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是孤单的冒险-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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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九月天气悄悄转凉时，这季节的颜色也在变得慷慨，太阳在湛蓝的天空里显得很清澈。陈繁和许乐仁经过楼下时，于思聪正趴在栏杆上大喊：“许乐仁，你们快点儿。”
　　阳光下一团团灰色淡影，让她感觉像是走在一只巨大的长颈鹿身上。
　　陈繁喜欢长颈鹿，小学一年级上思想品德课，老师让他们谈将来的理想，大家争着抢着说要当工程师、当老师，或是卖酸梅粉的杂货店老板、电影院售票员。最后叫她名字时，她像犯错后被当场抓住一般从座位上慌张地站起，怯生生地说：“老、老师，我长、长、长大以后要当长颈鹿饲养员。”
　　不等大家笑完，霍老师已在批评她，说那根本不叫理想，“刚刚我说了想当杂货铺老板、售票员，这都不叫理想，你再好好想一个。”
　　陈繁冥思苦想了半天，霍老师不断地用各种意味着成功或伟大的词语提醒跟暗示她，见她还是没想出来，最后不耐烦了，“你的理想至少也应该像你爸爸一样，做个高级工程师。”
　　她一呆，跟着老师说：“像我爸爸一样，做工、工程师。”
　　这么多年后，连自己当年这唯一的一点儿理想也没有了，陈繁想，事情是不是有点儿糟糕。
　　于思聪堵在三楼的楼梯口，说：“许乐仁，快把作业拿来，老李头说马上要收。”
　　“是你昨晚又看电影作业也没写，所以现在要抄我的吧？”
　　“这说的什么话？”于思聪装傻，“许乐仁，我这可是合理利用资源，化废为宝，你得好好感激我才是。”他摆出一副纯情无辜的表情，亲昵地攀上许乐仁宽厚的肩膀，“你不觉得我们俩挺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吗？”
　　“……”
　　“用得不对吗？那是……珠联璧合？”
　　老李头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大声问道：“于思聪，你那作业到底要什么时候收齐？”他双手捧着搪瓷杯。
　　“来啦，这就来啦。”于思聪赶忙高声应道，一面小声不满地抱怨，“你看，今早还特意打电话给你，叫你早点儿来。作业现在又交不成了。”
　　许乐仁冷冷地板着脸将作业拿出来，扔到于思聪手里。于思聪屁颠颠地跑开去了，他后脑勺儿上一束头发狡黠嚣张地立起，像有一股蓬松的风歇在那里。
　　于思聪初中时患上癫痫，显得神经质，仿佛总要不时地说点儿或做点儿事情才能让自己安定下来，却很讨老李头的喜欢。
　　教数学的老李头是上个学期从高三毕业班调任下来教他们班的，为人幽默。他那个可以遮风挡雨特征鲜明的大额头若是取纵剖面，一定能看到一条完美的二次函数曲线。
　　老李头的行事风格就跟他那个额头一样特立独行，比如，作业若是全班交不齐就不批，上课迟到不准进教室。
　　当初他们刚编入理科班时，老李头选于思聪做课代表，有人不服气，说班里现在有这么多人在奥数班做过培训或是参加过省奥赛，哪点儿比他差，说他“专制！”“霸道！”
　　“无产阶级的革命，乃是为了自己的解放和消除阶级！”
　　“要求用非暴力革命，实现政权最终的和平转移！”
　　“愚蠢！”老李头笑着说，“推翻我这个专制君主的压迫，你们只会落到另一个更专制的统治者压迫下。不过……”他将这个“不过”说得意味深长，“我给你们个机会。你们谁若是能比于思聪先答出来我出的这些题目，谁就当这个课代表。”
　　大家约略地权衡之后，同意了。
　　老李头说：“第一个问题考你们基本运算能力，心算192×643？”

第一章（2）
“123456。”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时于思聪已经报了答案。
　　“为什么刚好是这个数？”他们狐疑地抗议，“太有预谋了，不公平！”
　　“那行，我们现在来玩个切西瓜的游戏，一个西瓜如果切5刀，最多能吃到多少块西瓜，剩多少块皮？”
　　“四十二块西瓜三十二块皮。”
　　“那切8刀、10刀和13刀又是多少？立即回答。如果还不服气，于思聪可以解奥赛题，还可以比赛谁先做完一张数学卷子或整本参考书。”老李头说得越来越兴奋，忽然间他刹住嘴，“一览众山小”地扫大家一眼，“大家还有意见吗？没了？很好，我们开始上课。”
　　老李头转身开始板书。
　　头顶上的吊扇轮轴处像是卡住了什么东西，转动时发出单调空洞的声音，像搬空之后老房子里的钟声，“啪嗒啪嗒”……
　　陈繁无聊地在纸上涂着凌乱的曲线，于思聪忽然丢了个小纸团过来，“下午去不去吃鸭血粉丝汤？叫上许乐仁。”于思聪羞涩地笑笑。他的刘海儿遮在眉毛上，一笑起来眼角便会温柔地下垂，露出那个惺忪腼腆的表情，像个刚刚睡醒午觉正揉着眼睛的孩子。
　　陈繁从未想过会再遇见于思聪。自从小学毕业之后，他们便没有联系过了，直到上个学期他转学来。
　　于思聪自小身体不好，时常请假打吊瓶。陈繁记得小学时，有次学校组织去保健院体检，检查完之后医生把班里的同学都赶出诊室，然后和留在那儿的班主任说起于思聪心跳有杂音。
　　赶人时她被漏下了，坐在诊室隔壁里屋的长椅上，也不敢吭气，想躲到医生和班主任说完再离开。
　　保健院里空荡而寂静，敞开的窗户用挂钩扣着，风吹得它前后一碰一撞地摇晃，玻璃上的影子和淡光也跟着摇动，渐渐浮出人影。李恩泽追着于思聪跑过来，要摸他新剃的脑袋，可是他不肯。
　　李恩泽看到陈繁，于是踮起脚，在窗台上露出大半个脑袋，“喂，陈繁，你怎么还在里头？”
　　陈繁扬扬手赶他走。
　　结果于思聪也跑了过来，将尖尖的下巴搁在窗台上，像只好奇的松鼠，“陈繁，你还不出来吗？”
　　“嘘──”陈繁竖起手指头小声说，“你们快走开！”
　　班主任已发现了她，生气地将她轰出去。
　　他们那时很羡慕于思聪，生病时不用来上课，躺在医院里吃黄桃罐头和糖水荔枝。陈繁甚至忌妒他，她从小很少生病，还记得自己生病那次，父亲说话的语气也温和了许多。接连几天碰见下雨，她就故意淋得全身湿透，想让自己感冒，以为生病后可以逃避很多需要面对的讨厌的事情，可淋完雨之后一回到家，母亲会立刻将她推进浴室拿热水浇她，然后熬好姜汤逼她喝下去。
　　那时陈繁卧室的天花板上也装着吊扇，她时常担心它们会忽然掉下来砸在她头上，总是整夜醒着，胡思乱想会不会等睡着时发生地震，或者歹徒入室杀了她，让她再也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连每次穿过马路，她脑袋里都会突然蹦出辆卡车撞飞她这样的念头。
　　他们生活的区非常大，居住着几万人，划分好几片，新区是新建的七层楼房，多在小区外沿，而老区则全是两层或三层的砖瓦房，已有二十多年历史，陈繁就住在这儿。
　　老房子的墙壁像是不存在似的，早晚的关门声隔开四五户人家还听得到。通风和采光还不好，夏天潮湿而闷热，若是赶上连日雨天，就不得不找瓦匠来重新捡瓦整理。

第一章（3）
从最外面的马路绕进来，会经过废弃的防空洞，下面延伸至生活区的各个角落，没人知道它究竟多大。防空洞这端的大门早已破坏，敞开来散发出酸馊的气味，小孩子经过那儿时希望跟它打个招呼，便在破坏的大门前大声地朝里头叫一声：“有人吗？”
　　若是再往里走上百余米，能看见那座隶属国企的小规模的电影院。母亲原先在那厂里上过一阵子班。电影院的侧墙上还留着板刷刷着的白色标语和毛主席语录，“男女平等”“只生一个好”“少生孩子多种树”……连老军医广告也贴在上面撕不干净，像一块块白色的癣疥，刚开始出现时母亲总喜欢捂住她眼睛，说不要去看上面写的东西。
　　电影院用来招待许乐仁父亲那样的厂职工，每到月底或过年过节时便放些电影。他父亲便将自己的票给她，让她和许乐仁去看。陈繁还学会怎么样造假票，拿铅笔涂得和真的一样，最重要是走进去要大摇大摆毫不心虚，若是被发现，立即撒腿就跑，只要不被追到，便不必承担后果。
　　等他们升上五年级，电影院使用得越来越少，多数时候闲置在那儿，也无人负责管理和打扫，因此旧得很快。电影院和车站、楼房一样，当人去楼空时，它们便老了，在岁月里成了一个冷清的坐标和依凭，供记忆使用。
　　父母总是要求他们放学之后就回家，不准在外头逗留太长时间，不准跟陌生人说话，不准接陌生人的东西，更是不准到厂区外很远的地方去。那么多不准、不准和不准，可严令禁止让他们害怕的同时，也让他们总是想要去打破规矩，做些与众不同的事情。
　　许乐仁他们用铁棍合力将电影院后窗的窗栅撬开一道大口子，将它发展成自己的秘密基地，就像忍者神龟生活和战斗的下水道那样。放学后和周末到这儿来写作业、捉迷藏，或是聊天、打仗，他们还可以将自己的回力球鞋脱掉，到了夏天，赤脚在舞台上到处跑，学《战神金刚》里大声叫：“我来组成头部”。
　　他们撑开伞，从台上跳下来，享受空气阻力带来的一瞬间的快乐。虽然父母一再告诫他们，晴天打伞以后会长不高，可他们并不在乎。
　　许乐仁边写作业边唱郭富城和小虎队的歌，唱到高兴了，就站起来跳自编的机械舞，在舞台上来回阔步走，骄傲地炫耀。
　　陈繁拿着烧黑的木棍在墙上写“许乐仁喜欢大嘴妹”，每个字都足足有半个人高。许乐仁在落满灰尘的舞台上翻个跟头，停下来叫她：“陈繁，你在后头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陈繁立即背过身去掩饰，同样大声地回应他。
　　陈繁草草地抓紧木棍将“妹”字写上去，笔画长手瘦脚像长袜子皮皮那样骄恣。她写完，满意地退后两步盯着它们看。
　　许乐仁走过来，不满地看着墙上，“靠啊，陈繁你在这儿都写的什么鬼东西，快给我全部擦掉。”
　　“不擦，我都看到大嘴妹她喂你吃酸梅粉。”
　　“你是疯了吧，那是她让我帮她尝尝好不好吃。”许乐仁从她手里抢了炭棍，刷刷地将所有的字涂成一团团的麻线。窗缝里漏进温柔的金色光线，照在他紧蹙的眉头上。许乐仁涂完了，回头叫她：“好了，我们到台上去玩一会儿就回家了，你去不去？”
　　“不去。”
　　“我说什么你都不肯，不去，那你老老实实地坐在下面看我们玩，听到没有，”许乐仁见她闷不吭声，嚣张地朝她挥了挥拳头，“不许再乱写了，你别以为你住我隔壁我就不揍你，*了我，小心你是女生我也揍的。”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一章（4）
陈繁挑个位子坐好，看见李恩泽在台上和许乐仁又在吵了，他要许乐仁听他指挥，“你们到底还想不想演罗密欧和朱丽叶了？”陈繁听说过李恩泽父亲是高中老师，所以他家中有许多书，李恩泽将他父亲的《莎士比亚选集》悄悄拿了出来，异想天开地跟霍老师建议六一时他们演罗密欧和朱丽叶，谁知霍老师竟然同意了。李恩泽和许乐仁吵到一半时，走到舞台旁，“陈繁，交给你个任务，你明天把你妈妈那件红色大衣拿来！”
　　“李恩泽你疯了吧，要那件衣服干什么？那可是我爸出差花了一个多月工资帮她买的，要是我妈知道，肯定会打死我。”陈繁激烈地反驳，“朱丽叶要穿白色的公主裙，就像大嘴妹今天下午身上穿的那种蓬蓬裙，你们去找大嘴妹来演朱丽叶好了。”
　　“不要大嘴妹，这是我们男生的事，我们不能让大嘴妹来掺和！”
　　“那我也是！”陈繁假装生气，走到前面，“李恩泽你看清楚，我也是个女的。”
　　“哈哈哈哈。”李恩泽大笑，“男人婆，抓虫子吓大嘴妹她们这样的事情是女生做的？”
　　陈繁跳起来拽住李恩泽将他往台下拉。他打了个踉跄，惊骇地盯住她，“陈繁，你想干什么？那可是要摔死人的。”
　　她得意扬扬地撒手，“你管我！”
　　“陈繁，你要是再吵，以后就不要来了！”李恩泽斩钉截铁地说，“我们要拿大衣给于思聪穿，他演朱丽叶，得穿漂亮点儿。”
　　陈繁说：“书里头朱丽叶最后死了，她又没有和罗密欧结婚。”
　　“我不管书里头写的，我偏要他们俩结婚！要许乐仁和于思聪结婚。”
　　“好！”陈繁扭头瞪着他们，“我明天去偷偷拿来，不过我先讲清楚，要是被我妈发现，那我就不管了。”
　　李恩泽发现她妥协之后，满意地点点头，“可以。”
　　许乐仁看看戴在胸前的黄色电子表，“已经快5点钟了，我们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