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白鹿记-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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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了三十一种毒?”楼狄飞惊诧道。
沈瑄道:“是一共有三十一种脉象。”
古总管没听懂,急忙道:“是哪三十一种毒药,请先生诊出来。每种毒药如何解的,请先生告知。无论用什么药材,我们都能办得到。”
沈瑄一听这有钱人的话就来气,放开汤慕龙的手腕,淡淡道:“在下哪有那个本事!”
众人骇然,楼狄飞心里一急,就想上去呵斥他,被周采薇一把拉住。他这个动作,又落到了沈瑄眼里。
就在这时,周采薇又望了沈瑄一眼。忽然间,沈瑄心里一惊:“我怎么啦?”眼前的汤慕龙虽是他的对头,更是一个病人。他从医以来,人家一向赞他心地宽厚仁慈,但今天他为了一己私心,见死不救。难道善恶之间,真的只有一步之遥?
他心里一阵惭愧,重又捏起了汤慕龙的寸关尺。众人才舒了一口气。
如果真是三十一种毒,相信也能慢慢摸出,但情况似乎又不那样简单。他放开汤慕龙的手,想了一会儿,道:“这是五种毒药。”
卢澹心皱眉道:“贫道不解。公子可否解释一二?”
沈瑄道:“五种毒药,就有五种脉象;两两搭配,又有十种脉象;三三搭配,又有十种脉象;四四搭配,又有五种脉象;五种药在一起,又是一种脉象。一共三十一种。”
众人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卢澹心默默地瞧了一会儿沈瑄的脸,若有所思,然后道:“那么是不是把这五种毒药分别解了,汤公子就可痊愈?”
沈瑄道:“不错。”
卢澹心道:“是哪五种毒,公子看出来了么?”
沈瑄道:“铅粉、蝎尾、苍耳、眼镜蛇、麝香。”
“麝香也是毒药么?”卢澹心问。
沈瑄道:“麝香不是毒药。但用在这里,却能够推波助澜。并且麝香本身的药力也增加了,足以乱性。所以你看他虽则昏迷,却是满头大汗。”
卢澹心恼怒道:“可恶!”
沈瑄刷刷刷写好了药方。原来这几种毒药,都极易化解,只是诊断起来颇费力气。沈瑄不由得想,倘若我来配此毒药,须另换几味,使合药时药性改变,不那么容易解毒才对。
立刻有人煎了药,给汤慕龙灌下。沈瑄随卢澹心退了出来,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不消半个时辰,汤慕龙便渐渐醒转,神志清晰。
古总管兴冲冲地跑过来,道:“我家公子想见见救命的医生,请你过去,当面重谢。”
沈瑄淡淡道:“我不去,他也不必谢我。”
“这是干什么?”楼狄飞诧道,“汤公子对你一片好意……”
沈瑄道:“我说了我不去。”说罢转身就走。
“你什么意思?”楼狄飞怒道,就要出去追他。周采薇又拉住了他:“师兄,算了吧……”
“嗯?”楼狄飞摸不着头脑。
周采薇望了一眼古总管,那人便很识相地退了出去。周采薇叹道:“你太不体谅沈公子。”
卢澹心忽然道:“沈公子和汤公子之间,有什么过节?”
周采薇道:“此事本不足为外人道。楼师兄,你在黄梅山庄待了半个月,没有看出沈公子和蒋姑娘的关系非同一般?”
楼狄飞诧道:“蒋姑娘已有夫家,他怎敢这样!”
周采薇道:“听季表妹道,蒋姑娘曾经失忆,得沈公子相救治好。我想这两人……却因蒋姑娘已许与他人,不得不以兄妹相待。可汤公子对蒋姑娘来说,实在只是陌生人而已。”
楼狄飞恍然大悟,不觉道:“倘若换了我,我也没法子。这沈瑄倒真是个好人。”他一向不喜欢沈瑄,直到这时,态度才有了大转弯,“可惜他真是倒霉,偏偏喜欢别人的未婚妻——难道蒋姑娘逃婚,就是为了这个?”
周采薇道:“以我对蒋姑娘的观察,一定是为了这个。她性情倔强,只怕将来这件事会越闹越大。”
卢澹心一直皱着眉头听周采薇的话,这时道:“这却不好。于礼于情,很难说得过去。沈公子心地虽好,未免糊涂。你们今天说的话,以后再不许提。”
楼狄飞咬了咬嘴唇。
卢澹心道:“汤慕龙虽然不错,但他父亲性情较暴烈。只怕此话传到汤家人耳朵里,会给沈公子引来杀身之祸。”
楼狄飞道:“那么……师父出面劝劝沈瑄也好。”
说话间已有大弟子公冶坡进来回报:“师父,弟子和古总管已经查明了加害汤公子的人是谁。”
“什么人?”
“是罗浮山汤家的一个要紧的人。古总管也很为难,说回去禀明了汤老爷再作理论。”
“他们自己家的人?”卢澹心骇然,停了停道,“如此说来,倒是人家的家事。咱们还是别插手了。好好地照顾汤公子,伤好了送他下山。”
“知道了。”
公冶坡出去之后,卢澹心沉吟良久,道:“你们把沈公子找来,我要单独跟他谈谈。”
沈瑄看见卢澹心坐在太师椅上,正瞧着他,便向卢澹心拜道:“道长,适才晚辈失礼了。”
卢澹心微笑道:“不妨。沈公子,你的心事,贫道已知。这原怪你不得。”
沈瑄不禁满面通红,正待争辩,听卢澹心又道:“只是有些话,我却不得不告诉你。我与你父亲总算是旧交,你小的时候……呵呵,我也曾抱过你的。我倘若不管你,也对不起烟霞主人和洞庭医仙两代大侠对我庐山派的恩义。不必惊讶,你的绝妙琴艺和医术,应是从令祖母若耶溪陈氏处一脉传下,当世再无一家有此绝技,贫道早就猜出你的来历。”
沈瑄看见卢澹心满是皱纹的脸上全是慈爱之色,也就坐在他下首,恭恭敬敬听着。卢澹心闭了一会儿眼,问道:“沈公子,令尊仙逝之时,你才七岁,还记得当时的情形么?”
沈瑄一听这话,眼前又闪出了那可怖的画面,大厅里父亲颓然倒地,流出的血似乎比一个洞庭湖的水还多。这场噩梦,几乎淹没了他整个的童年。他木然地点了点头。卢澹心道:“你知不知道,令尊究竟是为什么而死?”
“家母一直不肯说。”沈瑄忽然想起了去年乐秀宁告诉他的话,“据说与天台派有关。”
卢澹心点点头:“详情知者寥寥,大家都隐讳不提。但这是你的杀父大仇,你须得知道。”
沈瑄忽然觉得心中冰冷,听卢澹心缓缓道:“你祖父沈醉德高望重,威名盖世,是南武林之泰山北斗。他晚年的时候,集毕生武学修为之大成,写下了一部秘笈,书名叫做《江海不系舟》。但这部书他却一直没有传给任何一个弟子,直到他临终之前才留下一句话,要将此书传给天下剑术第一之人。”
沈瑄问道:“难道不留给洞庭弟子么?”
卢澹心道:“是啊,此举虽然豪迈,但也委屈了自己的儿孙。不过当时大家猜测,你祖父其实还是要把书留给洞庭弟子的。当年洞庭派门人中有四个弟子,最小的一个不独得了你祖父真传,并且还另有奇缘,学会一种神奇的剑法,一柄长剑打遍天下无敌手。你祖父说是传给剑术第一的人,其实还是想传给他的小徒儿。”
沈瑄道:“何不直说?”
卢澹心犹豫道:“这个贫道也不太明白。只知道你祖父原也是很喜爱这小徒弟的,但这小徒弟的性情却有些狷介,为人放浪不羁。那时他早已离开师门在江湖上游荡。想来你祖父为他有才,要把书传他,却又不肯让他得来太易,故此出了这难题,逼他去争这天下剑术第一的称号。后来你父亲继任了洞庭掌门之位,就将这件事认真办起来,要在你祖父下葬之前定出《不系舟》的传人。那年的端午节,在洞庭湖三醉宫外摆下擂台,不论何门何派凡以剑术胜得天下人的,即得《不系舟》一书。那时贫道也有幸观礼。”
沈瑄默默想,父亲就是在端午节后不久去世的。
卢澹心道:“那一天三醉宫倒真来了很多人,但都是看热闹的,上去比剑的寥寥无几。大家都明白沈大侠的真实意愿,何况别说没有希望战胜那小徒弟,三个大弟子也不是好相与的。武夷派、罗浮山有几个人上去比了比,也都败给了洞庭弟子。但奇怪的是,从早上一直比到下午,从下午一直比到黄昏,那小徒弟始终没有来。”
沈瑄问道:“他是不是不知道呢?或者他并不想要那书?”
卢澹心摇头道:“你祖父的遗言传得比风还快。一时间江湖上议论纷纷的都是比剑夺书的事,他怎地不知?不想要那书,以他自负的脾气倒也有可能,当时你的父亲和几个师兄弟也这么猜测着。但就算他真的不要,也该回来比剑,好将书留在洞庭门中才是。一直等到日落西山,眼看比剑要结束了,那小徒弟还是没有露面。”
沈瑄问道:“那么这时谁是剑术第一?”
卢澹心道:“你父亲和大弟子吴剑知、三弟子乐子有,一般的精研洞庭剑法,武功也是极高的。这时候尚未有人能胜过他们三个,书还是留在洞庭派了。若论谁是第一,应当是你父亲。其实,你父亲才是洞庭门中第一人。若论剑法神奇,不得不让那小徒儿。但若加上内功拳脚,加上学问见识,加上琴棋书画诸般技艺,加上为人气度,加上声名交游,那可没人比得上你父亲了。他号称‘洞庭医仙’,回春妙手,泽被一方,君子之名,人人称道。的确是德才过人的一代大侠。”
沈瑄看见卢澹心眼里全是惋惜哀叹之色,确乎为自己父亲伤心,又问道:“后来呢?”
卢澹心道:“那时天色已晚,大家正商议结束擂台,忽然来了个不速之客,要与洞庭弟子比剑。我们一看,就知这一场比赛怕是不容易了。”
沈瑄想了想道:“是蒋听松么?”
卢澹心道:“不错。要知道赤城仙翁蒋听松自创天台派,也是一代巨匠,剑法以诡奇著称,独步天南,一直是我们名门正派的劲敌。”
沈瑄问道:“那么蒋听松是邪派一流了。”
卢澹心沉吟道:“那也不是。只是他脾性古怪,亦正亦邪,平日特立独行,既不屑与黑道为伍,更不把正派人物放在眼里。在他看来,天下好人倒有九成九是伪君子。我们本来以为,他既然自视甚高,又与洞庭派向来有嫌隙,是不会来夺书的。”
沈瑄问:“什么嫌隙?”
卢澹心道:“那个贫道也不太清楚了。听你爷爷说,还是他们年轻时结下的冤仇。你爷爷说本是一场误会,意思也有些歉然。这且不说,蒋听松既来了,你爷爷的三大弟子少不得与他一见高低。先是你三师叔与他斗了八十三个回合,败下阵来。然后你大师伯,也就是你的舅舅——吴剑知与他比剑。吴剑知真是出了全力,堪堪斗了两百多个回合,两人几乎战平,但剑知毕竟略逊于蒋听松,最后还是败了。最后便是你父亲。你父亲的剑术与蒋听松不相上下,加之蒋听松已战了两场,他却是体力充沛,本来我们看着你父亲是要胜了。不料蒋听松此时突然变招,使出了一套我们从未见过的天台剑法。贫道至今想起来,那剑法大约是集天台剑法之大成,着实精妙之极,简直就是……简直就是你们洞庭剑法的克星。”
沈瑄道:“《梦游天姥吟留别》。”
卢澹心微微一笑:“你也知道。”
沈瑄默默无言:想不到蒋灵骞教他的剑法,竟是当年逼得父亲惨败的利刃,难怪她说,天台剑法胜过洞庭……
卢澹心续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小徒弟始终没有来,既然无人能胜蒋听松,你父亲只得让他带走《不系舟》一书。你三师叔乐子有颇为不服,还要向前争执,也被你父亲拦住了。洞庭派遭此挫败,脸上无光,那一夜大家毫无心绪。本来以为事情就这样完了,到了第九日,你父亲主持为你爷爷发丧,江湖上的朋友又来了许多。想不到蒋听松又来了,说是找你父亲算账。他说洞庭派卑鄙无耻,手脚肮脏,阴谋将《不系舟》从他那里偷了回去。”
“怎么可能!”沈瑄道。
“是啊,”卢澹心道,“他这话本来也没有人相信。但蒋听松当时言之凿凿,甚至还抓了一名洞庭派第三代的弟子做盗窃的人证。他发了很大的火,口口声声只要你父亲还书来。两边闹了很长时间,连你爷爷下葬的时辰也错过了。你父亲无论如何反驳不了蒋听松,后来悲愤不已,就做出了自绝的事!”卢澹心停了停,又道,“你父亲也许不必如此。但是,失了《不系舟》一书,本来就难堪。这倒也罢了,说什么偷盗,洞庭派的声名岂容得这样糟践。你祖父尸骨未寒,门中就出了这样的事,传到江湖上,一世威名就全完了。蒋听松逼之太甚,你父亲无法辩白,只得用自己的血来洗刷冤屈,以一死来证明洞庭派的清白名誉。”
沈瑄面色苍白,声音颤抖:“那么蒋听松呢?他又怎么说?”
卢澹心道:“你父亲留下话,教师兄弟们放蒋听松走。赤城老怪盯着你父亲的尸体看了一会儿,疯了似的哈哈大笑着就走了,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