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杉霞-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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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浩陵在马背上拍开酒坛泥封,拔去塞子,喝了一大口。酒味虽劣,他却逸兴遄飞,大声道:「我口才文才都不如你,说不出这些话来,但就是这个意思,多谢你啦!」顿了一顿,道:「原来你果然是个大有抱负之人。我虽识你不久,却没看错了人。」
殷迟涩然一笑,跃下马来,接过酒坛喝了,坐在山石之上,缓缓地道:「我心里是这么想,可是却没那样的志气,也也没那样的际遇。」
康浩陵也跃下地来,坐在他身边,说道:「际遇是等不来的。我自小便认为,若无际遇,便当自个儿造一番际遇出来。我二人青春正盛,你年纪还轻过我,何必沮丧?」殷迟苦笑道:「我若也去造一番际遇,却不能叫江水改道,群山开路。充其量不过是不过是打打杀杀几场,人生也就完结了。」
两人传接酒坛,一时无语。康浩陵酒意上涌,浮想联翩,突然心中一动:「那锦囊之中物事,光是那瓷瓶,虽然仅是小巧工艺,却也是人造出来的珍物,听说那蓝色涂料乃是前朝发明,这样说来,一千年前,器物上头哪有这样的颜色?可见人力无可限量,能治水,还能变出颜色来。更别说那块形貌奇特的钢铁!人倘若万事服从天命,庸庸碌碌,又如何能从铁砂中炼出精钢?」便即想到:「那风渺月手中宝刀,亦是人造。不知那是否传说中的镔铁宝刀?怎地花纹又如此特异、似是异国物事?」
他心中激动,似乎有甚么重要念头将要成形,却苦于烈酒下肚,心思散漫,抓不到那影子。
………【第十三章 击颅(三)】………
殷迟哪知康浩陵思绪飘到了烧瓷与冶铁上头,只一口接一口喝着闷酒,忽道:「我要唱歌。」起身到马旁解下了一个大皮囊,取出那几颗头颅来,说道:「几位无名老兄,你们白日见了我变戏法,现下又要听我唱歌了。若不是你们起意杀我康大哥,哪会这样受我折腾?」
康浩陵哈哈大笑,心中却道:「他来历定然甚奇。我在数年之前、他这年纪,还不敢便对着死人头颅说话呢。」只听殷迟以二尺来长的带鞘短剑击打几颗头颅,纵声唱道:
「君不见,?华不终朝,须臾淹冉零落销。
盛年妖艳浮华辈,不久亦当诣冢头。
一去无还期,千秋万岁无音词!
孤魂茕茕空陇间,独魄徘徊绕坟基。
但闻风声野鸟吟,岂忆平生盛年时。
为此今人多悲悒,君当纵意自熙怡。」
他唱的是古诗,人死灯灭,韶华如烟,不如及时行乐。康浩陵方才说他二人青春正盛,他便以此相答。不过,他自是没指望康浩陵听得懂。
康浩陵当然不懂辞意,但听殷迟未成人的嗓音虽略显稚拙,韵律却掌握得极是圆熟,击打头颅节拍准确,歌声情感更是凄怆动人。心想自从他此番现身,始终微带愁闷,不知有何心事?此时喝得醺然,也不拘束,便道:「你有甚么心事?」
殷迟唱罢,一怔说道:「甚么?」
康浩陵道:「我总算是欠了你一条命,你有甚么不足之事,倘若能对我说,但教我能助你,绝不犹豫;即使危险,我也愿意尽力。便算我能力不足,你说了出来,咱们一齐参详参详,你也可以不这么郁闷。」
殷迟亦已有七分酒意,一双原本便嫌有些秀气的眸子水光潋滟,垂头望着近处山石,问道:「你真这样想?」
康浩陵慨然道:「我也不知你在天留门中遇到甚么事,你既不愿说,也没关系,光凭你为我身上之毒孤身赴险、来回不停歇的奔波,我便已终身不忘,即使你此行失败,我也一样感激。何况你终究救了我命?你又在那酒棚中二次助我」正色又道:「无论你出身为何,与何人有恩有仇,我都不问。你殷迟就是我朋友。」
殷迟前往天留门,虽说是为了救康浩陵毒伤,但毕竟一半是为了画水剑谱;而在天留门中,又与邪派门主定下密约,此去蜀帝出巡途中生事,也不知下场如何?更何况事情若成,自己便要回到天留门,行使心中策画。心道:「唉,正邪生死,实在难说得很。我此生原不指望有知交,有人能对我说到这样的话,我还求甚么?」别过头去,连灌几大口酒,望着江水,道:「这样真好。康大哥,我决不求你回报,只要你往后记得我总算也做过一件好事。」
康浩陵笑道:「咦,你搭救那些闲花馆的姑娘们,难道不是仗义的好事?救我反倒算不得义举。虽然你下手杀人,往往并不留情,有许多事也不能对我说,但我信得过你是个热心侠义之人。」
殷迟心中一凛:「等你发现真相,便会鄙夷我的为人。」微微一笑,说道:「多谢你。」手中短剑轻击几颗头颅,扬声道:「这次唱个欢喜一点的罢!」又唱起来:
「清晨发陇西,日暮飞狐谷。
秋月照层岭,寒风扫高木。
雾露夜侵衣,关山晓催轴。
去欲何之,参差问原陆。
一见终无缘,怀悲空满目。」
康浩陵虽不解诗中详情,但几个要紧的字眼儿总是听得出的,殷迟的声调凄清,也是听得出的。他听来听去,也不知这首诗欢喜在哪里,忍不住问道:「这,这就是你说的欢喜的歌儿么!」
殷迟微笑道:「这是送别朋友的诗,听上去自然悲戚点儿。」
康浩陵一楞,道:「你又说要唱个欢喜的。」殷迟笑道:「别去时有良友相送,岂不欢喜?朋友在送别时难过得这样子,可见这友情份量之重了。倘若自己独个儿上道,想象此去关山万里,无人牵挂,不是伤心得很么?」
康浩陵总觉这话似是而非,但酒喝多了,被殷迟一轮怪辩唬住,又不知怎么反驳。殷迟笑得更加开怀,忽道:「康大哥,你记住了字句曲调,将来我死了,你唱这诗送我一程,好不好?」眼中又出现了那患得患失的熟悉神气。
康浩陵心想:「他定是有重大任务在身,不然怎么老想着要死。」便道:「胡说甚么?哪天你有性命之忧,我绝不会袖手。」
殷迟不再说话,面朝大江,左手短剑在头颅上击着节拍,右手径去酒坛中捞酒来喝,长声又唱:
「雾露夜侵衣,关山晓催轴君去欲何之,参差问原陆一见终无缘,怀悲空满目」
康浩陵听着这歌声从山腰往脚下江水送去,伸手也从酒坛中捞酒喝,他原不明音律,却不由应和起来。仰视明月在天,却因江水湍急,竟留不下一个倒影。
酒意渐深,体热渐高,怀中的钢锭与瓷瓶,彷佛已经煨到滚烫。
此时成都城南,旷野之中,家仆骑马拥卫的两辆华丽大车之旁,侍桐正与那白衣人说话。那在蜀宫中见到康浩陵、黄糙面皮的丑脸少女不再着宫女服饰,换了一身紫衫,在一边倾听,却未端坐车中,而是豪气地坐在了车夫座位上。
白衣人问道:「你确是看见他们两人向西北行去?」侍桐说道:「是。不过,只听说要去喝酒道别。」白衣人又问:「你说那南霄门姓杨的少年,在化尸之前,悄悄撕下了死者衣衫一角?」侍桐道:「是,主人。」
白衣人仰头瞧着明月,心下沉吟:「姓杨?南霄门中、又或西旌赤派,有甚么好手姓杨?那少年出道不久,扯谎一看便知,却又是冒他门中哪位长辈的姓?」突然苦笑:「我不问江湖事,哪里知道当今出了甚么人物!」忽转头向那丑脸少女道:「女孩儿家这样坐太不端正。在蜀宫里混了几天没出事,便以为自己是走江湖的女侠啦?」那丑脸少女当即吐了吐舌头坐正。
白衣人微微笑道:「你总说我瞒了你许多事儿,想要弄个清楚。现今我让你自己去弄清楚,你敢不敢呢?」那少女大喜,说道:「这是奉师父尊意办事,自然勇敢万分。」白衣人笑道:「你不必我吩咐,便已勇敢过头了。我就是怕你逞强危险。」那少女道:「真儿若因逞强而为人所杀,谁来照顾师父?」
白衣人淡淡一笑,眼中掠过了又是欣慰、又是伤感的情绪,道:「咱们须得回家去,好好安排一下,才能让你起行。」那少女拍手道:「师父的安排定是好的。」忽然手一举,揭下脸上一张人皮面具来,笑道:「这回我奉师命办事,可以别戴这玩意儿了么?」
脸皮一揭,十五的月色下登见那少女肤光照人,横阔的嘴唇变得轮廓分明又精致小巧,微微抿起,略见倔强:挺直的鼻梁之上,一对深黑眼瞳写满热切,眼光却透着几分早熟的庞杂思虑。这清丽已极的小脸望着师父,要他回答。
那白衣人赶紧摇手叫她进大车去,招呼车夫出发。低声自语:「长久易容,原本困难。便是本来容貌太像她父母,有些难办算了,或许是我谨慎过头,冷云痴这十多年间有多少大事,昔年那场门户大变,对北霆门那样的门派,恐怕也是寻常,他哪里会去留意这个?」
………【第十四章 跳丸(一)】………
三个月后的一个早晨,正当隆冬时节,嘉陵江畔的三国阆州古城虽未降冰雪,但阴云天候下,山水萧瑟,仅有冬雨微润大地,云雾俯盖着宽阔江面,一路向古城所倚靠的青山延伸过去。
然而在此清冽景象之中,却有丝竹之声隐隐自江上传来,走得越近江水,城中百姓听闻得越加真切,终于眼前一亮,只见数百艘精雕细琢的画舫沿着江面排开,浮波而下。原来这是蜀帝王衍的北巡排场,此刻王衍微?醉眼,斜倚船头,身处一班卖力演奏的歌妓之中,正自欣赏治下的如画山水;遥见城中市肆繁荣,只觉这天上人间,尽皆是一己产业,不由洋洋得意,难以抑止。
靡靡乐音飘上了环绕阆州城的江岸,飘向岁末的山城。这山城自来丰衣足食,此时原该是人民欢庆冬至、细数一年丰收的日子,但这年,岁暮年节的欢腾却冷清了不少。原来皇帝的船队到来之前,官兵已在城中向百姓要求供奉,一年辛辛苦苦的收成,过去十多年太平日子积累下来的物资,都在这一年冬天给勒逼上缴了。然而只要不死,年总得过,虽然给官府掏去了大半积蓄,眼见冬至将近,百姓仍收起了眼泪采办年货,这天早晨的街肆仍是人来人往。
忽听得城中一户人家传出嚎哭之声,直是撕心裂肺,令人闻之涕下。这哭声与江上传来的乐音一撞,显得极是冲突。
不多久,那户人家门前便聚满了议论的街坊,有的忙着上前慰问,有的年轻一辈平日与这户人家时相往来,不由陪着一起堕泪。众人乱哄哄地,为了冬至祭祖而采买的货物搁了一地,一时谁也没心思理会。
「李大伯哭得这等惨法,定是为了他儿子走得太突然了。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李家哥哥是个好人,没过几天便要成亲,怎么就急病死了?他平日身子挺硬朗啊?」
「就是为了这个成亲的事你别张扬,我说给你听,皇上昨天要了他的未婚妻子去了。」
「甚么?要要了何家姑娘?」
「正是。唉,还命官兵前来赏了李大伯一百匹丝绢,说是换了他媳妇去,那官兵还说丝绸昂贵,换个闺女,说李家这笔生意做得过啊。」
「岂有此理!官兵说的这是人话么!难道李家哥哥是气死的?」
「晴天里一个霹雳,怎么受得住?他就是又生气又伤心,一声不出,今天早上突然就就没了。他俩相好不是一两日了,哪知道哪知道唉,这皇上亲口要了人,李何两家有甚么办法?」
「让开,让开!他亲家何康来了!」
「他两个本来要赶着过年前结亲家的,现在一个死了儿子,一个失了闺女,这年怎么过啊!」
街坊群聚在李家门前,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在门前哭得声也嘶了,他一边哭,一边扬手将一匹匹上好丝绢使劲儿扔在黄土地下,丝绢委地,柔滑洁白的表面瞬间沾满泥尘。那头一个老汉急匆匆地挤入人群,拉起这老人的手,还未开言,已经涕泪纵横。这正是被强掳那姑娘的父亲。李家大伯一手被拉着,恍如不觉,一手还在扔那些丝绢,又伸脚去踏,彷佛要将怨气都发泄在那些丝绢上,一径使力糟蹋着。
他身旁停着一具青年尸身,灰白僵硬地伴着哀恸欲绝的老父。「这丝绸我要来干甚么!我只要我的儿回来啊。」
在这喧扰之外,一个背着只木箱子、身穿黑色窄衣的瘦高汉子,正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他脸上泥尘甚多,眼角略有皱纹,三十来岁年纪,似乎是个惯走风尘的卖艺者,然而一双眼睛却是亮得出奇。他面上神色冷冷,瞧着乱成一团的李家门口,以及哭天抢地的李老伯,但眼光微微闪了几闪,竟似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