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遗梦-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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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画些什么画?”
“以佛画为主。想必他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宣和画谱》记载过他的藏画,大概有什么弥勒佛像、佛从像、大悲像、佛铺图什么的,现在长安慈恩寺、奉恩寺、普贤堂……很多地方都有他画的壁画一一你以前从来没听说过他?”
张恕摇摇头。他穿着一件玄色T恤衫,下面是件制服短裤,两条腿上长满浓密的汗毛。从前一到夏天,他便不知把自己这两条腿哪儿藏,可现在据说这种汗毛浓密的腿又变成了男性美的象征。他坐在肖星星的对面,样子多少有点拘谨。唯一的椅子让他坐了,因此肖星星只好坐在床沿上。他看见房间内拉起一条绳子,上面零零星星挂了些小物件想必是女人的内衣什么的,因此他竭力回避开那条绳子。而房间的角落里还放着个小电炉一一那是他帮她安的。电炉上坐着个不锈钢的小锅子,咕嘟嘟地冒着水汽;,“你打算在这儿呆多长时间?”他问。
“还没想好。或许,过几天就走,或许……呆上一辈子。”他笑笑,然后站起来要告辞。
“明天你陪我去73窟看看好吗?我也想看看那一片空白。”他犹豫了一下才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在参观洞窟的时候他更愿意独自一人。
“你为什么对尉迟乙僧那么感兴趣?……想看看他的画吗?”“你说什么?什么画?”
“我来的时候带了几本画册其中有他的一幅‘吉祥天女沐浴图’,是新疆和田丹丹寺院的壁画……”
第一章 如来(09)
这是他头一次见到“吉祥天女沐浴图”。他简直觉得这是冥冥中的一种感应是佛对于他的虔诚的一种报偿。
他惊异竟然在一千三百多年前便有人能画出如此美丽的人,这画和他梦中的完全不同。吉祥天女沐浴在莲池之中,除臀部有一叶片状的围布,颈项和双臂上饰有项圈之外,全身裸露;旁边有一胖乎乎的小儿,也是裸体;吉祥天女一手按住腹部,另一手握住乳房,由于采取色彩晕染和铁线勾勒相结合的画法,似乎连那皮肤下面的血肉和跳动的血管也看得清清楚楚(应该承认,画册的印刷质量是相当不错的)更为令人震惊的是她的神情栩栩如生,那一种娇羞妩媚、脉脉含情,着实令人倾倒。当时他就怀疑尉迟乙僧那时便已有了自己的裸体模特儿,否则这天女无论如何也不会如此生动的。
他又注意到乙僧对于这个女人的特殊兴趣。乙僧一定是个性意识很强的画家。他想,当乙僧画吉祥天女那一对半掩着的乳房时。似乎带有很大的意淫成份。然后他又为自己荒唐的想法笑了。他全神贯注地研究她的眼睛——只有这双眼睛属于他的那个梦——大而迷茫,惊惧而邪恶——那是一双活人的眼睛。
第一章 如来(10)
管理员老头来了。
他从来不敲门。为了这,肖星星跟他急过两次。
再一个毛病便是好喝酒,不挑剔,随便什么酒只要有两口就行。喝酒时什么也不吃,就拿着大茶缸子,喝水似的,咕嘟咕嘟。“跟你说了几次,咋又使电炉哩?”他推门便数落星星,声音好大。
“你们这儿饭菜那么差,不使电炉吃什么?”星星一到这种时候便十分的不聪明。
张恕立即从挎包里掏出一小瓶酒。这瓶酒只值8毛3分钱,倒出来也只不过五六盅,老头儿却宝贝似的接了过去。
“不是俺不好说话,”老头噬地抿了一口,“你这搭到底是怎么来的?俺心里没底,你们城里人享惯了福,放着好宾馆不住,偏要在这搭……”
“大叔,这可是仙窟佛地。释迦牟尼放着太子不当,为什么要去苦修悟道?”
老头歪起嘴一笑:“这老头!脑筋倒好使!你俩打算在这搭住多久?”
老头说“你俩”。两人都想对这个不恰当的词提出反驳。但不知为什么竟没有解释。
张恕告诉老头,他来此地是为了搜集民间故事,而肖星星则是为了寻找画的灵感。
“搜集民间故事?那你为啥不找此地的民间故事专家陈清哩?”张恕说他听说过陈清的大名,因为名气太大,大概不好约见。老头听后像孩子似的咯咯笑起来。
“咋?陈清就是俺!俺就是陈清。”他说。
第一章 如来(11)
那天晚上是陈清第一次给他们讲故事。
传说古时候,这搭根本没啥洞窟。只有一条大泉河,河谷两岸长满了红柳、梧桐、梭梭草,荒凉得很。
后来从东土来了个和尚叫乐尊,他带着三个弟子,去西方拜佛求经,寻找极乐世界,当时盛夏炎热饥渴难耐,三弟子智勤就去寻水。这时候太阳落山了,阳光照在三危山上,变成了万道金光,金光里坐着一尊巨大的弥勒佛,又显出千万尊菩萨像。他们千姿百态,在紫气缭绕的琼楼玉宇中谈笑风生,挥洒自如,还有无数的仙女怀抱乐器翩翩起舞……
智勤看得呆了,决定把这幅奇景画下来,把佛祖菩萨塑出来,于是,他拿起铁锤、钢凿,开了第一个洞窟……
可为啥碑文上写的是乐尊开第一洞呢?传说是智勤开洞有功,受到师傅的重用,他的师兄很嫉妒他,就写成了乐尊先看到金光……
谁看到三危山的佛光谁就是大贵之人。
第一章 如来(12)
“有人说我有大贵之相。”张恕说。“谁说的?”
“大十吉斯,三危山寺院的住持。”
“他?你见到他了?他还说啥?”陈清不知为什么有些恐慌。“他说,我虽是大贵之相,但最近有横灾,不利在外,劝我早些回去。”
“他让你走?那你还是走吧,走吧。”
张恕看见陈清老头好像一下子衰老下来。身边,肖星星已发出均匀的鼻息声。
“为什么?他在这里势力很大?”
陈清喝干了最后一口酒,“后生,别多问,叫你咋你就咋,别自找倒霉。”
“在佛祖的领地里还怕鬼不成?何况,并没有鬼。”
“后生子说狂话哩!俺在这搭住在几十年,有没有鬼俺还不清楚?”
“那大叶吉斯是裕固族人么?”
“啥裕固族!汉人!他媳妇是裕固人哩!”
“他叫你走你就走,叫你咋你就咋……”老头絮叨着站起身来。此时,晨曦已经透过薄薄的窗帘顽强地照射进来,张恕刷地打开窗帘,只见三危山上万丈金光,云朵叠着云朵。这种充满深沉光芒的庄严物质飘浮在天空,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下方的积云覆盖着过多的光与影,仿佛是用一种明亮的音乐所构筑的意志在约束着那阴暗的、不定型的情欲。“星星,快看,三危佛光!”可惜星星已经睡熟,没有看见。
第一章 如来(13)
第二天,肖星星一早便敲醒了熟睡的张恕,一定要他陪她去73窟看看那幅吉祥天女沐浴图的残迹。张恕无奈只得用自己那辆老破车带了她,嘎吱嘎吱地上路了。
后面坐着肖星星,他登起车来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昨天,星星睡着后竟小鸟依人般的倚着他的肩膀,脸蛋上显出一派安琪儿的纯真。这不是个女人,而是个女孩。他想,世界上有些女人永远不会长大成人。有一股温柔恬静的风把他的脸颊搔得痒痒的,风中的发丝像柳絮般飘飞在他的鼻尖上。他简直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把这只难得入睡的小鸟给惊跑了。
73窟已经关闭。两人在门口站了很久,洞窟附近的人已经很少了。一个裹着大灰头巾的女人在踽踽独行,穿着一件黑色高领长袍,外面套一件灰色短褂,衣领、袖口和大襟边都绣着彩色的图案,只是衣服显得很脏,那图案也就谈不上美了。显然是个少数民族妇女,但他俩都认不出是哪个族的。
后来他们决定去看南大像和北大像。
第一章 如来(14)
我承认有个错误是张恕帮我纠正的。
这就是关于“弥勒佛”的形象问题。过去我和大家一样,认为弥勒便是那个大腹便便、笑口常开的胖大和尚。此大谬矣。原来,这胖子叫做“布袋和尚”,根据《佛祖历代通载》等书记载。他名契比,又叫长汀子,是五代时期的僧人。传说他形体肥胖,常以布袋行乞,又能预测吉凶,预知晴雨。圆寂之前念了21首偈语,日:“弥勒真弥勒,分身千百亿,时时示时人,时人自不识。”自此人们便认为他是弥勒转世。其实,他充其量是“干百亿‘之一支而已。
而真正的弥勒,是梵文Maitreya的音译。名阿夷多。出生于婆罗门家庭,后来成为释迦牟尼的弟子,先于释迦入灭,上生于兜率天宫。释迦牟尼灭度之后,经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弥勒从天宫下生到人间,在华林园龙华树下成佛,教化解脱众生,继承释迦佛位为未来佛。
而敦煌那尊高达33米的弥勒佛像,修建于唐代武则天统治时的延载二年,面容恬静、雍容、美丽。据说,原来在印堂外还镶有一颗价值连城的红宝石,正是武则天自已的写照。
张恕说,后来当地人叫这尊弥勒像为北大像,又叫白佛,和130窟的高26米的弥勒坐像遥相呼应。那尊像被称为南大像,又叫黑佛。据说,白佛和黑佛是敦煌各种神秘事件的主要肇事者。这是陈清后来对他讲的。
第一章 如来(15)
白佛的宁静端庄和黑佛的冷峻雄伟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在初次见到黑佛的时候,张恕发现肖星星的全身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在黑暗里,他看到她的脸色煞白。归途上她竟一路无话。黑佛的嘴角和下颏处的金粉脱落了,露出赭石的底色,像冉冉流出的黑血。
“像血是吧?这又有个故事哩!”陈清老头倒是兴高采烈,因为肖星星为他买了一瓶剑南春。
“列宁闹十月革命的时候,把白俄都赶出去哩,有的白俄就到了咱千佛洞。有个白俄后生想到黑佛身上刮点金,够不着,着急,就向黑佛脸上开了一枪。‘砰’的一下,嘿!黑佛七窍流血,外面顿时狂风大作,雷电交加,黑佛伸出巨掌把拂尘那么一甩,就把所有的白俄都冻死在祁连山上了……”
看着肖星星越来越恐惧的神情,张恕真想立即制止陈清的故事。
“白佛还有个故事哩,”陈清只顾喝得高兴,“当初造白佛,那可是件大事!佛像天灵盖上的红痣,是吉祥如意的佛光,一定要做得光彩夺目。后来有个西域僧人知道了,远道献来了一颗大红宝石,就把它镶在白佛的天灵盖上了。过了好些年,敦煌发现藏经洞,招来了好些洋毛子,把经卷宝物啥的都抢跑了。有个洋毛子发现了白佛天灵盖上的红痣,嘿,他看清了那是个宝贝,就在夜晚乘着星光爬上了九层楼,他把绳子一头拴在大梁上,一头拴在自己腰上,然后跳在大佛爷头顶上,用钢凿噼哩啪啦地乱凿一气,只见火花四迸,红宝石碎了……第二天,和尚们看见九层楼大殿里躺着一具尸体,腰里还捆着半根绳子……后来,老和尚只好弄颗红琉璃球给安在白佛的天灵盖上,再没有那种耀眼夺目的光彩了。”
那一天,张恕和陈清聊得很晚,肖星星说不舒服,先回房休息去了。午夜时忽然风雨大作,风雨之中,两人都清楚地听到呜呜咽咽的哭声,陈清连酒也醒了一半,张恕更是感到毛骨悚然。“听见么?后生,又闹哩!”陈清老头蹒跚着向外走,推开张恕递过去的雨衣,“是俺不该讲佛哩,不知是白佛生气还是黑佛生气,俺明天得去进香添油哩!”
老头絮絮叨叨的声音隐没在黑暗里,而更清晰的哭声从黑暗中传出来。
张恕穿上雨衣拿起电筒循着哭声走去——他真的不敢相信,那哭声竞把他带到肖星星的窗下。难道是这个永远快快乐乐的女孩子在哭?!他凝视着窗口的一片黑暗,真想走进去问一问。
第一章 如来(16)
肖星星失眠了。
多年来,她惧怕血迹,哪怕是假的、想象的、象征性的血迹。所以每月来例假时她都要大病一场。
小时候,她是个被吓坏了的孩子。她怕的东西很多很多,几乎没有什么不是她怕的。她既害怕虚幻更害怕现实。有时她很凶地大叫大嚷其实是为了掩饰这种怕。“我从小便怕老太婆,十分的怕。我童年的眼睛常常发现她们身上的一种可怕的东西。这种感觉最早来自我的外婆。”若干年后,肖星星在自传中这样写道。她的“自传”是写给自己看的。“外婆信佛。有一座高大的佛龛耸立在我和外婆的卧室里,佛龛上面罩了一块红布,红布里面是玻璃罩,玻璃罩里面便是那尊黑色的释迦牟尼像。常常是在那黑色佛像的俯视下,在龙涎香的气味和木鱼有节奏的音响当中我沉沉睡去,其实是到了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黑色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中,充满了各种怪诞和恐怖的梦。”
但外婆也有可爱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