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嫣华-第1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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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里晨昏定省,所歇所止,都由一管娟秀的字迹在上等麻纸所订制的彤书上“详细”记载下来。
“彤史在未央宫中一共有几份?这一年来可曾有人调阅?”
“回大家的话,”沈冬寿按住心中诧异,详细禀道,“前元五年之前,后宫彤史共有公私两分备档,一份存于石渠阁,一份由记录女史官自行保存。后来新纸产出后,张皇后命再抄一份,存于椒房殿东殿文阁。…因了彤史在后宫女眷中只有皇后娘娘及长乐宫太后娘娘才有资格调阅,去年一年,除了春三月大家在椒房殿要过一次,并无旁人触及。”
“这便好。”刘盈眸中闪过一道释然神色。抿了抿唇,取了案上紫霜毫笔,案侍刚刚磨好的榆林墨汁,在摊开的彤史册上,亲自动笔修改起来。挑挑拣拣,边思虑边写,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方放下笔,待字迹吹干之后,交给了身边的内侍,似笑非笑的剐了殿上一直跪着的女史官一眼,“沈女史。”
“臣在。”她将双手伏在地上,长长伏身,额头抵着手心。
“你的聪慧,朕是相信的。……日后如果有人问起,朕相信你知道该怎么说。”
沈冬寿心惊胆跳,这一刻,竟然从这个宫人素称温善的天子身上觉出了肃然的压力,“这是自然。”
待得皇帝的背影走远了,沈冬寿抬起头来,接过手中适才被天子亲自删改过的彤史。
……
待到一切抵定,沈冬寿返回到椒房殿后自己的宫舍之中,方才点了烛灯,在案前就着昏黄的烛光,翻开了那卷彤书。
雪白的麻纸纸笺之上,俱是自己昔日娟秀的手书,因为时日有些久了,墨迹有些沉黯。在一些特定的纸页上,新鲜的榆林墨墨色清刚,字迹清矍,带着女子所没有的刚劲:
“前元七年,夏五月,上行往云阳林光宫,张皇后随侍……”
……
“秋七月,匈奴犯北地,上病笃,回长安,不能视事,张皇后侍疾于椒房殿,恭甚。”
……
“秋八月甲辰,上病小愈,初幸于椒房殿。椒房殿以闻喜,赏宫人钱一贯。”
“戊寅日,上再幸张后于椒房。”
……
“秋九月,鲁元长公主病笃,后忧甚,请于上及东宫吕太后,归宣平侯第侍疾。上怜张后纯孝,许之。”
……
“戊戌日,上幸信平侯第,止于后旧居夏园。”
“乙未日,上幸侯第。”
……
“冬十一月壬子,太医署淳于菫请皇后脉,有孕,赏信平侯府及椒房宫人钱三贯,次日,太史卜彗星犯月,应在皇子,遂秘而不宣。”
……
沈冬寿合上了扉页,靠在宫舍冰凉的墙壁上,面上神色复杂。
姬氏定都镐京,立国,设彤史制度,记录天子后宫妃嫔言行举止及见御时日,是为天子教诲妃嫔妇德妇行故,并防止yin乱后宫,混淆皇家血脉。如今,皇帝刘盈却亲自操刀,为张皇后伪造彤史记录,以掩盖住这些日子张皇后的行踪,并且为皇后腹中的孩子,定下一个确切的受孕时日。
日后,以此彤史为证,再无人能够质疑不在未央宫中足足一整年的张皇后,从外归来,腹中已有的胎儿出处。
她闭了闭眼睛。
明明早就对人世间所谓的男女感情没有了期待,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对幸福到了极致的张皇后,心中生出了强烈的欣羡之意。
……
清晨的阳光从东天第一线射下来,落在未央宫重檐庑殿顶屋脊之上瓦当,古篆字长乐未央四字箴言,带着一道金色的色泽,熠熠生辉。
宣室殿中,一夜未眠的刘盈换上了天子冕服,吩咐身边谒者,“传朕的旨意,三日后,于未央前殿再行群臣大议,议排定开国功臣名次之事。”
“诺。”
于此同时,在信平侯府,张嫣在夏馨园醒来,听得房门外头,传来低低的问话声,“皇后娘娘身子可还康泰,早起不宜用硬食,不如煮一份鲜肉粟粥吧?”声音熟悉,带着从心底透出的关怀。
她的唇角就忍不住翘起来,伸手撩开秋香纱长信绣龙凤呈祥帐子,唤道,“荼蘼。”
屋外头静了一下。
过了一刹那,荼蘼推门进来,扑到张嫣的床前,伏跪下去,拜道,“皇后娘娘。”已经是喜极而泣。
“皇后娘娘,”荼蘼絮絮禀道,“奴婢昨儿个听说你回来了,真是开心的不得了。只是娘娘在长公主园子里,奴婢不敢轻易过去打扰。昨儿个晚上,担心了一个晚上。今儿个天没亮,就在外头候着……”
“我知你对我好。”张嫣的唇角微翘,神情平和。
“娘娘,”荼蘼借着室中天光,打量着斜倚在榻上楠木围合床屏之上的张嫣,见她身形落落,较去年离宫之前,竟是不止憔悴了三分,露在榻上被衾之外的肌肤,肩下锁骨微微凸出,不由怔怔的落下泪来,“你如何瘦成这模样?”
“没事。”张嫣却只是不在意的笑笑,“我既然已经回到自家了,总是能够养回来的。”
“娘娘,”荼蘼的目光便落在张嫣的腹部,见那个平坦依旧,丝毫不像怀着一个已经将满五个月的孩子的征兆,不由带着点惊喜及怀疑,问道,“我听说,你肚子里已经有了位小皇子,是真的么?”
“怎么?”张嫣斜睨着这位从小陪着自己长大的侍女,“你不信?”
“不是。”荼蘼连连摇头,捂着嘴,欣喜的眼泪簌簌的落下来,“奴婢只是高兴。”
“我以为……皇后娘娘不会再回来了,没想到……”
没想到,到最后,你不仅平安回来了,而且终于与皇帝陛下修成正果,从此之后,有皇帝夫君在身边,有皇子在身,终于能够幸福长久的在未央宫中待下去。
荼蘼从小陪着张嫣长大,目睹着这个女孩从襄国城的赵国翁主,变为了宣平侯府的大娘子;又由长乐宫吕太后的外孙女,变为了新帝的甥女皇后。对张嫣在这段畸形的感情中,有过多么无望的努力,痛苦的挣扎,知道的最清楚。
曾经,她以为,张嫣终究是绝望放弃了,这才悄然远走。曾经,她又有多少次在中夜为这个女子洒泪湿了纱巾。
终于,上苍怜惜这个柔弱的少女,在最后,给了她一个好的结局。
“好了,”张嫣起身坐在榻上,倚在背后楠木床屏之上,矜持道,“你们都进来吧。”
卧室房门推开之处,菡萏领着几个侍女入内,伏拜在地,将额头触在手心,端正道,“婢子参见皇后娘娘。”
“解忧呢?”张嫣讶然问道。
“回皇后娘娘的话,”再次重逢,菡萏的脸上也有了笑意,“去年秋九月起,娘娘回信平侯府为长公主侍疾,婢子和荼蘼便跟着娘娘身边伺候,而由楚傅姆带着解忧留在宫中,主持椒房殿中琐事。若解忧得知了皇后娘娘平安归来的消息,只怕也会高兴的不得了呢。”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张嫣叹道,“辛苦你们了。”
“皇后娘娘说哪里的话,”听了这一句话,荼蘼和菡萏便俱都红了眼眶,勉强笑道,“能够为皇后娘娘做事,是婢子们的本分。好在,如今,皇后娘娘已经回来了。”
既然张嫣已经回来了,以后,一切都好说了。
“对了,”张嫣忽然想起来,不经意问道,“木樨后来怎么样了?”
……
话语一出,荼蘼和菡萏便都微微变了脸色,想要说些什么,又都欲言就止,张嫣瞧的清楚,心中微微一沉,追问道,“告诉我,她后来怎么了?”
“娘娘,”荼蘼犹豫道,“我说便是,你莫要生气。”
“你走之后的第二天,大家亲自下令,封了木樨做少使,享四百石俸禄,入住增成殿后阁。”
“皇后娘娘,”荼蘼胆颤心惊,看着张嫣面上漠然的神色,求道,“你身子差,尤其肚子里还有孩子,可千万莫要生气呀。”
(本段不算字数):
曾经有人问过,阿嫣历劫归来,该怎样解释腹中孩子的存在。
其实么,我从来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哟。一般上这事瞒的是孩子的爹。既然身为当事人兼胎儿父亲的刘盈相信并且主动帮助隐瞒。基本上,除了作为婆婆的吕后有资格,不会有人主动去挑这个敏感的问题。大家虽然会在心里嘀咕怀疑,但是只要在明面上遮掩过去了,也就只是暗地里的嘀咕怀疑。
明面上就是这样了。大家可以仔细研究下刘盈亲自操刀修改的彤史。
这里头确定的胎儿怀孕日期是前元七年秋八月戊寅。这个日子,按照官方说法,是刘盈在匈奴犯汉后病倒回长安,张嫣在椒房殿侍疾的日子。
也就是说,按明面上的说法,也就是说,这两个人就是在刘盈病着的时候,成就的好事。
咳,刘盈为了阿嫣,还是牺牲了一把形象滴。
至于为何五个月还没有透出怀孕消息,没办法遮掩,只好借助鬼神之事。理由看上去虽然有些粗糙,但大家从这上头可以看出皇帝的态度,也就不敢怎么样了。
至于,最后,木樨只是一个炮灰呀炮灰,大家不必在意。以上。
二二七:情脉
一语既出,无论是荼蘼还是菡萏,都小心翼翼的看着张嫣,生怕她面上露出不虞神色。{吞噬
毕竟,当日张嫣愤而出走未央宫,说起来,虽然根源上是因为与天子的感情陷入了死局,找不到出路,进而绝望。但终究,贴身女官木樨的背叛,也在她的心头捅上了狠狠的一刀。
如今,皇后娘娘平安的归来,腹中也怀了皇子,正应当欣喜享受与皇帝四年后才迟来的夫妻蜜意的时候,却得知木樨居然在自己离开之后也进封妃嫔,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少使,
但毕竟也是一种对自己的背叛。
但出乎她们意料的是,张嫣听闻此事,并没有怎么作色,甚至,她的心情还有些愉快,问道,“那陛下招幸过木樨少使没有?”
“……那倒没有。”
侯府侍女端上盛着热汤的铜盆,荼蘼亲自动手,拧干帕子,伺候着张嫣洗漱,又有两个小小的留头侍女进来,一个推开北墙之上的支摘窗,将房中昨日燃剩下的火盆端走,另一个捧进来一个青铜莲花底座孔雀屏香炉,放在书案前高放的绨几之上。
“我不要熏香。”张嫣忽的道,吩咐道,
“将这香炉拿出去吧。以后,我的房中,就不要点熏香了。”
小侍女无措的瞧了瞧室中旁的宫中女官,轻轻应了一声,“诺。”屈膝而退。
菡萏取了一件雪色绣白梅花夹袄,为张嫣披上,出了寝卧,在东次间榻上坐下,又用了一碗粟米鲜肉羹,觉得腹中热腾腾的,明明刚刚起床不久,竟又生了困顿,打了一个呵欠,声音浑不在意,
“……只要陛下没有招幸她,她再怎么样,与我都没有半分关系。”
“何况,”剩下的话在嘴里含着,心怀连体,于是越发成了咕哝,“他答应过我的……”声音模糊。
在云中的钟楼之中,她与刘盈交心,他曾经应允过她:
从今以后,只要她心甘情愿的留在他的身边,他便再也不碰世上其余的女子。
——荼蘼与菡萏相视而望,难掩眸中震惊。
张嫣与天子自幼相识,多年相处,感情极为深厚,先前只是不能够跨越那道所谓舅甥的界线做真正夫妻。一旦真正在一起之后,张皇后定当极为受宠,这本是她们这些贴身女官能够预料到的事情。
只是,她们万万想不到,天子竟愿意给张皇后许下如此重诺。
有这样的承诺做底气,难怪,张嫣对于木樨的消息并不放在心中。
“可是,娘娘真的就半点不担心么?”荼蘼忍不住问道,“毕竟如今虽然不会有事,但谁也保不住……”话还没有说完,被菡萏在后头拉住,狠狠的瞪了一眼。
“没什么关系。”
明明是在炭火烧的温暖如春的室内,不知道为什么,张嫣却还是觉得有一些冷,于是紧了紧身上的袄子,觑见了侍女掩藏起来的小动作,微微翘起唇角,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可是,我觉得,为人夫妇,最当紧的,是一个信字。如果成天都要疑心日后可能发生的事情,又如何能够安下心来享受如今的幸福呢?”
许久之后,荼蘼和菡萏回想,都深刻的记得,那一日,清晨阳光初初升起,从支摘窗中照进来,一片金光灿烂,张嫣坐在锦榻之上,微微仰起头来,眸光明亮,而声音坚定,“因此,我信他。——只要他没有跟我说,只要没有铁证如山的证据摆在我眼前,我会一直的信着他。”
不生疑虑。
……
“对了,”张嫣语气一转,微笑问道,“你们没有进来的时候,我就想问问你们,”她转过头来,望着面前两个侍女,郑重问道,“你们跟在我身边也有几年了,对日后有没有什么打算?”
菡萏浑身一震,惊惧道,“皇后娘娘,你不要奴婢们了么?”
“你说什么呢?”张嫣失笑,“不是这样的。”
她怀孕体弱,双腿不耐久坐,不过一会儿便觉得有些发麻,于是换了个姿势,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