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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天舞·青梅-第7章

小说: 天舞·青梅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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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一句,果然套出了青梅的实话:“会的都是极俗的民间小曲儿,怎好唱给王爷?”
  “怎么不能!”子晟兴致勃勃:“正想听民歌换换口味。来,拣你拿手的唱一支。”
  青梅还在犹豫,子晟又再鼓励说:“不要紧!只管唱,好坏都没人敢笑话你!”
  话到这里,青梅也只能犹犹豫豫地开口了,顺口而出的,果然是自己最熟的一首:“泣泣复泣泣……”
  “等等。”
  子晟打断她。青梅以为自己唱错了哪里,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但他只是问:“这歌是不是该有铃鼓?”
  这是种在鼓中嵌铃的乐器,声音清脆但粗陋,流行于民间,唱歌时用来击打节拍。这一问,足见子晟于音韵,确是极为精通。
  青梅未想到他会知道这种简陋的乐器,怔了怔,回答说:“是。”
  但是此时手边自然不会有铃鼓。子晟思忖了片刻,吩咐身边一个丫鬟:“你把头上的发簪给我。”
  丫鬟依言拔下银簪。子晟又把石桌上两个果盘倒空了,用银簪轻轻敲着盘子的边缘,“叮咚”之声竟真的与铃鼓有几分相似。
  这一来,连青梅也明白了他的用意,不禁哑然:“王爷是怎么想来的?”
  子晟笑着说:“因陋就简,聊胜于无。”
  但这确是好了许多。青梅将拍子“叮咚”“叮咚”地敲出来,无形中心情平复了不少,较之前的感觉,几乎就像是过去在姐妹中间唱歌娱乐的情形了。
  “泣泣复泣泣 泪湿江边堤
 
  送儿上天途 一去无归路
 
  莫道母心冷 怨儿实命苦”
 
  原本含笑的子晟,听到青梅开口间,这凄苦悲凉的调子,笑容慢慢隐去。然而青梅渐渐动情,并未注意他的神情,继续唱道:
  “汝父临江住 劳劳日耕锄
 
  汝母机织勤 朝朝不得息
 
  岁赋去七八 寒酸尚可度
 
  贫家贫亦足 无料祸事出
 
  邻乡有恶主 强占我家租
 
  汝父恨难平 欲向府督诉
 
  狼狈与天吏 反被恶人诬
 
  愤愤忧成疾 可怜人鬼殊
 
  临去发悲语:天人既食我家黍 如何不闻我悲楚?
 
  言罢人去哀伤徒。”
  唱到“悲楚”二字,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鹤唳云霄,然后复又盘旋而下,渐低渐弱,到句末的“徒”字,直如风中枯叶,缓缓飘零。
  到此时,周围的仆妇无不动容。这些人各有凄苦身世,听来尤感触心,又不敢流露,只能极力忍耐着,不让心里的悲伤,眼里的泪水现出来。有一两个,几乎要喊出口:“别唱了,别唱了……”
  只有子晟,还能维持面无表情的神态,继续听着。歌声忽然转为激越急促:
  “孤寡无所依 嫁作林家妇
 
  后父虽非恶 岂如比生父?
 
  林家亦难为 但教衣食足
 
  衣食足无忧 安宁度春秋
 
  春秋只三载 天怒洪水浊
 
  洪水连三月 水去无归处
 
  无奈断肠痛 卖儿为天奴
 
  天凡两相隔 相见永无期
 
  舔儿寸寸肤 良言切切嘱
 
  在家千般苦 慈母终相恃
 
  一朝为人仆 郁郁谁汝诉?
 
  行事多思量 差池无人护!”
 
  青梅咬字极其清晰,所以虽然调疾快,却唱得明明白白。子晟不自觉间微微背过身去,若有所思地望向别处。亭中隐隐有压抑着的唏簌唏簌的抽泣声。而渐缓的歌声,终于唱到了结尾:
  “戚戚语难毕 天吏促登途
 
  垂涕沾衣襟 一步三回首
 
  转眼不见儿 惟有天地芜——”
 
  最后一个“芜”字,极低极缓,悠长如泣。但,已经没有人去在意什么声情并茂,什么余韵深远了。几个难以自持的丫鬟,悄悄地退出知霜亭,背转了身偷偷拭泪。年长的几个还可以勉力维持常态。赵婆婆端了茶递到青梅手上,强笑着说:“虞姑娘喝茶。姑娘真好歌喉!”
  这首歌谣,青梅从第一次听到,就记住了,也不知哼过多少遍,只觉得就像为自己写的一般。所以,这时唱来,虽然心下凄凉,却不似旁人那样刺心刺肺地难过。等从歌境中回过神,觉出周围的气氛不对,这才意识自己唱的歌大不相宜这个场合。
  不知如何挽回,只好期期艾艾地告罪:“王爷,青梅不懂规矩,唱错了歌。”
  子晟轻轻摆摆手,表示没有关系。然后深吸一口气,才能保持平缓的语气。
  “赵婆子。”
  “老奴在。”
  “你记着,回去告诉崔妃。就说我说的,叫她看看府中的侍女,能多放出去些就都放出去。还有,”略一沉吟,又加一句:“从今年起,把放出去的年纪再往前提两年。”
  “是!”
  赵婆婆极响亮地回答了一声。转身又对青梅深深一福:“老奴也替府里的下人们谢谢虞姑娘。”
  青梅觉得意外而又十分快活,心里又酸又甜的滋味一涌一涌,激动地看着子晟,很想说几句够分量的感激的话,却只叫了声:“王爷……”就说不下去。
  但她既敬又爱的神态,确已给了子晟极大的满足。不由欣慰地一笑,说:“来,还坐这里。我还有话说。”
  青梅重又倚着石栏坐下。便听子晟问:“这歌儿你哪里学会的?”
  “我也不记得了。不知哪里听到,就记住了。”
  子晟点点头,又说:“这歌,唱的是凡间的事。”
  这是明摆着的,然而在天界也广为传唱,这一方面是因为天人中也有同病相怜的,另一方面则是同情凡人际遇的也不无人在。青梅回想唱词,心下怆然,不由脱口而出:“有些凡人,实在是可怜。”
  话一出口,就知道不好。当初先储帝承桓在位,对凡界颇多善举,一度甚至推行凡人自治的政措。然而帝懋四十一年的轩然大波,乃至那年末先储的垮台,说到底,都是因为他这些举措惹恼了天界世家豪门。因此,四十二年起,当时掌权的金王将先储政举悉数作废,遂回复到原先唯天人尊的局面。及至金王倒,白帝回朝,天人一边倒的情势亦无丝毫退减的迹象。此时的帝都,连一句向着凡人的话都无人敢轻易出口,所以,青梅心知自己话说得没有轻重,一颗心立刻提了起来。
  然而,却不曾想到,子晟听过之后,竟喟然长叹一声,说了句:“何止是有些!”
  青梅震动了。子晟竟有这样的态度!她即便对朝政无所知,也明白以白帝的身份,他的态度不知可以左右多少人的命运。譬如此时这句话,倘若传了出去,只怕立时就会震惊天下。这样想着,青梅觉得莫名的紧张,同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大着胆子说了一句:“王爷想想办法,让他们过得好些?”顿了顿,又加了句:“就好像,王爷方才对府里下人那样——”
  后一句说得傻气,子晟忍不住笑了,说:“这可不是一回事。府里的事情我能做主。”
  言下之意,另一件事是他不能做主的。青梅又不明白了,疑惑地笑着,说:“我还以为王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呢。”
  子晟淡淡一笑。说什么就是什么,那是纯出对天家毫无所知的小民想像。然而,也不怨青梅说出这样孩子气的话来,便是自己,在十几年前少不更事的年纪,不也憧憬过一朝权柄在手,号令四方的威风么?而今在位日久,才渐渐品味个中滋味,远非当年所想。更何况,自己虽然已经是万人之上,毕竟还在一人之下——这半句,绝非可无可无。而且他总觉得天帝于自己,始终有种若有若无的隔阂,这种感觉,没有任何明迹,却如同心头云翳,无法挥抹。想到此处,心中不由泛起难以言述的疲倦和烦闷,立刻转开思绪,把话题接上方才,说:“你知道前年颁下的‘七不召’和‘轮赋’令吧?”
  七不召,指的是独子,年迈,家里已出了役奴等七种人,天人不得强召为奴。轮赋,是凡界九州,三州为一轮,每三年可有一年减为半赋。这么提起,青梅的确是听说过的,于是点头回答:“是。”
  子晟轻叹道:“我现在,最多只能做到这种地步。”
  即便是这种地步,里面的波折艰难,当面背后,肘掣口舌,已经难以言述。有承桓的前车之鉴,他不能也不敢轻举妄动,那种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心情,委实是憋闷得不行。想到此,忍不住又重重叹了口气:“唉,这都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那,”青梅窥着他的脸色,小心地问:“就没有别的办法?”
  “办法有。但眼下不行。”
  也没说是什么办法,也没说为什么现在不行,但语气从容,叫青梅听了,不由就会松了口气,觉得很有指望。于是展颜一笑,又流露出那种钦慕的眼光。
  子晟却觉得自己说得多了,微微有些懊悔。但话已出口,只好叮咛几句:“青梅,这些话我们私下说说可以,不能传给外人。”
  说着扫了一眼旁边侍立的仆妇丫鬟,冷冷道:“你们也记着。府里的规矩你们都知道,今天的话如果传出去半句,打死算是轻的。”
  众人一齐回答:“是。”
  青梅虽然并不知道比“打死”更重的是怎么样可怕的刑罚,但是看到仆从们噤然的神情,心里也不由掠过一阵凛凛寒意。
  所幸这时小禩回来了。红扑扑的小脸,跑了一头的汗,油亮油亮的。小禩把收获亮给青梅看,手一扬,居然是一把草梗。
  “哟!”青梅笑了:“怎么拔了这么多的‘酸梅子’?”
  子晟在旁边看着,问:“这不是芜叶草么?”
  青梅说:“是。因为味道是酸的,所以我们都管它叫‘酸梅子’。”一面拿过一根,手指一拧一抽,剥去了皮,将芯放在小禩嘴里。
  子晟看小禩含着草芯,似乎很有滋味的模样,不禁很是讶异:“这能吃吗?”
  青梅点点头:“能啊,我们乡间小孩子常吃着玩。”说着童心大起,剥了一根,递给子晟:“王爷试试?”
  子晟接过来,迟疑着端详一阵,才将信将疑地放进嘴里。
  “酸梅子”入口极酸,子晟没有防备,登时眼睛眉毛都拧到了一处,几乎立刻就要吐出去。可是见青梅和小禩都笑嘻嘻地看着,才忍了一忍。说也奇怪,这么一念之间,就觉得味道没有那么酸了,再过片刻,舌间竟渐渐溢开一丝甘甜清香,十分好过。
  于是欣然点头:“果然,别有一番滋味。”
  小禩就要再给子晟剥。青梅却明白,对子晟来说,偶然尝尝不过是一时新鲜,所以连忙拦住了。想了想,问子晟:“要不,王爷再吃个梨?”
  “不必,拿碧藕过来吧。”
  “好。”
  青梅亲手端了果盘过来,子晟用小金叉子叉起一片放进嘴里,慢慢嚼着。一面闲闲地问道:“青梅,你喜欢桂花,还是牡丹?”
  青梅不免诧异,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想想说:“都喜欢。”
  子晟摇头:“那不行,只能喜欢一个。”
  青梅哑然,不由好笑,觉得这简直是不讲理么。可是也知道他这么问肯定是另有缘故,便说:“那,还是桂花吧。”
  “哦?”子晟目光一闪,问:“为什么?”
  这倒把青梅问住了,想了一阵,才慢慢说:“牡丹好看,桂花素净。”
  子晟点点头,也不再细问,略微提高了声音:“赵婆子。”
  赵婆婆应了一声,在面前站定。子晟吩咐:“回去告诉季海,叫他把樨香园收拾出来。”
  乍听起来是很普通的话,然而精明的赵婆婆分明怔了一怔,才连忙回答:“是。”这让青梅觉得其中必有什么不寻常的意味。
  但不容她细想,听见子晟又在说:“再等一个月,大概能准备齐全了。”
  青梅愣了一会,才想明白,说的是他们的婚事。顿时脸上又有些发热,侧开身去,低头不语。
  忽然,只听辔铃叮当,一骑快马远远而来。在亭前唏呖呖一声长嘶,马上的人滚鞍而下,向知霜亭疾跑几步。子晟的贴身侍从黎顺见状,迎了出去。来到阶下,与那人低声交谈几句,转身回到亭中,向子晟禀报:“王爷,端州军报。”
  子晟皱了皱眉。这样专差来送的军报,必然是极其重要,所以,虽然并不情愿,仍然站了起来。仆妇扈从不等吩咐,也各自收拾,预备回程的车驾。
  临上车的时候,子晟转回身来,叫了她一声。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地一笑。这笑就如同一股暖流,直流到青梅心里去。
  心底曾有过的最后一丝犹豫疑虑,因为这个笑容,而烟消云散。

一步登天进王府
  白帝府邸,位于天宫西侧。
  这座“小天宫”门前照例热闹非凡,车驾轿马,由东向西,摆得不见首尾。子晟便吩咐车驾从西侧门进,为省许多寒暄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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