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行记-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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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人尽皆知,慕容无风几乎还为此送了命,赵谦和点头催道:“快说快说,这种时候你还卖什么关子……”
“今年年初我去杭州谈一笔生意,谷主曾托我顺道去一趟寿宁,打听一位法号叫作‘水月’的师太。他说夫人身世孤苦,小时候多亏这位师太收留。后来夫人便把那死去的孩子葬在了那个尼庵里。他托我拜访水月,顺便将孩子的遗骨带回,入谷安葬。”
“哦!”
“可是我到了那里一打听,方知那一带人人信道,只有一个道观。从来就没有过尼庵,也没有水月这个人。当时我听了很吃惊,还以为谷主把地名记错了,又到附近的几个镇子去找,同样一无所获。回来以后,谷主说他绝没记错……既是这样,他一定要亲自再去一趟,弄个究竟。——那时他卧病在床,便存了这个心思。现在天气转暖,便要动身。”
赵谦和与谢停云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谢停云道:“我方才苦劝谷主,他根本不听,要我马上预备车马,无法坐船,便走陆路。还说……还说他要顺道访一位故人。”
“故人?”
“他问我可知道青州快刀堂王家的住址。”
“你是指快刀王通?”
“嗯。王通的独子王一苇是夫人的师兄。谷主此番远游,想是思念过切,无法自拔。不过是想打听一些夫人的往事,寻访些遗物而已……”
余下的人不胜唏嘘。
那一趟远游一无所获。
荷衣谜一样地走向他,最终又消失在了谜中。
那是一片靠近海边的山地,有着奇异的习俗,一切都很陌生,当地人的话他也完全听不懂。
他没法把这片土地与荷衣联系起来。荷衣温柔神秘,在他的想象里,她一直生活在瓜篱四布,处处荷塘的水乡。荷衣很少谈自己的童年,他也从来不问。宁愿她就这样生活在自己的想象之中。
他试图找到她曾经提到过的水月师太,而这个名字对当地人而言,却是完全陌生。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死心,向县府里几位熟谙方志典故的老先生求教,方知这一带的确从不曾有过尼阉,也没有“水月”这个人,亦无人姓“楚”。
荷衣的口音原本是北方的,大约是因为她在京东学武的缘故。偶尔夹几句吴侬软语,却是流浪时教她杂耍的师傅所授。认识他之后,没过多久,便学得一口和他一模一样的蜀腔,再也没改过。他象熟悉自己的嗓音一样熟悉她的声音。
在寿宁住了整整两个月,他派人四处打探,连临近的几个县城也不放过。却找不到半点荷衣的踪迹。
他又陷入到困境之中,发狂地想知道她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身世。
她已是个弃儿——还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况么?
********长途旅行耗尽了他的精力,好不易到了寿宁,又因水土不服,呕吐不止。剩下的时间他只能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病到最严重的时候,他想到了死,打算把自己葬在此地一个临海的山上。
荷衣说,这里是她的故乡,虽然故乡没有她的踪迹,他却相信她说的话。相信此地对她的一生一定有着某种意义……他情愿死在这里,让灵魂继续探索,直到得出答案。
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又开始嘲笑自己。他这一生仿佛对“谜”有着强烈的兴趣。他总在刨根问底,总在寻找答案。然后,这些谜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另外一个谜,更多的谜。以至于到了最后,他陷入窘境,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在解谜,还是谜在解自己,还是为了解谜自己不断地制作新谜?
因为那一笔悬赏,他把谜带给了荷衣,却又因为认识了荷衣,他又得到了一个新谜。他不断地陷入苦恼之中。正应了荷衣说过的一句话:有时候答案比问题更加让人糊涂。
为什么?他问。
因为你是个书呆子。她轻笑。
每当荷衣说出这样的话,总是让他怀疑自己的智力。很多他一直想不明白事情,她却早已明白。
病势略有起色,他便毫不犹豫地北上,一路披月趱程,赶到青州。
那谜团忽然变得越来越重要,几乎成了他活下去的勇气。
他找到了骆驼巷——快刀堂的首堂所在。王通早已去世,王一苇接替了父亲,掌管着一大笔基业。
他原本就是荷衣几个师兄当中最不喜欢在江湖上露面的一个,武功据说也最马虎。如今年过三十,娶妻生子,身子已然有些发福,倒还是一副面带笑容、彬彬有礼的样子。见到慕容无风有些吃惊,却立即明白了他的来意。
他当然听说了荷衣的死讯,两人见面,均觉伤感,他一言不发,只是拍了拍慕容无风的肩。
他从没有父母兄弟,在王一苇拍他的那一刹那,他忽然觉得,自己若是有个兄弟,未常不是一件好事。
接下来的谈话却令他沮丧。
原来王一苇在陈蜻蜓的宅子里住的时间并不长,他是独子,而父亲常病,他只好时时回家照看。常常是一去两年,回来半年,住不了多久,又离开。
陈蜻蜓毕竟是一代大师,对自己在江湖上的声名甚为爱惜。对富家子弟虽在金钱上有所依赖,教起武功来却是一点也不含糊。拜他为师的人不少,被他气跑的也大有人在。王一苇借口父亲的病,逃掉了不少责罚。
他父亲在世时,曾挥金如土,广交人缘。所以王一苇走到哪里都吃得开,真正到了要动手的时候,自有一批死忠的手下替他出头。
“我在师傅那里经常偷懒。入门的时候就打定主意,只学一些架式,到时摆出去象真的,不要太折损快刀堂的门楣就好。”他坦白地说道:“你晓得江湖上虽常常要和人斗狠,但通常是谈不拢了才会打起来。我总是把事情在谈的时候就解决掉,所以总也打不起来。……我那些好勇斗狠的师兄,年纪和我一样的,如今倒有一半死的死,伤的伤。只有我完好如初。可见偷懒有偷懒的好处。” 他淡淡一笑,不带半点愧色。一杯酒送到嘴边,在鼻尖停顿了一下,方悠然饮下。
“我看不出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对。”慕容无风苦笑。这些死伤,只怕也要把荷衣计算在内罢?
“既然我是个偷懒的人,可想而知我的师兄弟们有多么地瞧不起我。……荷衣倒是不介意,也从没有拿我开过玩笑。她是一个神秘的女人,好象总有满腹的心事。每天早早起床练功,平日就在厨房里跟着大师付打杂。不与人多说一句话,就这么闷声不响地过了六七年。说实话,江湖上传言慕容兄生性沉默,那时我还想,这两个都不爱说话的人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看来你们过得很好。”
听了这话,他怔了怔,觉得有些纳闷。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的话都很多。相比之下,荷衣的话更多。兴致来了的时候她会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叽叽喳喳地讲个没完。
他实在想不到她以前也是一个话少之人。
看得出,王一苇并不很了解荷衣。他不由得暗自叹息。他期待他能谈一些荷衣的往事,却发现就算是倾囊而出,他所知的也不过是些零碎的片断。荷衣只是他少时的一个小友,一段温馨的回忆,如此而已。他从不曾刻意地观察过她,当然也就说不出什么象样的心得。若不是自己的突然造访,他也许都不会想起她。毕竟,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
他们继续闲谈,话题开始漫无边际,变得令人难以忍受。
不知为什么,他从小就对闲谈十分厌恶,对学生总是摆出一副“没事就别来烦我”的面孔。在桌上聊了两个多时辰,他完全不知道王一苇究竟说了些什么,话题飞来飞去——从酒到剑,从花到女人——天上地下无所不包。到了最后他总算弄明白这位妻子的昔年好友如今已然有家有口,妻妾同时怀了孕,家族的摊子越铺越大,新近又开张了两处镖局,手头上有些紧张云云。他不好意思地看了慕容无风一眼,见他神态安祥,便吞吞吐吐地问他能否借给他三万两银子以应一时之周转,一年之后一定奉还。
他微笑着答应了。心里却明白这人很快就会将钱花得一干二净,就算再过三年也赚不回来……生意人看生意人,张口即知。此人谈吐雄心勃勃却大而无当,绝不是块做生意的料。
不管怎么说,荷衣一定高兴我这么做。他自我安慰了一下。
末了,行将告辞,他问王一苇手中可否还有一些荷衣的遗物。果不出所料,王一苇两手一摊,道:“没有。师傅那里肯定也不会有。我记得师兄们下山时曾把她的东西收拾了一包交还给她——他们几时有那份心?不过是为了师傅的剑谱假装讨好她一下罢了。 听说荷衣当场就把那包东西扔进了垃圾桶。师妹气得发疯,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把荷衣所有的东西都扔掉烧光。女人啊女人!对了,慕容兄,你可听说陈师妹嫁给了谢家的老二,如今谢老二执掌试剑山庄——那一家人规矩大,老人多。师妹喜欢发号施令的脾气总算是改了不少——女人一嫁男人,变得就是这样快……”
出于礼貌,他精疲力竭地等待着谈话的结束。赵谦和连忙告诉王一苇“谷主正在病中,不能久坐”,他这才住了口,亲自将慕容无风送回客栈。
第二天清晨他就起程回谷了。
那是一段漫长的旅途,漫长而乏味。
途中他不断地发病。不得不时时在客栈里歇息数日,等待病势转轻,方能继续赶路。
所有的人都很紧张,大家担心吊胆、小心翼翼地看护着他。
蔡宣一直陪伴左右,寸步不离,好象他随时可能倒下。
经过三个多月辛苦的跋涉,终于回到谷中,他已瘦得形销骨立。每日醒来,从腰脊至骶部,沉重僵胀,动弹不得。此乃风痹严重之人屡见的“晨僵”之症,皆由长期气滞血瘀所至。需得躺在床上活动良久方可缓解。严重之时,整整一个上午都无法起床。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在床上挣扎了半个多时辰才勉强坐起。心知病情恶化已成定局,僵卧在床逐日等死的日子并不遥远——这是风痹之人痛苦的死法,他是大夫,见之多矣。如若老天开恩,让他死于心疾骤发——那就再好不过了。据他所知,这种死法又突然又快,让人毫无准备,死时亦无太多痛苦。他不断地思来想去,竟忘了自己今年刚刚三十出头,在很多人的眼里,还是一个年轻人。
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去找了雨梅,向她询问荷衣的身世。荷衣在的时候,她们俩过从甚密,他白日忙碌的时候,荷衣经常带着子悦去找雨梅。他自己则因为秦雨桑的缘故,总觉得不大好意思见她。
细想下来,荷衣一定曾和她谈过自己的过去。如此的话,他跑了那么大一圈,实在是舍近求远。
“没有。荷衣从没告诉过我她的年纪,我也不知道她的身世。她从没有提过,我以为是些伤心事,也从不问她。”雨梅道。
难怪她是荷衣的好朋友,这人行事的态度果然和自己相似。他失望地想到。
荷衣去世之后,雨梅终于嫁给了薛钟离,夫妇俩就在离听风楼不远的一条街上买了一处房屋,如今已有一子,听说夫妇甚为相得。虽然雨梅的父母仍不与薛钟离往来。
他仍不死心,继续追问:“荷衣……她从没和你说过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一件也没有?”
她想了想,缓缓地道:“她说过一次。”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的脸,生怕自己漏掉了一个字。
“那还是在太原的时候,有一次我们一起出镖,在半路上找不到多的客房,我们俩个就挤在一张床上,互相说鬼的故事。鬼故事很快就讲光了,我们却还没有睡意,荷衣便说她有一个真的故事,也挺可怕,问我要不要听?我说要听。她就讲了起来。”
他等着她说下去。
“她说,小时候她一直和一个杂耍班子呆在一起,他们走街窜巷,卖艺挣钱。那时,她有一个弟弟。”
“一个弟弟?”他吃惊地道。
“当然不是亲弟弟……她是孤儿。她叫他弟弟,是因为那孩子老是叫她姐姐,叫得特别甜。她练的是绳技,她弟弟表演柔术。她说,她从没见过象弟弟那样柔软的身子,可以向任何一个方向折过去,一点也不费力。而她因为劈腿劈得不够直,常常挨师傅的鞭子。有一次,弟弟表演时不认真,砸了场子,师傅十分生气,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手下得很重。弟弟当时很小,只有五岁,脾气却很倔,与师傅对着闹了起来,一群孩子也跟着起哄。师傅恼羞成怒,一板子打在他的腰上。他当时就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半边身子竟完全不听使唤了。”
“那一天,他们没有挣到足够的钱,大家都饿着肚子。天下着雨,也无处容身。而弟弟却发起了高烧,荷衣一直照料着他。可是师傅却决定连夜赶往另一个镇子开场子,便趁那孩子昏睡之机,将他抛在街头,整个班子悄悄地走掉了。荷衣心中不忍,走了半里地又偷偷地溜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