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伤-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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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位置也被代文送给他的那台收音机取代。提起未来,大家露出迷惘的漠然表情,如同举头望明月那般遥不可及。
谭永秀临走前郑重承诺,将来一定要赠送乡亲们每人一辆自行车。他还像个大人似的挽留金财外公别再乱走,在兴安村安度晚年算了。但是金财外公的步伐虽然变缓慢了,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也不受任何人的左右,没过多久就一声不响地走了。这样的离开方式还是头一回,谭世林若有所失,佝偻着身子提着收音机找遍了全村各处。正如他不知道金财外公从哪里来一样,也不知道他最终去了哪里。他后来多次在梦中生气地问过金财外公,但后者拒不回答,因为他说他只回答有意义的问题。就这样金财外公从传说中来又回到传说中去了。
家境稍稍好转,李秀又恢复了活力,村中最孤僻、最猥琐的老人也不会被冷落,她总会在不同的节日和时令里给他们不同的问候和关怀。她始终坚持给抬打开小灶,像喂猪一样监督他进食,在如此萧条的年景里竟然把一个骨瘦如柴的农民喂养得与他的干部兄弟一模一样了。他性情随和,说话平淡诚恳,他的目光能洞察一切却不犀利。听到别人说自己越来越像一个国家干部的样子时,抬打总会报以自豪的微笑。只有在战俘营里受尽了屈辱的人才知道受人尊敬是何等舒心的事情。
谭永兵听惯了“一把手”的称呼,把诨号当成了自己的真名。但是每逢抬打在身旁,他就会指指抬打跟唤他的人说:“他才是一把手呢。”
与永兵有同样看法的人越来越多。抬打没料到自己居然受到了人民的广泛爱戴。他是一位难得骄傲的清醒人,因此怀疑那些亲善和示好的举止中同情的成分居多,但人们的热情和真诚慢慢消融了他猥琐的自卑。他去关王庙赶集时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每到一处,人们无不笑脸相迎,纷纷让座,请他坐上席,给他递烟,敬酒。一位胖乎乎的漂亮女人瞅准了机会把他拽进里屋,按倒在床上,不由分说地亲吻他。突如其来的侵袭弄得他羞愧难当,他愣了愣,还是以军人的镇定和勇气毅然接受了这突发的爱情,他决定一声不吭,静观其变。那女人丰沛而酸腐的口水从他的嘴角溢出来沿腮帮淌下洇湿了头发和床单,接下来,当她从容地脱去衣服,用一对硕大无朋的乳房左右开弓打他耳光时,他终于崩溃了,来不及为自己的脆弱和抗击打能力的退化而难过便昏了过去。他不知道后来她用了什么奇特的方法把自己弄醒,也搞不清自己是如何回了家。只感觉粘稠如糯米粥般的无穷无尽的幸福从天倾泻而下,压垮了最后一点理智,那种不是人的感觉并没带来恐慌,倒使他成了一只好奇又亢奋的雄性动物。
在等待下一个赶集日到来的那几天里,他深陷在甜蜜的回忆里偷着乐,无心于任何人间琐事,表现出反常的超脱与乐观。李秀满腹狐疑地问他究竟是捡到了金子还是偷了别人的宝贝,他笑而不答。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胡思乱想,最终得出一个秘不示人的结论:那是爱情。
然而这是一场诡异的无始有终的爱情。再次见到那胖女人时,他把她冷若冰霜的表情看成是女人反复无常的天性使然。一想到女人的这种小性子只会对最亲近的人使,他乘胜追击的勇气陡增。集市上人多眼杂,他只好厚着脸皮跟在她身边不离不弃,迫使她主动制造了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她只想把话说清楚,他却抢先了拉住她肥嘟嘟的双手开始倾吐衷肠。她不耐烦地甩开他,告诉他:“别老跟住我,以后也不要来找我,让人看到了多不好。”
抬打可怜兮兮地几乎是带着哭腔说:“可是,我的身子都给了你,我已经是你的人,你——”
“呸!”女人被激怒了,大叫起来:“我就没有身子吗?天鹅肉失错让你尝了一口,你还想吃一辈子啊!”
抬打自觉脸面失尽,他伤心地走向前,想与她抱头痛哭,但迎接他的是左右开弓两记响亮的耳光,不过这一次是用她那肥大又有力的巴掌。
“我不怪你。”她掉头离去时丢下的这句话令抬打不仅仅未曾恋爱就遭遇了失恋的重创,还永远跌入了自卑的深渊,她不屑地说:“我只怪自己瞎了眼,错把该死的叛徒当成了有头有脸的国家干部。”
抬打的一蹶不振引起了代文的关注,但谁也撬不开他紧闭的心扉。代文相信这孩子一定是被名分所困,于是和抬打联名向有关部门去信反映了抬打被俘和被释放的具体情况并恳请得到正名和妥善安置。答复很快通过禾机转来:“有关要求目前尚无政策支持,抬打仍属于监视居住的对象。”
这等同于一张无情的政治判决书,来函没有注明理由,但明眼人都清楚那是因为谁也排除不了一个战俘的叛变嫌疑。代文没料到自己的好心帮了倒忙,反而为抬打日后的劫难找到了政策依据,同时也给禾机带来了莫名的困扰。好几次禾机从街上走过时,竟然被许多人冷眼相对,还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他是叛徒。那时,他已被权力的荣光晃晕了头,当他出入一些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宏伟殿堂,亲眼观摩到一些上层建筑的瑰丽,亲耳聆听到某些大人物的教导时,他兴奋地感知到最遥远的东西就在伸手可及的前边了。若硬要在真理和亲情之间作出取舍,他绝不会多浪费一秒钟,毫不迟疑选择前者。
眼见一位交白卷的学生理直气壮地走进了大学,一位赤脚农民坐直升机去北京做了高官的惊人现实比幻觉更奇特。禾机认识到一个人的政治觉悟与声音的高低成正比,他觉得自己的前途一片光明。因为他自信若论喉嗓,当今之世,谁也无法与自己匹敌。他一改平素无为而治的怠政方针,亲自下到兴安村驻点,争取做出一些足以点缀太平盛世的业绩来。他的表情还是一贯的严肃认真,但偶尔也能放下架子屈尊纾贵地走到田间地头打听乡亲们的生产生活之类的琐事。
李秀是看从门口经过的逃荒乞讨者的多寡来判断社会形势的优劣。她不解地问禾机:“新社会里穷人都当家作了主,怎么还有这么多外乡人出来讨饭呢?”
禾机对老祖母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耐心回答,他知道孝道能折射一个国家干部的基本素养,他跟奶奶说:“依我看啦,即使到了各取所需的共产主义社会,乞丐这行当也不会消失,这既是命运作祟,也是品性使然。”
李秀可不是一个人云亦云的老太婆,她揶揄地说道:“我们如今翻身得了解放,有身份、有地位、有党、有公共食堂、反正是什么都不缺了,除了饭。”
谭世林秉持老党员的风范,不会跟妻子一般见识,更不会像妻子那般口舌带刺,伤害同志们的积极性。他平日里通过收音机了解外面的一切,当他听到“刻舟称猪”的新闻播报后,虽然也感到无比震惊却不事声张,私下里偷偷找禾机求证。禾机显然早就知悉此事,他胸有成竹的回答打消了爷爷的疑惑,他说:“既然要实现共产主义,那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谭世林对新中国日新月异的科技进步感佩不已,他把收音机轻轻地搁在地上,使劲直了直腰,好奇地问孙子:“猪长到大象那般大了,还叫猪吗?亦或是象猪呢?”
禾机高兴地告诉爷爷:“当然啰,甭管它多么高大,就算顶天立地了,它还是猪。”
这些年来,开明的爷爷是禾机心中最投缘的同志,爷爷鼓励他,由衷地赞扬他,还低头弯腰跟着他四处作忆苦思甜的现场报告,相比那位退役的将军伯父,爷爷的政治觉悟和革命热情明显更高一筹。即便他的工作作风有时免不了粗糙生硬,甚至还有浮夸虚报的瑕疵,但爷爷总是宽容地皱皱眉就过去了,从不会露出将军伯父那种鄙夷不屑的神色。因此,他回家后与所有人说的话还不及跟爷爷一个人说的多。这都是同志之间那种不必拿腔拿调的从容坦诚的交流,当然,全是背着将军伯父的。否则,禾机就会失去说话的底气,连音量都提不上去。
禾机兴致勃勃地说:“爷爷你想想,如果我们不把兔子养成猪,不把猪养成象,不把象养成恐龙,我们五十年能赶超英美吗?”
谭世林频频颔首,看起来仿佛在不停地给孙子作揖磕头。禾机沉浸在光辉的前景中当了真,继续说道:“当然,新社会的人们也不会禽兽不如的,我们将在潜移默化中全都成长为高大全或红光亮那样的光辉形象”
年逾古稀的老爷爷比孙子走得更远,想得更细,因为三十年前他在虎坦的仙人洞中体验过共产主义社会初级阶段那种和谐平等又融洽的美好生活,至今仍念念难忘。于是,他直接绕过现实,开始探讨起未来社会的细枝末节,他谦虚地请教孙子:“进入了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共产主义社会后,那谁去砍柴做饭,谁去掏大粪、施肥、种庄稼、下矿井、当老百姓呢?”
禾机被爷爷的认真劲逗乐了,哈哈大笑,待彻底笑完了回过气来,说:“爷爷甭操心,对了,到那时候,连操心本身也不需要了,因为自有那品德高尚的志愿者和专职的劳动人民去做好一切,因为工作已成了健身和娱乐的活动,人们能从中得到源自身体发肤的快活和高潮,就像偷婆娘一样,都抢着去呢!”
“哈哈哈——”这回轮到老爷爷笑了,笑过后他连连说:“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这种对话带给了老人无尽的信心和憧憬。随后,禾机着手在钟鼓山水坝旁当初谭菜为代武的部队献艺犒军的那块空地上建设一个大型养猪场。他倾全公社之力,又从上级部门要了些计划内的材料支援,不到两个月就建好了六排砖瓦结构的简易猪栏,他计划每年出栏六百头象猪,使社员们每餐都能吃上大肥肉。
(一)鳏寡孤独时
钟鼓山猪场落成后,经过禾机的严格甄选,共有十二名社员成为光荣的养猪工,他们四男八女,分别来自南冲村和兴安村。但场长一职却因为禾机属意的人选是南冲村的一名哑巴而遭到众人的一致反对,一时没能定案。哑巴叫李夯,年轻力壮又勤快。大家都认为哑巴确也是把干活的好手,但只干不说,与场长的职责完全相背。为突出集思广益的民|主作风,禾机这次选择了否定自己的狭隘立场,表现出令人敬佩的大度。他接受社员代表的建议,猪场场长由社员投票选举产生。这等破天荒的好事情,谭世林却向孙子表达了自己的不同看法,因为兴安村和南冲村有投票权的成年社员中女人占了七成以上,如此一选,十有八|九是女人当选。那既不合祖制,也会让男人颜面尽失。
禾机开导爷爷说:“现在时代不同了,男女平等。况且谁也不能随意褫夺任何公民的选举权和被选举权。我唯一的职责是确保投票者必须是神智清醒正常,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社员。”
选举当日,禾机亲自坐阵给前来投票的社员一一进行简单的问答测试,通过者即可把填好的选票投进他身后的票箱,否则就丢进他跟前的废纸篓里。他问男社员两个问题:一、我国的国名简称?二、我国的国家主席是谁?同时为表示尊重妇女及保障妇女的合法权益,他只要求女社员回答一个问题:我国《宪法》第二章第四十八条是什么内容?
不知是有意还是失错,抬打前来投票时,禾机没有问他该问的两个问题,却问了那个没有一个女人回答上来的问题。
谭永兵当选的结果让禾机大感失望,他向身边的谭牛牯队长吐露了自己的顾虑:“这‘一把手’可怎么搞潲喂猪呢?”
谭牛牯微笑着提醒真正的一把手说:“如果场长还要亲自搞潲喂猪,那还用得着选举吗?”
既然如此,禾机也不好再说什么。在猪场开业的仪式上,他高声向群众宣布:“我们不仅要养出象猪,日后还要再接再厉办鸡场,产出比鸡还大的鸡蛋来。总之,要大干快上,争取乘卫星赶超英美,率先进入共产主义社会。”
谭永兵对于自己成为猪场的一把手感到意外,他表示一定好好干,不过能否养出象猪来他则不敢表态。事后,禾机批评他觉悟不高,缺乏革命青年应有的豪情壮志。为了让冥顽不化的堂兄心服口服,他不得不拿出一个避孕套和一块鹅卵石当面演示了鸡蛋比鸡大的奇迹在理论上的可行性。
禾机接到上级指示,提前结束了在兴安村的蹲点工作。临走前他没忘记把哑巴李夯任命为南冲生产队队长,他认为这是最适宜的人选,当自己有什么指示时,只需简简单单比划一下,他二话也不会说就贯彻落实了。而且当老百姓有什么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