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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内伤-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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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同时看到了箱子主人的全部家当:一件毛料将军服,上面挂满了叮当作响的各色勋章。还有一个占据了多半个箱内空间的铁盒子,里面装着陈谷君的骸骨。附带的一张便条表明代武希望百年之后能与之同葬一穴。李秀得知了详情后当众表态说:“没见过还敢把野老婆带到家里来的可耻事。这个家可不是他行军打仗时那顶搬来拆去的帐篷。就算他还活着,这事也由不得他乱来。”

  李秀使劲把音量提高,但最终也只能使在场的少数人勉强听得清楚。随后,她差人把陈谷君的骨灰盒埋在了陈子垅人的祖山上。

  李秀从衣柜中翻找出半个世纪前就已置办好的两套一模一样的青色长褂寿衣给儿子们穿上,她跟忙着替死者淋浴更衣的朱即师傅说:“这两套寿衣能存放这么久,我真得好生感谢菩萨的保佑呢。”

  政府对两位将军的重视程度超出了兴安人的预期,不仅拨出数量不菲的专款,还即日成立了联合治丧委员会。但身着素服,神色凝重的工作人员到达设在谭氏宗祠中的灵堂后全都傻了眼。他们看见并排摆放着两具尺寸和外形相同的黑漆杉木棺材,棺盖还未盖上,朱即师傅正摇摇晃晃在操弄闭殓仪式。两位往生者表面上看起来完全一样:相同的板寸头,黑白相间的头发,同样粗短的一字胡,面容素净,神态安详,两人身着同一款老式寿衣,各自握一把竹骨纸扇,每人身旁摆放着一个白布粮袋,里面装有亲人们用泪水和柴火炒熟的五谷杂粮。

  那场面使得原本肃穆、悲伤的灵堂充斥着滑稽的气氛。行将盖棺却无法论定谁是谁非,在场的人员面面相觑,都没了主见。有一点是再明白不过了:其中必有一位是反动派的将军,毫无疑问他是敌人,另一位则是敌人的敌人。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实也摆在眼前,他们俩是血脉相牵同生共死的嫡亲兄弟。

  治丧委员会的负责人由此认为:分辨身份的工作毫无意义,但因过于敏感而变得异常重要。如今,虽然已无敌我不分之虞,可仍有是非颠倒之嫌啊。于是,他不禁问旁人:“眼下要想使孪生将军名副其实,除了靠他们的自知之明,还有别的办法吗?”

  有人提醒说:“最不会看走眼的,莫过于孩子的母亲了。”

  李秀被人背到了灵堂,得把她举起来才能让她看到棺材中的儿子们。可她摆摆手说:“我不用看也知道谁是谁,只要扒光他俩的衣服——”突然,清醒而世故的老人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因为这些陌生的工作人员对死者身份如此看重的动机引起了她的警觉,她把话打住,没有点破兄弟俩那个藏在身上最隐蔽之处的唯一差异,只停了一秒钟,她改口说道:“数数他们俩身上的伤疤就清楚他们是打什么主意的人了。”所有人都屏声息气地听着,谁也不敢插话,因为她的结论实在太重要了而她的声音却又太小了,小到了经不起一点杂音的惊扰。老人已经尽了力,她继续说道:“受伤多的那位是打共产主意(义)的共产党将军啦,另一位就是打三|*意(义)的国民党将军啦。”

  谨慎的老人不敢直接指名道姓,她怕因失错撒了谎遭受菩萨的怪罪。

  李秀的观点得到了朱即师傅的有力佐证。他说不仅他知道,黄洞仙的讲解员更清楚,就连许多去过黄洞仙的游客也一定会记得那位革命前辈身上的伤疤有三十八个之多。大家一齐下手把两具遗体扶起来,脱下他们的寿衣,逐个认真地复查了两人的伤情,结果印证了朱即的说法。于是,他们把身上有三十八个伤疤的谭代文核定为共产党的谭代武将军,把身上有二十八个伤疤的谭代武核定为国民党的谭代文将军。此时,已身处鬼门关内的兄弟俩听到了这个结论,一想到自己至死也不能摆脱在虚名和谎言中倍受煎熬的苦刑,都绝望得想复活了。

  治丧委员会决定让孪生将军披挂上各自的将军服入殓。可李秀坚决反对这种违背传统的作法。无奈,他们作出了让步但要求李秀同意让儿子们把毕生荣获的所有勋章佩戴在寿衣上以彰显其足以垂范千古的赫赫功勋。

  没想到,即便这一点,李秀也不答应,而且情绪还很激动。

  “我敢说,”她焦急地大喊,可音量还不及一只麻蝇:“为了这些晃眼的金属扣子,他俩在阴间准会再打几十年仗。”

  为防万一,她决定没收儿子们的荣誉。她撇开试图说服她改变主意的工作人员,径直来到吴芙的卧房。吴芙非常赞同婆婆的做法,她赶紧拿出丈夫那件毛料将军服搁在腿上,两个老女人一块儿动手,把所有勋章悉数摘了下来,一个不落。吴芙从床底拖出一个麻袋,清空了袋里剩存的木炭,把婆婆口中的那些金属扣子用麻袋装了,又按婆婆的吩咐送到了谭吉先生的书房。她用嘶哑的声音有气无力地跟婆婆说:“这些东西只要不让他带到阴间去,随你怎么处置。”

  李秀待吴芙一转背,就把代文的那一大包勋章也翻找了出来。她心酸地发现,这对孪生子的毕生功劳凑合在一起,足有大半麻袋。可怜的老母亲根本提不起如此沉重的荣誉,她只能像老牛拽犁似的拖着麻袋在书房中打转,总觉得藏在哪都不保险。尽管没见过什么世面,她却深知这些大小不一的镏金扣子比真金白银更抢眼。太多的人为了得到这东西不惜和亲人反目,与魔鬼结盟。最后,她把麻袋藏在墙角的一个破纸箱里,上面用谭兴华睡过的两件烂蓑衣压着,心里仍不踏实。

  工作人员把国共两党的党旗分别盖在两具棺材上面,以便引导各自政党的同志能够正确有序地进行吊唁和哀悼。但是,粗心的经手人被炫目的香烛、震耳欲聋的炮竹以及朱即师傅那啰嗦的偈语弄昏了头,居然张冠李戴使党旗盖反了,如此严重的政治错误之所以没有引发灾难性的后果完全是因为除了死人没有任何活人能有幸知悉真相。

  无意中盖错的党旗正抚慰了代武忐忑了一生的灵魂,他年轻时偶然闯入的正是旗帜下的队伍啊,那架在他身上的金黄色锤子和镰刀勾起了他内心的纠结,仿佛自己因久假不归而为敌人打了一辈子仗从而枪杀了无数自己的同志。他已经习惯了别人称呼自己谭代文,也听惯了虚假的赞誉和真实的谎言。可此刻,在棺材里听到敌对党的代表在跟前毕恭毕敬地称呼自己为“尊敬的谭代武将军”,并给予自己崇高的敬意和高度的评价时,他感到意外的不是世事的荒诞,而是自己竟没有了在生时的惶恐和心虚。相反,他感受了前所未有的欣慰,仿佛获得了久违的认同。他豁然开朗:这正是死亡的价值和意义。

  代文生前多次在公共场合表达过自己的看法,和许多老军人一样,他认为党旗如果真能代表身份和荣誉的话,它应该盖在那些连姓名都没留下就在战场上不幸罹难的战士们身上,因为他们失去了他们本可拥有的一切,包括爱情、荣誉、金钱和日常人伦之乐。

  死亡没能给棺材里的代文带来他所期盼的心灵深处的恒久宁静,他失去了往日的淡定,感觉莫名的惊恐和失望,因为他发现自己仍然活着。他眼睁睁地看着有人把*披在自己的棺材上却无可奈何, 他试着抖了抖,但棺材真是死板呀,它纹丝不动。于是,代文双眼一闭,眼不见,心不烦,假装自己真的死了。

  当然,如果在他棺材上盖上别的旗帜或什么破帆布之类的东西,他的反应也不会有任何不同。

  在热闹红火的追悼会上,所有的繁文缛节纯属多余,那些汗牛充栋的肉麻颂词并没能抚慰兄弟俩永不会安息的灵魂。代文只想人们别闹了,快点把他自己抬上老虎山。虽然死后他追回了一部分先行离去的记忆,但他的老年痴呆症仍未痊愈。他被济济一堂的陌生人轮番高唱的莫名其妙的赞歌弄得无所适从,忍不住揶揄道:“对死人放屁与死人放屁有什么区别呢?”

  一位年长的老人代表家族最后致辞,他是代文组织的那个老年狩猎队中的一员,他那地道的兴安方言让身处另一个世界的兄弟俩倍感亲切,精神为之一振。事实上,这也是他俩当天晚上最在意也最认真听取的发言。老人环顾四周,用模仿代文的那种深沉又严肃的目光示意乐行中的锣鼓手休手,逼迫交头接耳者闭嘴。然后,高声说道:“老实说吧, 我们至今仍分不清代文和代武谁是谁,但无关紧要,这两个名字是我们家族的骄傲。他们中的一位为我们修筑了水坝,保证了我们的丰收。另一位把水坝变成了水电站,给我们带来了光明。总之,我们虽然搞不清兄弟俩各自打的是什么主意(义),但如今看来那都不是歪主意。我们也不管他俩是什么党,我们只知道那都是中国人的党。所以,我们很高兴看到孪生兄弟俩将一并体面地安葬在老虎山上他们的父亲谭世林老先生的脚下。”

  依照先大后小的丧葬礼数,抬丧的脚夫们把覆盖国民党党旗的谭代文将军先行送上了老虎山。就在谭世林墓的下方,靠谭代群墓和谭代超墓的左边挖好了两个并排的墓坑。

  尘埃落定,谭代文随着丧夫们高亢而凄厉的号子怦然落墓,他被葬入了最左边的墓坑。尽管世人们仍蒙在鼓里茫然不知,但谭氏祖先们却被通通惊醒,他们欣喜地看到了旗帜指引命运的神奇作用。它穿透千般世象,拨开思想的迷雾,用阴差阳错的魔术把孪生兄弟从错位的尴尬人生中解救了出来。谭代文终于重获大哥的名分,如愿以偿地占有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席之地。

  这场举世无双的葬礼以及孪生将军的生前身后事都成了历史学家穿凿附会的绝好素材。来自海峡两岸的两位厚颜无耻的学者分别为兄弟俩撰写了传记。出书速度之快令人不得不质疑作者早就编纂好了满纸谎言的手稿一直在候着主人翁的死讯,以便死无对证并赶上最恰当的售书时机。由于书写历史远易于创造历史,作者便理直气壮地认为自己隐瞒真相和杜撰故事只不过是沿袭了史家曲笔的惯常作派而已,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对于让主人翁承受了不惜以牺牲历史为代价来自行贴金表功的罪愆,他们则摆出与自己毫无干系的姿态。代文和代武的千秋功过因此成了一笔糊涂帐,兄弟俩共度的岁月和共创的史实被敷衍成了不同的历史,看起来比零乱朦胧的史前文明更让人伤脑筋。如果作者们不曾说谎,那只能寄希望于读者的眼睛能蒙骗住常识了。

  李秀若识字的话,她看了双胞胎的传记想必会笑掉她口腔里仅存的舌头。在她想来,只有打日本鬼子那阵儿,她的儿子们才是真正的英雄,其它都是狗骨头啃狗骨头,到头来还得各自竖碑立传争抢风头。

  更糟糕的问题还是由于名字的错位,孪生将军的二位传记作者其实是在自以为是地替对方执笔为敌人辩护唱赞歌。稀里糊涂且无可奈何的后人们别无选择,唯有从历史的反面和阴影中才能探求到真相。

  联合治丧委员会按预定计划在代文墓与代武墓之间纵向竖立起了一块四米高两米宽的青岗岩墓碑。碑的两面将分别镌刻两位墓主的铭文,内容由孪生将军各自的传记作者操刀。文稿呈上来后,治丧委员会的负责人为了难。面对二位将军传记的浓缩版,如果可以称其中的一篇是正文,那另一篇就是内容几乎完全相左的反文,它们相互捍格又息息相关。

  负责人请来了当代最精明的御用文人也无法润笔调和。他们不敢妄自臧否人物,扰乱历史,便暂停了付刻工作,把极具争议的铭文用信封一兜寄给了上级的*部门,就此没了下文。这正是兴安人们期待的再好不过的结果,他们认为任何文字的点缀都只能桎梏历史,误导后人。因为孪生将军就如同那块无字墓碑的两面,彼此对立又互为一体,一面是另一面的反面,却又毫无二致。

  直至大移民,此后的许多年间,经常有些少不更事的胆大孩子到将军的坟头玩耍,他们玩没有谜底的猜谜游戏,一会说墓碑的左边是代文,一会又说是代武。于是,他们随意在空荡的碑面上用木炭棒分别写上代文和代武的名字以及有关他俩的传说,偶尔把代群也写了上去。村干部坐不住了,因为代文与代武就算搞混了也不打紧,可代群是土匪头子,他的名字怎么能随便写上那座雄伟的丰碑呢?他们一度建议给将军墓砌上护栏,装上铁锁链。但一场雨水过后,那些信手的涂鸦就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了。

  孪生将军去世的消息,在媒体的大事渲染下,像烟雾般扩散开来,飘落在世界各个角落的谭氏子弟如梦方醒。并不是他们心中那久已麻木的家族情感悄然复苏了,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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