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伤-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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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弄得晕晕乎乎的,他并不设法使人醒悟,反倒认为这正是自己施加影响的良机。他让村民们把大门连同整面墙壁都拆下,改变朝向后又重新竖起来砌好;一会儿又教村民砍掉门口的一整排柳树并筑起一堵小围墙来阻挡煞气。大家都相信这些努力能改变屡屡被骗和退财的命运,结果连最后的几个银元也给李仙宝用红包套走了。
(二)重温
谭友福靠挑盐攒了几个钱,捺不住李仙宝的鼓捣和教唆,决心拿出全部积蓄来把旧房推倒了重建。为应承李子梅的心意,谭世林带领前来助工的乡亲们,在楠竹扎制的脚手架上忙得像一群劳改犯。筑墙的夯土用麻石、黄泥和糯米糊混合而成,强度不亚于洋灰。在施工的混乱过程中,谭友福多了一个心眼,他佯装大意没有把原本准备好的后门砌上。这种点子缘于那天晚上的一场虚惊:半夜时分,李子梅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慌乱中她推醒了酣睡的丈夫,没成想谭友福二话未说,抓起小裤衩就从后门溜了,他站在屋檐下的寒风中直哆嗦,等了好一会回过神后,敲门人已不见踪影。
直到新屋落成,谭世林才发现这一漏失。李子梅与丈夫大吵了一架,但也不好对刚竣工的新居随便动手脚。这件事就像一根鱼刺卡在谭世林的喉咙里,吐不出来又咽不下。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就出事了。
金财外公跟着秋日的蒙蒙细雨到来的第二天,谭友福就动身与关王庙的一帮盐贩子去广东挑盐了。谭世林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有一种双喜临门的感觉。李秀误把他脸上轻*佻而欢娱的表情看成了老友重逢的喜悦。殊不知那是渊源千古的奸情的光辉。白天,读书声从祠堂里绵绵溢出,不绝如缕。谭世林和金财外公在虎坦茶的清香和米酒的甘甜中盛赞教书先生的功德;入夜,谭世林扛起火锍,行色匆匆地消失在黑暗中。孩子们都放下书本,进入到金财外公的神话世界里,连谭吉先生也成了虔诚的听众。他对金财外公这种只有宾白和清唱却无科介的说唱方式推崇有加,盛赞这是传承文化的三种最重要的传统之一。当代超向金财外公打听永乐江水为什么要向东流去时,得到的答案是:“女娲补天后,天帝为使黎民百姓从此免遭洪涝之灾就特意使大地倾斜,变得西高东低。从此,华夏大地上的江河湖水就全都付之东流了。”然而代超却表示自己更相信母亲的说法,李秀曾不只一次告诉过他:水的故乡在遥远的东海,所以百川东去皆因恋家所致。而且水并不总是往低处流,它们常常化作烟雾飞上天空把星星和月亮都淹没了,有时还会变成晶莹闪亮的石头从天而降砸在坏人的头上。
金财外公沉下脸,一边擤鼻子一边告诫代超:“你低头看看你裤裆里有什么东西吧,你怎么能与女人一般见识呢?”
小谭恒还和刚来时一样不太爱说话,但她早已与谭青谭菜亲如姊妹。三个小女孩形影不离,晚上挤在同一张床上睡觉。自从金财外公到来后,谭恒每晚都是晒谷坪里最认真的听众之一,金财外公说唱的一切都令她着迷,她仿佛才发现人世间还有如此神奇的世界。多年后,行进在漫漫长征途中时,她仍在怀念这种古老而热闹的夜生活。
李秀是个细心的女人,打谭恒到来后,她就禁止孩子们在自己怀里撒娇,她对谭恒关爱备至,视同已出。头先几个月,谭恒大白天尚好,半夜里却常常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冒汗。一天深夜里,李秀起身小解后顺便到孩子们房间察看他们的睡相,透过洋油灯微弱的亮光,她看见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正在黑暗中默默垂泪。李秀心疼万分,恨不得钻进谭恒的梦里去替她驱逐可怕的梦魇。此后的好长一段时间,李秀每晚都会在午夜准时醒来,用灯光照亮谭恒那惊恐的黑夜,陪她说话,鼓励她向梦魇宣战。李秀请来朱即师傅为谭恒招魂,还把青礞石研磨成粉让她服下以镇惊安魂。
李秀过惯了精打细算的日子,自懂事起,她一生中从没有幻想过任何现实之外的东西。连谭吉先生携孙女的到来,她也认为这是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意外收获。她甚至猜测谭恒的出现很可能是菩萨对她拒绝生育的一种补偿,这个乖巧的女孩似乎是未曾现世的谭萝的化身。李秀对生活不曾追求富贵奢华,即便对猎物她也反对丈夫多捕多占。然而,如今家里有了那么多张嗷嗷待哺的嘴巴,她当然指望丈夫在狩猎中能有更多的收获。谭世林看起来也确实很卖力,夜夜出勤,但由于奸情的诱惑,他到达的目的地并不是猎场,无一例外全是李子梅那张狐臭扑鼻的温床。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三)短见
要说李秀为什么那么晚才发现丈夫的勾当,是因为太多的家务琐事糊住了她的双眼,使她无暇他顾。但丈夫反常的勤快、疲惫的身体,还有长期一无所获却又心满意足的神态终于引起了她的警觉。当传言最后一个进入她的耳朵时,只是再次印证了她的推断。她不露声色地忙于家务,吃过晚饭后还和平素一样给丈夫舀好洗澡水,找出换洗的衣服交到他手上,然后泡好虎坦茶送到晒谷坪里,安顿好金财外公和谭吉先生。在那里,孩子们已经聚拢在两位老人跟前,正吵吵嚷嚷地等着金财外公开腔。李秀目送丈夫扛着火铳出了门,她表情淡定如常,没有多说一句让人疑心的话。随后,晒谷坪里传来了金财外公那熟悉的说唱声,李秀收拾停当,也赶去加入到听众群中。朦胧的月光下,她却无心听讲,正在为自己最担心的事情即将被证实而心焦,她再一次清点了晒谷坪里的人头,可以肯定,除了谭世林和李子梅以及去广东挑盐的谭友福,全村人都在场。
夜深了、人静了,晒谷坪里只剩下李秀一个人,她仔细回想了过往的点点滴滴,小小的身子因难以抑制的愤怒和嫉妒而抽搐,长这么大,她还从未像此刻这般茫然无助。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秀抹干眼泪,来到当面山脚下李子梅家门前,她使出全身力气把大门拍得山响,她希望全村的人都能够听得见。门很快就开了,李秀来不及开骂,谭世林从屋内蹿出来,凶神恶煞般的不由分说捂住了她的嘴巴并把她挟在腋下提回了家。更让她感到憋屈的还是丈夫的犯后态度,他坦然承认了一切,并恬不知耻地辩解说:“丈夫的责任我都担当了,应尽的义务我也尽到了,多余的精力使在哪不行呢?”至此,李秀心都碎了,她宁死也无法容忍丈夫像猪公一样东奔西跑四处串栏。
第二天清晨,到了开早饭的时候,厨房里还是空灶冷锅,李秀趁人不备把棕索子往脖子上一套,上吊了。当谭世林闻讯赶来把妻子从房梁上解下时,她已经背过气去,众人七手八脚胡乱地折腾了好一阵才使她返阳。李秀的这种作派只能说明她对兴安村的世故和传统还缺乏最基本的了解,但是,面对一大群哭哭啼啼的孩子无人打理,谭世林彻底慌了手脚,似乎突然开了窍。也只是在此刻他才顿悟:这个家根本不可能缺得了这个死而复生的女人。神情沮丧的丈夫把孩子们支开后,压低声音说尽了好话来安抚视死如归的妻子,还许下许多改过从良的诺言,总算勉强打消了她往生的念头。
此后,谭世林只在白天出猎,他很快就重拾了猎人的本色,时不时有上百斤的野猪一溜儿好几头摆在晒谷坪里。孩子们和兴奋的猎犬打成一片,围着猎物磨蹭、嬉闹。妇女们也把怀中的幼儿放到野猪身上,任他们摸爬滚打,从小就熟识他们未来的猎物。李秀又渐渐高兴起来,她想:生活就该这样热闹下去啊!
野猪肉还没吃完,谭友福的盐担就到了家,他把谭世林托他捎带的两斤盐交给李秀时兴冲冲地说:“我还在永兴县就闻到了野猪肉味,这不?提前赶回家了。”李秀付了他盐钱,顺手切下一块野猪肉给他;望着这位年轻的长辈,看到他被寒风刮裂的嘴唇还有长满冻疮的双手以及脸颊上两块刺眼的腮红,她动了怜悯之心。对他说:“叔呀,这世上的钱是赚不尽的,如今你家房子也已翻新,日后去广东挑盐这种又累又冻的苦差就别干了。”
李子梅没等丈夫喘口气就着手抢修自己的阵地。她因为头痛发烧周身不自在,不吃不喝蒙头大睡了三天三夜,甚至还动了轻生的念头。谭友福慌忙请来朱即师傅,又是招魂又是驱邪还化了一碗神仙水给她喝下,但都不见效。最后在旁人的指点下,谭友福只好试着请来了李仙宝,他围着主人家的新房转了好几圈,总感觉哪儿不对劲,最后才发现原来是缺了后门。于是,他当即断言:“屋者如生命也,水口不开,则晦气潴留体内,曰久生疾,必成大患!”谭友福闻言大惊,心里活信,少不得杀鸡封红包,哪有不破财的理呢?随即张罗着请来砖匠师傅遂了妻子的心愿。看着新砌好的后门敞开了,李子梅顿感神清气爽,浑身舒坦多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四)梦幻生活
因为牙痛,谭吉先生讲课时失去了往日的精准,他说话含糊,翻来倒去,活像朱即师傅念经。尽管如此,他依然恪尽职守,无论术数还是象纬之学,都悉心教授。甚至还想方设法把谭菜拉进他的书房和谭恒一起学习弹奏古琴。这一偶然的热心居然触发了谭菜的音乐天赋。从此,她像小鸟似的在家里的各个角落欢快地歌唱。她的改变也顺带提醒了旁人,女人的喉嗓原本就是用来歌唱而不是吵架骂街的。当她沉迷在谭吉先生的书房中练琴时,所有人都颇感意外,似乎那是一个早慧的女童还在远离婚嫁时就急于学习女红一样令人惊讶。
当初看到女儿全情投入地抚琴弹唱时,父母那惊喜的表情就像一张清晰的黑白照片印在了谭菜的心底。这种难得一见的温馨记忆被她精心地珍藏。在漫长的人生旅程中,她常常会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偷偷怀想起年少时勤于练琴的唯一的不为人知的动机,那就是骄傲,不可名状的骄傲。这年幼少女的小小心机居然瞒过了老成世故的先生,以致老先生毫不吝啬地称赞他眼中的这位纯真无比的弟子:“虽乃女辈,却有师旷之聪,俞伯牙之才。若有良师调教,他日必成大器。”
当谭恒和一大群孩子在院子里把一只蜷成一团的穿山甲踢来踢去玩蹴鞠时,谭菜却正襟危坐在那把用陈放了一千多年的梧桐木悬棺制作的能产生一百多个泛音的七弦古琴前弹唱谭吉先生倾其所能教授的一些深奥艰涩的古曲。沉而不重,松而不浮的琴声和饱含童音的唱腔让小山村恍惚间成了令人向往的礼乐之邦。
又到了浓雾弥漫的季节,兴安人们全都在混沌中摸索着过日子。主妇们常常走进别人家里忙活开了,等到开饭时才发觉上桌的竟是邻家老小。有时候家里会突然冒出许多人来,面面相觑后简直闹不清谁是谁非了。这种无伤大雅的灾难也带来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乐趣。孩子们尤其乐翻了天,他们捉迷藏时不用再费尽心思找寻隐蔽之地,也不必躲躲藏藏,只需转过身来站在同伴身后,就永远不会被找着了。男人们也有了新的惊喜,当他们大大咧咧上床睡觉时,发现赤条条蜷缩在被窝里的女人竟然是垂涎已久的邻家媳妇。他们甚至搞不清是自己误入了隔壁邻家还是那女人上错了床。于是,只好眼一闭,将错就错,尽力让朝思暮想的幻觉都成了现实。不过,在这段亦真亦幻的混乱日子里,谭世林一家是幸运的局外人,因为谭菜那锲而不舍的琴声一直在迷雾中深情地召唤着迷失方向的家人。
谭恒在云雾与重峦彼此纠缠不清的水乳交融中首次领略了兴安人谜一样的生活。
每天,李秀总是兴安村最早醒来的人。那天早上,她在屋檐下斩完一捆猪草,刚直起腰来歇把手,惊喜地瞅见一大群新鲜面孔迎着红晃晃的第一缕阳光陆陆续续从厅屋走了出来,他们眯着惺忪的睡眼,懒洋洋地散落在大门旁的石礅上、屋檐下和晒谷坪里。孩子们在迷雾中打打闹闹地长大了。谭恒一改从前的颓势,已长成一位又高又瘦的少女,比年长几岁的谭青还高出一个头来。她那双乌黑透亮的大眼睛泛出笑意融融的恬静目光,再也没有了惊悚和忧郁。这位李秀口中的良种姑娘已经开始和姐妹们一起学着帮手大人们拖臼推磨,弄柴拣菜。谭菜小巧玲珑,在古曲的浸润中也已初具风韵,变得聪明伶俐、高傲任性。儿子们也有了可喜的变化,因为谭吉先生的谆谆教导,他们开始热衷于知识的累积和炫耀,弟兄几人常在微弱的松明下敷衍历史、排比典故,这种清淡斗嘴的风尚表明孩子们已经享受到了知识的乐趣。在猪圈旁、老桂树下和屋后的竹林里,随处可见为老子和庄子所提出的各种具有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