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史纲-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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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这时已十分中国化了,处处模仿中国,但中国对日本却一直像瞎子一样茫然不知。甚至到了十八世纪,还不知道日本有一位万世一系的天皇,而总是把他的征夷大将军(幕府)或最高执政宫(关白)当作国王。
中国沿海保持八十余年的平静,然后进入第二阶段。
一五二三年,日本两个商船队,一队由宗设率领,一队由瑞佐率领,先后到达当时中国东方最大的港口宁波(浙江宁波)。宗设先到,瑞佐后到。依照中国规定,商船到达后,由市舶司(海外贸易管理处·海关·招待所混合机构)检查报税,并设宴款待。先到的先检查,坐上座;后到的后检查,坐于次位。瑞佐后到,当然后检查和坐于宗设之下。可是,明政府是一个无微不至的贪污集团,瑞佐的一个翻译人员宋素卿,把重贿送给市舶司的主任(市舶太监)赖恩(市舶司首长是一个贪污的最好位置,所以由皇帝直接派宦官担任,合法的收入呈献皇帝,非法的收入下宦官腰包),于是,赖恩就先检查瑞佐的货物,并在宴会时请瑞佐高高上座。宗设气得暴跳如雷,要殴打瑞佐。赖恩袒护瑞佐,更暗中帮助他准备军械。宗设无处申诉,就攻击瑞佐所住的旅社,瑞佐抵抗不住,向城外逃走。宗设追击,沿途烧杀,夺船出海回国。
明政府的反应不是检讨错误,而是认为一切罪过都由于贸易,就把市舶司撤销,一些高级官员坚持这样作才能发扬中国的国威。
问题是,政府主持的贸易机构虽然撤销,但贸易不会停止,只不过由政府转到了民间。日本商船队到达后,改由当地的富商出面招待,作为代理店。最初双方合作得十分融洽,久而久之,中国富商积欠日本商船队的货款日多,最多的达一万余两,少的也有数千两。日本人不断讨债,那些富商使出种种推拖手段,等到实在推不下拖不下时,就索性逃得无影无踪,明政府对这种骗局根本不管。日本商船队吃了哑巴亏后,只好转而委托有声望绝不致逃掉的“乡绅”,想不到乡绅的手段更为毒辣,积欠的更多。日本商船队不得已,就停泊在沿海岛屿坐索。乡绅们大为烦恼,最后想出了砸锅补锅妙计,他们警告地方官员说:“倭寇为患,不是突发的,有它的历史性,现在又横行海上了。听说他们杀人掠财,无所不为,如果不早日扑灭,恐怕有严重的后果。”政府官员跟乡绅是一个鼻孔出气的,果然出动军队,要把讨债的日本商船队当海盗进剿。乡绅却适时地向日本商船队透露军队出动的消息,教他们逃走。日本商船队十分感激他们的照顾,欠债就更多起来了。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诈欺花样,日本商船队被愚弄了二十余年。最后,到了一五四六年,日本商船队的忍耐达到饱和,就占领了若干岛屿,誓言得不到债款,决不回国,中国如果用武力对付他们,他们就用武力对抗。
乡绅们发现法宝已不灵光,只好请明政府的军队真的向日本商船队攻击,日本商船队早已准备妥当,从本国带来的武装部队,即登陆应战。并把那些进剿的明政府军队击溃,索债军跟在溃兵屁股后,一波一波地攻城掠地。于是战斗蔓延三省:浙江、福建、南直隶(江苏省)。日本正当的贸易商人,遂被迫变成“倭寇”,他们因对明政府官员和奸商痛恨入骨,就把全部愤怒加到所遇见的无辜的中国人身上,所到之处,备极残酷。
这场灾祸历时十九年之久,到了一五六四年,以抗倭而成名的将领戚继光,才把已失去索债初意,全成为海盗的日本最后一支突击部队,在仙游(福建仙游)消灭,倭寇才告平息。中国为那些贪官奸商所付出的代价是数十万人死亡和广袤五十万平方公里的富庶地区全部残破。——仅杭州一城,日本所杀的中国人的血,就汇流成河。
六 北方外患及和解
中国东南地区倭寇的灾难正严重时,北方的外患又起。
瓦拉部落于上世纪(十五)也先可汗被刺身死后,向西方撤退。蒙古诸部落又回到塞北故地,经过无数次流血火拼,到了上世纪(十五)七十年代,一位年仅七岁,名叫巴图蒙和的孩子,蒙古帝国第二十任大汗脱古思帖木儿的六世孙,被各部落拥立,号称达延汗——我们猜想这可能是“大元汗”——大元帝国可汗的谐音。这位达延汗年事渐长,发挥出他的才能,再度把蒙古统一。在完成统一工作的过程中,他专心对内,中国边境得以保持一段相当长时间的平静。这个中兴的蒙古帝国,恢复到十三世纪成吉思汗铁木真攻击金帝国前的初期版图。
但是,巴图蒙和到底不是铁木真,他没有力量并吞中国。而他的组织才能也只限于他在世之日。本世纪(十六)四十年代,巴图蒙和逝世,帝国立即瓦解,分裂为下列四部:
对中国伤害最大的是鄂尔多斯部酋长吉囊和土默特部酋长俺答,俺答尤其强悍好战。他们都是达延汗巴图蒙和的后裔,在巴图蒙和在世的末年,便开始向中国侵袭。四十年代后,更变本加厉,经常攻破长城,深入太原(山西太原)、平凉(甘肃平凉),烧杀掳掠,如入无人之境,明政府的边防军无力抵抗——这是可以理解的,腐败的政府不会有能作战的军队。
一五四六年,陕西三边总督曾铣(三边指长城三要塞:固原、宁夏、延绥)计划把鄂尔多斯逐出河套,把国防线从长城向北推移五百公里,以黄河为界。他向皇帝朱厚囗建议训练精兵六万人,再加上使用当时最新式火枪的现代化装备的部队二千人,每年春夏之交,携带五十天的粮秣,水陆两道同时出发,向河套扫荡,焚烧牧草和蒙古人积存的粮食。每年如此,三年之后,敌人被饥饿所迫,只有退出河套,然后就在阴山跟黄河之间,修筑新的防线,可以一劳永逸,并且使土默特部有后顾之忧,不敢东进。
朱厚囗被这个雄壮的建议大大地感动,立即交给国防部作进一步的研究,当国防部弄不清皇帝的意向,不敢表示意见时,朱厚囗大发雷霆,下谕旨说:“敌人盘据河套,为中国边患已久,连年破关入侵,使我日夜不安,而边疆将领中从没有一个人为我分忧。曾铣收复河套的计划,规模壮伟,国防部为什么迟疑不决,拿不出主意?”下令先发给曾铣白银二十万两调度使用。曾铣深庆他遇到盖世英主,积极准备。
但是,没有人对疯狗能预测它什么时候会忽然发作咬人,对拥有绝对权力的暴君亦然。事情突然变化,首席宰相(中极殿大学士)夏吉,全力赞助曾铣。而次席宰相(建极殿大学士)严嵩,则正积极排除夏言,河套战略正供给他攻击夏吉的工具。我们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和用什么理由,只知道严嵩和宦官勾结,在宫廷中秘密下手,终于使朱厚囗作一百八十度改变。一五四八年,当国防部把实施攻击的详细作业拟妥,而且刚刚呈请批准时,朱厚囗忽然下了一道谕旨说:“驱逐河套的敌人,出兵是不是有名?粮秣是不是够用?胜利是不是有把握?曾铣一个人不可惜,而人民受到荼毒,谁负责任?”这是一种当权人物翻脸时特有的口吻——中国人称之为“官腔”,官腔一出,已不是理性可以解决的了,全体官员大为惊愕,严嵩立即公开反对擅开边衅。于是,曾铣、夏言全被处斩。
土默特部酋长俺答,不因朱厚囗的昏聩而心肠软化,明年(一五四九),俺答直抵大同、永宁(北京延庆)一带,大掠而去。又明年(一五五○),攻陷古北口(北京密云东北),破长城而入,包围北京。这是上世纪(十五)也先可汗围城后,北京再次被围,两次相距恰恰一百年。朱厚囗惊恐过度,把国防部长(兵部尚书)丁汝夔杀掉泄愤。但他不承认杀错了曾铣,反而坚称这正是曾铣妄图开边,激起敌人的报复。
北京好容易解围,俺答杀够了中国人,抢够了中国人的财产之后,满载而归。但北中国全部暴露在这个蒙古部落的铁蹄之下,万里长城在腐败的边防军手中,已不发生作用。俺答几乎每年都要攻破长城,南下大大地劫掠一次。边防军将领们无可奈何,唯有把逃难的一些难民,提来杀掉,当作杀敌报功——其中有多少使人伤心落泪的事迹。然而,俺答年纪渐老,而且他和他的部落人民,都信奉了从西藏传过来的喇嘛教。开始厌倦战斗。七十年代时,又发生了一件桃色事件。遂使他们永无休止的侵略,蓦然结束。
桃色事件的男主角就是俺答,女主角是俺答的外孙女三娘子。三娘子美丽绝伦,身为外祖父的老混蛋俺答却把她纳为姬妾。三娘子的未婚夫不答应,跟俺答理论,俺答没有办法,只好把孙儿把汉那古的未婚妻,改嫁给三娘子的未婚夫。现在轮到把汉那吉恼火了,他说:“这算什么话,外祖父娶外孙女,祖父把孙儿媳妇送给别人。”就率领他的家人,逃到中国。边将们痛恨俺答,一致要求杀掉把汉那吉,幸而大同总督王崇古有政治头脑,坚持予以保护,又请中央政府委派把汉那吉一个中级军官(指挥使)的职位。
俺答的原配妻子恐怕她的孙儿被中国杀掉,日夜不停地向俺答哭闹咒骂,这个老混蛋在头脑清醒时还是有理性的,他既懊悔又惭愧,于是率领十万人的强大兵团,越过边界二直指大同,准备在发现中国杀了他的孙儿后,即发动攻击。王崇古知道他的用意,派人前去谈判和解,保证他的孙儿还结结实实地活着。俺答不肯相信,差遣他的亲信到大同窥探,看见把汉那吉穿着中国军官的制服,正在那儿骑马取乐。俺答惊喜说:“中国竟没有杀我孙儿,我从此也不再攻打中国。”
中国北方的外患,就这样戏剧性的停止。
俺答死后,三娘子掌握大权。她不但美丽,而且极有才干和见识,她发现跟中国和解,接受中国的封号所得到的赏赐,要比劫掠得到的还要多,所以她始终臣服中国,作为中国的屏藩。本世纪(十六)最后三十年,以及下世纪(十七)初叶,三娘子在世期间,两国边界保持一段长期的和平。
七 张居正的改革与惨败
跟俺答和解的前四年(一五六六),朱厚囗逝世,他在位四十六年,带给中国半个世纪的痛苦。他的死使中国人照例松一口气,由他的儿子朱载垕继任。朱载垕在位七年,于一五七二年逝世,由他的十岁儿子朱诩钧继任。
当朱载垕刚死,朱诩钧还没有登极时,首席宰相高拱跟次席宰相张居正,争斗激烈。张居正跟宦官巨头——司礼太监冯保勾结,利用主少国疑,千载难逢的机会,由冯保设下网罗,向朱翊钧的母亲李太后告密说:“高拱在朝堂上向群臣扬言:十岁的孩子,怎么能担起皇帝的重任?”高拱即令是一个白痴,也不敢公开讲这种杀身灭族的话,但在官场倾轧中,问题不在他讲不讲,只要有人坚持他讲就够了,李太后颜色大变,立即把高拱免职,擢升张居正为首席宰相。
张居正使用的显然是一种不尊严的手段,但不能责备他,明王朝三百年间,所有高级官员都必须有宦官的支持。只有少数人敢跟宦官对抗,但不是死于诏狱,便是死于穷困。
张居正是明王朝所有宰相中,唯一的敢负责任而又有远大眼光和政治魄力的一位,不以自己的荣华富贵为满足,他雄心勃勃,企图对政府的腐败作一改革。但他没有公孙鞅当时的背景和王安石所具有的道德声望,更没有触及到社会经济以及政治制度不合理的核心,他不过像一个只锯箭杆的外科医生一样,只对外在的已废弛了的纪律,加以整饬。
主要的措施在于加强行政效率,下级官员必须对中央命令彻底执行,不能敷衍了事。张居正屡次调查户口、测量耕田、整理赋税,使负担过多的穷人减少负担,使逃税的“乡绅”纳税。又大举裁减不必要的官员,缩小若干机关的编制。最有成绩的是,张居正任用水利专家潘季驯治理黄河,任用抗倭名将戚继光守御北方边疆。
当戚继光调任蓟辽兵团司令官(蓟辽总兵)时,准许他率领一手训练的击败倭寇的浙江部队。到任后的某一天,举行阅兵,忽然大雨倾盆,边防军竟一哄而散,只有浙江部队因没有得到解散命令,仍在大雨中屹立不动,边防军大吃一惊,从此他们才知道什么是军纪军令。这件事说明边防军的腐败(现在我们可以了解万里长城所以抵挡不住俺答的原因了)和张居正所以进行改革的必要。
然而,我们一再提醒,儒家思想下的中国传统政治,是反对任何改革的。尤其是本世纪(十六),正是大黑暗时代,对改革的反对当然更加强烈。张居正所作的这种外科医生的手术,严格地说还谈不到改革(更谈不到高一级的变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