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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内伤-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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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他最急迫的心思就是如何在自己还有能力的时候尽早重返故里去繁衍生息,否则就注定要绝子绝孙了。因此,一听到当局打出“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的口号时,代武实在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他高声地呼喊应和,叫得比谁都起劲。一些清醒的同侪对其近似阿谀的政治热情颇有微词,殊不知这一切都源自兴安男人对子孙满堂的繁殖本能的渴望。

  代武跃跃欲试,对反攻的战争寄予了人生的全部希望,甚至比当局走得更急。他曾经给总统致信,言辞激奋,建议趁热打铁与美国协调把反攻的计划提前到与朝鲜战争同步进行。但是,他得到的唯一回复是有关部门在城郊的山脚下给他找到了一栋僻静的带前庭后院的双层民房。

  “这可不是我想要的啊!”代武搬到新居后仍掩饰不住失望的心情。而陈谷君却为这个意外的奖赏兴奋得好几宿没合眼。她忙前忙后,把前院打理得素净高雅,后院里的空地则种上了各色花草藤蔓,她的勤快和坚韧让代武见到了母亲的身影。没过多少时日,原本萧瑟荒芜的院落就被她莳弄得花枝招展、鲜艳欲滴了,比皇家庭院还美。但代武始终找不到家的感觉,他更习惯与邻里分享食物和亲情的山村生活。陈谷君很体谅丈夫的失落感,也清楚丈夫与山川的关系,她理解他对故土的依恋和对先祖的尊崇,她劝他爬到屋后的山顶上去散散心。代武瞄了一眼那海拨两三百米的山峦,就如同偷窥到一位不幸女人的微不足道的樱桃小乳那般忍俊不禁。他记忆中的老虎山高耸入云,脚在人间峰在天上,登顶者可抬头撞月,能伸手抓云,那是何等的雄伟何等的嵚崟啊。相形之下,这屋后的一爿土堆在他看来,充其量只是一颗颗不堪践踏的小泥丸。

  当陈谷君张罗着给卧室贴上石榴红墙纸,又买来了一套二手的棕色真皮沙发时,代武有些坐不住了。他语重心长地说:“筑巢是女人的天性,我非常理解。但是,我们很快就要打回大陆了。”所以他恳求妻子终止蚂蚁搬家式的连锁购置行为,以免用不了多久就扔掉了可惜。六个月后,陈谷君不得不钦佩丈夫的政治眼光,因为当局不仅加紧了备战,而且已经提前完成了大陆的土改工作。虽然,这种隔海分田的把戏就如同凭空瓜分月球的土地,纯属意淫。但代武和其他军人一样,在收到《战士授田证》的那一刻,心中油然生起一种中国人最古老的喜悦。官兵们纷纷举着数额不等的田地奔走相告,为自己成了未来的地主而相互道贺。代武并不知道,此时此刻,李仙宝作为关王庙最大的地主正在接受批斗,每逢赶集日都要戴上纸糊的高帽子游街示众。不过,如今押解他的不是代群而是一群年轻气盛的陌生干部。他已经彻底绝望,从此成了关王庙境内唯一不热爱国土的人。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一)大义灭亲
代群被执行枪决的前夜,代文带了些酒菜到学校的临时监舍去探望他。他一看就急了,忙问:“这是永别酒、长休饭吗?”

  代文叫警卫员给弟弟打开镣烤,他不动声色地说:“是庆功酒,团圆饭。”

  代群犹疑不定地落座,却不肯动筷子,愤愤不平地说:“我干过的事情你就没干过吗,凭什么你是英雄,我就该死?”

  代文眼含热泪望着这位多年未曾谋面的弟弟,他看见一个年满四岁仍赖在母亲怀中跟妹妹争抢乳|头吸奶的顽童,他穿着脏兮兮的开裆裤成天在自源岩上捣蛋。长大些做了和尚,而后当了逃兵,沦为赌徒,陆续成了共产党员、国民党员、抗日英雄、土匪。代文无法想象这些毫不相干的角色如何集于一身。有人曾跟他说代群是一个玩命的冒险分子,他却坚持认为代群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者,终其一生都在勇敢地与变化莫测的命运周旋。

  多年前的成人礼上,当代群对着生殖墙上的巨大男根磕头作揖时,他心中唯一的人生目标是成为一个荷锄弄地、荫妻教子的贤夫良父。但这个卑微的理想却是如此遥远,遥远到几乎不可能实现。在他积极的人生征程中,他被财富、女色及权力所诱惑,一次又一次误入歧途,几乎走到了理想的反面却浑然不知。

  代文回过神来,痛心地骂道:“你别再执迷不悟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革命。”

  死到临头的人并不服气,他恬不知耻地搬出了劫富济贫的道德依据——《周易》中的“君子以裒多益寡”,说自己是替天行道。

  代文火了,大声怒斥:“替天行盗?不,你是大逆不道。”末了,他认为自己有责任不让兄弟间的永诀变成一轮口角,于是放低声调,以温和的口吻说道:“基于裒多益寡的平均主义那可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精髓啊!别扯了,我们兄弟一场,还是喝杯和顺酒吧。”

  代群称自己咽不下,向代文讨要烟抽。代文一摸荷包,发觉烟袋忘了拿了,他不忍心让兄弟失望,便改口说:“吸烟有害健康,我劝你还是戒了吧。”

  听了这话,代群似乎感受到了亲情的温暖,随后胃口大开,与代文开怀畅饮,还一同回忆了儿时的许多趣事。酒足饭饱后,他兴致很好,拉住代文不让走,非得陪他下盘棋。他还越俎代庖地指挥代文的警卫员去找谭世林,把放在谭吉先生书房里的那个木盒子棋盘拿来了。

  一开盘,兄弟俩就现出各自原有的风格,代文纵横捭阖,只求精彩,不计输赢。而代群正好相反,因急于取胜,还不到中盘便发起了猛烈攻势。代文忘了应酬的初衷,不知不觉进入了战斗状态,他先是假装乱了阵脚,放出重重破绽以诱敌深入。代群为一时的得利喜上眉梢,揶揄道:“武哥,你打仗还行,这棋艺可不咋的啊!”话没落音,代文瞅准时机,给了弟弟致命的最后一击。代群愣了一下,还是年少时的那副德性,一点没变。他死不接受失败的结局,若无其事地捡起代文将军的棋子放回原位,嘴里直咕噜:“哦,你还能来这么一着啊。我看漏眼了,退一步,就退一步吧。”

  “落地生根,你没棋啦!”代文态度坚定,就跟几十年前拒绝代群悔棋时一个样。

  但是,代群不为所动,他难以割舍即将到手的胜利,总以为大势还可逆转。只见他嘻皮笑脸地示意代文继续,说:“亲兄弟,就一步。退一步海阔天空!”

  代文却无心恋战,起身告辞。代群一瞬间跌进了冰窟窿,气急败坏地大叫:“不就是一步之差嘛?你什么风度,一个大将军还悔不起一步棋吗?”

  代文吩咐警卫员给代群重新戴上镣铐并把棋具收拾了带走,回过头告诫他:“你就认输吧,就算让你悔到头,结局也不会有什么两样。”

  “何以见得?”代群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没为棋艺的不精而沮丧,只是这一切印证了一个久闻的传言,即这位名叫代武的将军其实是代文,尽管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因为你的棋路是错的,不讲原则地追逐利益和胜利,除了失败还会有别的结果吗?”代文的声音依旧平静如水,“其实,到中盘时你就该弃子投降,后面的——”

  “以前我不信,现在我能肯定你不是武哥,你是文哥。”代群打断了代文的说教,他感觉脊背发麻,因为这一发现意味着他最后的一线生机破灭了。

  代文并不惊讶,只是好奇地问道:“你认为有什么区别吗,政策和法律是死的。”

  “不!”代群泪流满面地哽咽道:“如果你是武哥,那就能轻易地想出一百个为我开脱罪责的办法来,使我们可怜的父母在弥留之即膝前多一个送终的儿子。可你不同,你只是一架冰冷的革命机器。”

  代文不愿与他理论,临走时意味深长地说:“你明天就知道我是谁啦。”

  代文的部队一改长征时的寒伧样子,他们军容整洁,步调划一,肩扛美制的簇新武器,脸上洋溢着战无不胜的自信笑容。当年一袭破衣一杆旧枪东逃西窜的代文已不复存在,如今成了力量、高贵和地位的象征。他的威严和冷峻引得兴安男人争相效仿,结果全成了故弄玄虚和死搬硬套的怪人。那时候谭抬打和谭禾机已长成喜好论政谈兵的时髦青年,兄弟俩唯一的偶像便是孪生将军。李秀多次埋怨,孩子们全给玩弄武器的大人带坏了。当抬打与禾机挤在夹道欢迎的人群里东张西望时,李秀突然惊醒过来,她为自己和旁人拉家常时总是忘了还有代群这么个儿子感到内疚。事实上,他是离家最近的亲人,就是听说李璐在仙人洞里生了个女儿她也没去理会。

  代文的头痛病有了好转,离老虎山越近,症状越轻。进到兴安村时,他已经离开担架,神采奕奕地接受了乡亲们的欢呼。他与大家寒暄了几句正要进屋,竟看见去世很久的外婆提着潲水桶从堂屋走了出来,她枯黄的肌肤就像泄了气的旧皮囊套在明显偏小的骨架上,她的头发稀疏又凌乱,眼睛凹陷颧骨突起嘴唇干裂。她放下潲水桶,在破旧的靛蓝色围裙上擦把手,站一旁好奇地看着一群陌生人进进出出往自己家搬东西。几十年来,代文眼中只有同志和敌人,忘却了许多本该惦记和牵挂的人与事。他在想:“该死的战争,使自己如今连亲娘都认不出来了。”

  记忆中的母亲是多么年轻啊,她的肌肤鲜嫩如玉,她的眼眸也曾含情脉脉,但那一切都已荡然无存了。

  代文首先在老虎山周边村寨散发传单,宣布自己的剿匪政策:首恶必剿,胁从不究。

  他知道土匪中的大部分成员都是正当道的劳力,家里的顶梁柱,脚踏实地的老实农民。只要他们放下武器投案自首,代文决定不但不追究他们,而且还打算发挥他们的特长,准许他们报名参军,穿上解放军的服装到朝鲜去打美国鬼子。这一招有效瓦解了土匪们的斗志。但“首恶必剿”的政策却激怒了代群,他纠集剩余的死党,誓言战斗到底。代文发出最后通牒给他一周时间考虑去路。到了第六天晚上,代文派去老虎山探路的先头部队遭遇偷袭,三名战士永远滞留在睡梦中了。接下来,一连串震得人们耳朵发麻的炮声打破了兴安村解放后的喜庆气氛。代群还没能见到解放军,他几年前沿山路修筑的所有防御工事就被炮火摧毁了。在三天三夜的混战*有三十六名土匪被击毙,大部分都溜了。

  李璐带着未满周岁的女儿抄小路回了娘家。在南冲村口的永乐江大桥上,有一名摇着铃铛的杂货郎被守候多时的解放军战士抓获。这位声称自己是李有福的人被押到了兴安村,李秀一见就伤心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追问他妻子和女儿的下落。代文只对代群冷冷地说了句:“坦白从宽吧!”他点点头,表示愿意再冒险相信一回亲情。

  那边的临时法庭正紧锣密鼓地准备公审匪首的材料,这边有许多年轻人排着队等候在李秀家门口要求参军,双胞胎兄弟也在其中,他们俩想要参军纯粹是出于好玩,把战争当成了一种光荣的没有法律后果的杀人游戏。一些垂暮老人和忧郁的寡妇也挤在报名的队伍中,原来是来向代文索要他们久去未归的儿子或丈夫。

  面对孙子俩的参军热情,李秀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但她没敢作声,怕拂了将军儿子的面子,因为这儿子掌握着处置另一个儿子的生杀大权。老母亲处处留意不招惹他,还拐弯抹角地逢迎他,攒着劲要唤起他日渐淡忘的童年记忆和业已蒙尘的亲情。

  代文只允许孪生兄弟中的一个参军,另一个得留在家里干活。他说:“就抬打去吧,能抬能打,这正是当兵要干的活啊。”

  为此,禾机偷偷哭了两天半,直到那天下午李子梅来串门时撞见了他的眼泪,当她得知这个青涩的后生上战场的目的只是想证明自己的勇敢时,她爽朗的笑声把墙上的蜘蛛都震落了。她悄悄点拨他:“上床也能达到同样的目的!”

  这天晚上,正在关王庙上中学的谭永秀回家来拿换洗的衣物,他高人一等的个子和白净的肤色让代文想起了紧随自己在二万五千里的漫漫征程中享受苦难和爱情的妻子。多年的疏离,父子早已生分。代文见儿子进屋后只对自己点头示意,就跑去跟奶奶寒暄,他心里想:“这孩子的书是怎么念的呢,连老子都不认识了。”

  于是走过去提醒他:“我是你爸。”

  没想到十多年没见面的儿子竟平静地回答:“我知道。”

  孩子没撒谎,他太熟悉自己的父亲了,从小到大,随时都能从长辈和老师的嘴中,午夜的梦里还有报刊杂志和课本上看到父亲的照片和英雄事迹。

  不知李秀跟孙子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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