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光响亮-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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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牛红梅以及两个公安共八只眼睛的注视下,牛青松打开他拥有的那个抽屉。
他把抽屉里的手表、海鸥牌照相机、手镯、粮票和一些过期的布票,—一摆放在书桌上。
公安人员对这些赃物作了详细的检查和登记。他们问牛青松,还有吗?牛青松说没有了。
这时,我看见牛红梅的身子也像发动机一样颤动起来。她从手腕子上脱下那只戴了两年多的手表,说这里还有一块,是我结婚的时候牛青松送我的,当时我不知道他有偷东西的毛病。其中一个公安接过手表,对着窗口晃了晃,说你还不老实。
牛青松站在原地往上跳,他连续跳了四下,而且一下比下高。他说冤枉,你们真是冤枉。这一桌子的东西是我偷的,但那只手表却是我在星湖电影院捡到的。公安说谁给你作证?谁会相信你?牛青松说我自己可以给自己作证,我可以对天发誓。公安说如果发誓可以管用,那么你可以说这些东西全是拾来的,而不是偷的。牛青松说我不是说所有的东西,我只是说我送给姐姐的那块表。你们知道最坏的人,有时他还有优点,为什么你们就不相信我会捡到东西?两个公安发出冷笑。牛青松抓起桌上的一把小刀,刷地一下,割掉了一节左手的小手指,鲜血染红我家书桌。牛青松同样发出冷笑。他说我牛青松,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打过架赌过钱调戏过姑娘,但我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假话,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公安说相信你又有什么用?即使我们相信你是捡到的,但这块手表仍然要没收。牛青松说我不是舍不得这块表,而是要你们相信我说的是真话。你们干嘛对真话,那么恨之入骨?
牛红梅为牛青松包扎了伤口,还为他收拾了一个小包,小包里塞满牛青松的衣裳和一些日用品。牛青松接过小包,抬腿出了家门。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头也不回地对我们说,姐姐、翠柏你们不要哭。你们也不要到少管所来看我,这样会丢你们的脸。你们就当我还在跟宁门牙他们赌博,就当我还在那些街道里打架和偷摸,就当我出了一趟远差。
爸爸莫名其妙地失踪了,那时你们没有哭;现在你们也不要伤心,你们就当压根儿没有我这个弟弟和哥哥。牛青松愈说声音愈嘹亮,后面几句几乎是喊出来的,他把整条长青巷都闹翻了,仿佛通知所有的邻居,他这就去少管所。
几天之后,正在洗药瓶的牛红梅,突然感到有一只巴掌拍到她的肩膀上。沿着那只温暖硕大的巴掌看过去,她看到贾主任笑眯眯的脸。贾主任说请你跟我走一趟,牛红梅说去哪里?贾主任说办公室。牛红梅以为贾主任是在开玩笑,依旧清洗那些药瓶。过去贾主任曾多次邀请牛红梅到办公室去坐一坐,牛红梅知道那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所以一直没有接受贾主任的邀请。但是,这一次真的有要紧的事找你,贾主任说。
有两个自称是公安局的,坐在办公室里等牛红梅。他们穿着便服,手里捏着笔记本,上衣口袋里插着钢笔。他们示意贾主任回避,贾主任不停地点头,然后倒退着走出办公室。他们在问过牛红梅姓名、年龄、工作单位、家庭住址之后,说我们找你,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宁门牙的情况,听说他强奸过你我们想核实一下。牛红梅说什么叫强奸?我从来没有被人强奸过。其中一位公安从凳子上站起来,他的一只手抱在胸前,另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就像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公安一样,他仿佛遇到了难题,正在思考解决的办法。他把捏住下巴的手突然松开,并且挥动了一下。他说姑娘,怎么对你说呢?强奸就是男子使用暴力跟女子睡觉。睡觉你知道吗?这里不是指一般的睡觉,这里的睡觉具有特殊意义。你结婚了吗?牛红梅说结了。他说结婚了就好,我告诉你,强奸就是男子使用暴力跟女子干她丈夫干的事情。具体地说,宁门牙跟你睡过觉没有?牛红梅说你们干嘛问这个?你们是什么人?他说我们是公安局的。牛红梅说公安局的,就可以随便问这个吗?他说宁门牙在强奸一位姑娘的时候,被我公安人员当场抓获。我们负责这个案子,希望你配合。
那位坐着的公安拍了一下沙发的扶手,说他到底跟你睡过没有?牛红梅说他跟我谈过恋爱。公安说睡过没有?牛红梅说睡过。公安说在睡觉的时候,他有没有强迫你?牛红梅说没有,是我自愿的。公安说你怎么会自愿呢?你难道不知道他是流氓地痞吗?像你这样的女人什么样的男人不可以找。比如我们公安战线,就有许多优秀的青年。牛红梅说这个也必须回答吗?公安说不用。他们让牛红梅在谈话记录上按了个手印。
牛红梅冲出办公室,她看见贾主任站在窗口边,耳朵贴着墙壁偷听。
又过了一些日子,市法院召开宣判大会,宁门牙被宣判枪决。召开宣判大会那天,朝阳广场的人像蚂蚁那么多,一堆一堆地堆得像一片小山堡。18名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罪犯,将同年同月同日被枪决。许多人伸长了脖子,为的是看一眼罪犯。小孩子骑到大人的脖子上,大人的脚下垫着砖头。我看见宁门牙的脖子上吊着一块纸牌,纸牌上写着抢劫、强奸犯宁门牙。宁门牙三个字打了个红×。
牛红梅没有参加宣判大会。有一天她站在兴宁路的一面墙壁前,看到法院刚刚贴出来的布告。在众多的死刑犯名单中,她看到了宁门牙的滔天罪行:抢劫、强奸犯宁门牙,男,二十岁,广西南宁市人,捕前往南宁市星湖路北二里8号。
罪犯宁门牙于一九七六年至一九七八年十月间,先后单独或伙同刘小奇(在逃)在本市持刀抢劫行人六次,抢得现金人民币捌百捌拾捌元捌角、手表等财物一批。此外,罪犯宁门牙还强奸妇女三人、少女四人、幼女一人。
罪犯宁门牙,目无国法,以非法占有为目的,采取胁迫的手段多次抢劫公民财物,并多次强奸妇女、幼女,轮奸少女,且情节特别严重,其行为已分别构成了抢劫罪、强奸罪,应从严惩处,依法判处如下:罪犯宁门牙犯抢劫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犯强奸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本院遵照广西壮族自治区高级人民法院院长下达的执行死刑命令,于一九七九年六月十五日在南宁市召开宣判大会,依法将罪犯周才文、黄明其、莫金、杨友家、宁门牙……验明正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牛红梅脑袋轰地响了一下,像有一枚炮仗在耳边爆炸。她感到胸口堵了一团东西,呼吸困难。她想呕吐,但她只吐出一串声音和几丝口水。她伸手撕烂那张布告,然后往家里走。在她走过的街道两旁,到处贴满了布告。对年代,布告就像现在的畅销书一样流行,它是市民们茶余饭后的读物。牛红梅想宁门牙竟强奸了八个女人,其中一位还是幼女。被他强奸的广大妇女们,到底是姓蒋或是姓汪?如果把我也算在内,那宁门牙强奸的女人不仅仅是八个,应该是九个。九个女人,这是一个多么可观的阵容,她们是或即将是九个男人的妻子,九个孩子的母亲。她们是18位父母的女儿,是一个通讯班。
回到家里,牛红梅依然打不起精神,她说她的胸口里像堵了一团东西,全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我说你可以试着唱唱歌,你一唱歌,那些堵着的东西就跑出来了。牛红梅于是张嘴唱歌。她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九九那个艳阳天啦,十八岁的哥哥想把军来参;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呀,洪湖岸边是呀么是家乡呀;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几首歌唱下来,牛红梅的额头冒出一层细汗。我问她怎么样?堵着的那团东西出去没有?
她用手摸了摸胸口说,没有,它还堵在这里。我说那你可以试着朗诵,你把你想说的话全都像诗歌一样分行朗诵,这样那些堵着的东西就会全被你朗诵出来。
牛红梅面对着我开始朗诵:宁门牙 你这个大坏蛋 强奸民女抢人钱财 五脏六腑全腐烂 腐烂就腐烂 可怜我弟弟牛青松 被你带坏送少管 可恨我男朋友冯奇才 弃我而去寻新欢 当初不是你 我牛爱差不多一岁半 当初不是你 我早已成为医院家属 并转干 你这个大冤家 夺我辫子 占我身子辱我后父 缺颗门牙 想当初 为博我欢心 你用刀子戳手把血洒 好像是真心爱我 洁白无瑕 可谁知 到后来 你把我当猴耍 我爱你恨你 恨你爱你 不爱不恨 你这个大冤家。
牛红梅朗诵完毕,喘了一口大气。我说好了吗?牛红梅说好多了。我说你真是个了不起的诗人,你的诗比报纸上那些我读不懂的诗,要强一百倍。牛红梅说一日夫妻百日思,我还是为宁门牙烧几张纸吧。牛红梅拿着几张烧火纸和一杯白酒走到阳台上,她面对火葬场的那个方向,点烧火纸洒了几滴白酒,说宁门牙,你这个大流氓,你就放心地去吧,天堂或地狱里有没有花姑娘?牛红梅话音刚落,一阵风把那些纸灰全吹到她的身上。阳台之外,细雨正从远处姗姗而来。
金大印一直想要一个孩子,他渴望在这个世界上,有人真心诚意地叫他一声爸爸。
他像醉汉渴望酒,没有爱情的人渴望爱情一样,渴望这个美好的日子到来。但是40出头的母亲何碧雪,尽管在生孩子的问题上积极配合勤奋工作,却始终没为金大印生出孩子。
金大印拍着何碧雪的肚皮说快有了吧。何碧雪说你再耐心地等一等,我就不相信这么好的土地长不出庄稼。业余时间,金大印别着那支刚领到的五四手枪,到火车站、汽车站和商场去抓小偷。一年多时间,他在不同的场合抓了无数个小偷。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对小偷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仇恨,下手也特别地狠。有时他会把小偷的鼻梁揍扁,把小偷的骨头接断。当他听到小偷的求饶声时,他会感受到无比的快意。熟悉他的惯偷,常常在被他抓住的时候,不停地叫他爸爸,饶了我吧。爸爸,我的好爸爸。听到这么仁慈的叫声,他的心肠一软手一松,便放小偷一条生路。
我的母亲何碧雪会从金大印回家的具体表现,判断他是抓了小偷、放了小偷或是揍了小偷。如果是把小偷抓到派出所,金大印回到家里一般不说话,只是独自喝一杯白酒。
如果是揍了小偷,他会先洗一把脸,有时何碧雪会从他手上看到鲜血。洗完脸,他常常会说今天我把他的骨头接断了。何碧雪说你揍了那么多小偷,你就不怕?金大印说怕,有什么好怕?揍坏人又不犯法。如果是放了小偷,他会格外兴奋和自豪,他会不停地笑着说他叫我爸爸,哈哈,他叫我爸爸了。这样的日子,他甚至会跟何碧雪过上一次具体生动的夫妻生活。
上班的时候,金大印坐在值班室里,他除了观察每一个进出医院的人外,还抽空阅读报纸。他看报纸就像抓小偷,每一个字和每一个标点符号他都不会放过。换而不舍的阅读,终于使他看到了一封令他振奋的读者来信。
编辑同志:您好!我是天峨县八腊乡洞里村谷里屯的农民。今年七月,我到部队看望儿子途经南宁,在汽车站排队买票的时候,我衣兜里仅有的100元钱,被小偷扒走了。正当我举目无亲无计可施脸色发白嘴唇发紫的时刻,一位40岁上下、方脸、浓眉大眼、穿着旧军装的男人,拧着小偷的耳朵来到我面前。他问小偷是不是偷了这位大爷的钱?小偷连连求饶说是的。这位中年男人把那100元钱还给我,说大爷,你要提高警惕。我说谢谢你啦,好人,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单位工作?我要写信到报社去表扬你。他说我姓雷,你就叫我雷锋吧。说完,他拧着小偷的耳朵走了。我为我们的社会主义国家,我们的首府南宁有这么好的同志而自豪。所以,特借贵报一角,向这位勇擒小偷的同志。表示我深深的谢意!
秦方好
看完这封读者来信,金大印从椅子上跳起来。他把报纸抓在手里,跳出值班室跳出医院大门,逢人便说这是写我,这封信是在写我。这天下午,他提前半个小时下班。远远地,他就对着自己的阳台喊何碧雪。他一路喊着走进家门,家里空空荡荡,何碧雪还没有下班。他坐在客厅里又把来信读了一遍,然后到食堂里买了一碗扣肉和半只烧鸭。
当何碧雪推门而入,看到桌上的扣肉和烧鸭时,她吓了一个倒退。她说我还以为走错门了呢?金大印说怎么这么晚才下班?何碧雪说没晚啊,和往时是一样的,五点半下班。
我抓小偷的事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