品就是赝品?撒豆成兵还没完呢。”我赶紧道歉,胡哥上前打了个圆场。
不过我那一句话的影响力已经显现出来。封雷表情变得有些古怪,急忙把碗按住,悄悄掀起来看。他旁边的人似乎发生了争辩,这让封雷有些无所适从,握着豆子的手不知道该放哪里才好。
胡哥很享受地看了封雷一眼,对我表示赞赏,然后悄声问道:“那咱们还撒豆么?”我说:“投,干嘛不撒?这石碑是好东西。”胡哥有点纳闷:“你不是说,那是个赝品么?”我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说要狠狠收拾封胖子么?”胡哥眼睛一亮,听我的指示,又放了几枚豆子下去。
撒豆成兵的规矩,要么认栽退出,要么玩到最后。封雷他们虽然惊疑不定,也只能继续玩下去,他和那个商人明显撒豆都犹豫,于是第三轮又是胡哥第一,封雷第二,那个外地商客认输被淘汰。
我看到这排名结果,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封雷沉不住气,喝问我笑什么。我说我在笑某些人文化水平不高,疑心病重,很容易就吃了没文化的亏。封雷大怒:“你什么意思?”
我眯起眼睛:“你听了我的话,心里是不是起疑了?豆子也不敢撒了?”封雷道:“放屁!你算老几,老子撒豆还要看你眼色?”我耸耸肩,重新爬上皮卡,一指那石碑:“你们刚才验货的时候,没有看到石碑底部那道线吧?”
胡哥有点莫名其妙:“什么线啊?”
我蹲下来,指着石碑底部说:“石碑欲立,下面必须埋一截在土中的。一千多年以来,上半截风吹日晒,下半截水土侵蚀,颜色会变得不一样,会自然分出一条线来。这线叫阴阳线,象征着地上世界与地下世界的隔绝。而这一块……”
我手指缓缓滑过,车库里的所有人都注意到,那块石碑底部与上部颜色基本是一样的,没有任何明显区别。
“这不是更证明是赝品了吗?”其中一个人嚷道。封雷和其他几个商人都如释重负,只有胡哥有点急了,不知道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一脚踏在皮卡的挡板上,居高临下对车下的观众道:“我看不见得。你们仔细想象,阴阳线和碑文,这两条证据单独来看,都可证明这石碑是假的。可若是将两者统合来观,却有一个截然相反的结论。”
“你什么意思?”封雷问。
“你仔细想想,为何这石碑没有阴阳线?为何这碑文敢在金国统治地区缅怀故宋?答案,只有一个。”我举起指头,慢慢放慢了语速,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我所吸引:“这不是石碑,而是阴碑。”
懂行的人听到这两个字,一时间眼睛都瞪圆了。我给胡哥解释说:“阴碑,是放在死者墓穴里的石碑。墓穴皆为石制,碑体嵌在石中,自然就没有阴阳线。而墓穴封闭之后,上面碑文写的什么,也只有墓主知道,外人根本无从查知。”
“那这块石碑,是真的喽?”
“是真是假,你们自己判断,我也可能是在骗人哦。”我瞥了一眼那做“判官”的干部,从皮卡上跳下来走到胡哥身旁。胡哥拍拍我肩膀,大为赞叹,说光是看封雷那张扭曲的脸,就足以值回票价了。那三个被淘汰的商人,也纷纷抱以幸灾乐祸的态度。
现在压力最大的,莫过于封雷了。他那个人疑心病重,现在听完我这一番虚虚实实的话,更是心浮气躁,不知道是该撒豆还是不撒。他现在什么话都听不进去,身边那几个负责鉴定的人有心想提意见,全被他一句话呛回去,只得闭嘴。
实者虚之,虚者实之,这是兵法之道,也是拍卖之道。现在只剩胡哥和封雷在竞价,封雷已经被我搅得方寸大乱,不知该怎么出价才好。接下来只要胡哥抓住机会,要么把这面石碑吞下,要么逼迫封雷赔本把石碑买回去。无论怎样,胡哥都能大大地出一口气。
这时干部喊道:“最后一轮,两位神仙,撒豆咧。”胡哥在我的授意下,气定神闲地撒好豆子扣好碗,推到判官前。而封雷扣着青花碗,一直游疑不定,判官再三催促,他还是不敢下注。这次胡哥身后那批人开始起哄,冷讽热嘲,把封雷一张大白脸说成了紫青色。
就在判官下了最后通牒之时,车库的门忽然打开了,从外头走进来两个人,车库里的人都一惊。这个拍卖会严格来说是不合法的,如果被捅出去,别说参与者要判刑,就连岐山政府都要被追究责任。所以这栋宾馆大楼戒备很森严,等闲人连大院都进不去。
而这两个人就这么轻轻松松进来了,不由得人不揣测,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们是一男一女。男的大约四十多岁,国字脸,眉毛特别长,唇下留着一撮横须,有种读书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