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伤-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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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惊慌和混乱之中,村民们简单地收拾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后一个跟着一个组成一条巨大的链式队伍,朝虎坦进发。
前一天,谭青受人之托把仙丹接去了陈子垅村问神,孖生子则交由谭菜照料。出于对神性的尊重,代超对妻子时常应邀出去装神弄鬼从不横加干预。况且,他知道她还指望那虚无缥缈的收入贴补家用呢。
代群叫哥哥不用担心,因为他已派人前去陈子垅村和南冲村下达了撤离的通知。但是,进到虎坦的仙人洞时,代超只看到了南冲村的人陆陆续续赶来会合,却没一个陈子垅村的人出现。他坐立不安,等到晌午饭后就独自下山去了。
李秀还是第一次见识传闻中的仙人洞,如今身临其境,她终于明白当初躲兵时男人们为什么赖在洞里乐不思家了。
还在虎坦下方的沼泽地时,人们一抬头就见到穹崖巨谷间有两座山峰直插云霄,峰脚相倚处树阴如盖,苍翠欲滴。远远望去,谁也想不到那里面还会别有洞天。即便走近了仍很难发现隐藏在荆棘杂草丛中的石缝,石缝中间有一小巧天成的洞口,仅容一人出入。内里却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巨大的喀斯特溶洞。若无熟人带路,外人不可能有幸一窥这人间仙境。李秀借由微弱的光线四下打望,但见洞内阴河纵横,暗道密布,还有百褶裙摆丰厚而纠缠的皱褶挂满洞壁。谁也想不到,仅仅是时间与水的合谋,就偷偷蚀刻出了这暗无天日的奇异世界。
洞内温暖而潮湿,淙淙流淌的清凉涧水吸引了无数像婴儿一样啼哭的娃娃鱼定居于此。当谭世林在宽敞的厅洞里点燃篝火时,那里便成了世上最安全最舒适的避难所。孩子们在迷宫般的溶岩和石笋间捉迷藏,过家家,热闹的情景让大人们也忘了战争的劫难。谭斌最先发现岩洞具有与人交谈的灵性,人们刚一张嘴就听到远处传来了嘻嘻哈哈的回话,而且有问必答,有求必应。代超中午下山前告诉孩子们:“这是大自然的幽默,它会娱乐勇敢者,吓唬胆小鬼,还能启迪聪明人。”
果然,孩子们白天放出去的话,三更半夜又都折了回来,一夜之间他们被自己吓醒了好几回。
李秀担起洞主的职责,统筹安排现有的人力。有专门捡柴的,有专门做饭的,也有人承包挑水,还有些年轻人则负责后勤保障去山下挑粮食。大家各有分工各尽其责,谭世林高兴地宣布:“我们过上共产主义的生活啦!”他白天带人出去狩猎,收获颇丰。晚上则在洞中给孩子们复述金财外公的那些故事,或者讲述谭氏家族的漫长历史,有灾难有丰收,有喜庆也有悲伤。他一遍又一遍,反复强化晚辈的记忆。他地道的兴安方言在洞穴深处引起了连绵不绝的强烈反响,孩子们好奇地东张西望,因为他们听到了许多老人在同时说话,那些声音来自不同的方向、不同的时空,在头顶上碰撞、交错、拉扯。 。 想看书来
(九)鬼子屠村
穴居的两个多月里,李久贵和谭菜无疑是战乱中最幸福的两位难民。洞内光线暗淡,到处是干柴、餐具、简易的地铺,周围还堆满了乱七八糟的行李。热恋者无需大费周章就能轻易避开世俗的耳目,成天偷偷地粘在一起不分开。在那些连最调皮的男孩子也不敢涉足的又深又黑的窄小的洞中洞里,他俩找到了富含肉|欲和挑衅意味的乐趣。那是一个没有道德没有家规可不拘形式为所欲为的二人世界。
一天傍晚,大自然差点出卖了偷食禁果的恋人。谭菜刚端起碗准备吃饭,突然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那是一种她自己也感觉有些陌生只有李久贵才格外熟悉的声音。嘈杂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孩子们把筷子插在嘴里一动不动地侧耳聆听。于是,大家惊恐地听见有十一种各不相同的呻吟声,以令人愉悦的节奏娓娓传来,搅乱了开饭的秩序。李秀也注意到了那奇怪的音响,她故意大声说话打岔,以免那不干净的靡靡之音弄脏了孩子们的耳朵。她说那是骚产疫鬼歇斯底里时的叫唤,还警告孩子们别到处乱跑,当心被那鬼怪捉去。
这意外的插曲使谭菜惊出一身冷汗,她开始暗中察颜观色,留意各种闲言碎语,却一直弄不准母亲是否已经知晓了自己的秘密。第二天中午,李久贵给谭菜使眼色,暗示她往黑洞深处去。但是,她假装光线昏暗什么也看不见,专心地教谭抬打和谭禾机扳着手指头数数,两个小家伙跟着姑姑呀呀学舌,还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当天清晨,日本军占领关王庙时,代群留守在那里的小部人马来不及抵抗就纷纷抛弃武器换成便装混在难民中试图逃走,但狡猾的鬼子因未遭遇任何武力抵抗而起了疑心。他们沿街设卡检查路人的手脚,发现有茧的就认定是行过军握过武器的军人,结果勤劳的农民遭了殃,只有那些游手好闲的家伙得以幸存。李仙宝是幸运者之一,当日本鬼子向他打听周边最富裕的村庄时,他没招出兴安村,却把手一抬指向了陈子垅村,因为:“传说那里藏有清皇室的古董。”
死神抢先一步包围了陈子垅村。黄昏时,代超躲在一个视野开阔的山头上没敢进村。就如同婚前那阵儿,眼下的情景令他再一次对自己的眼睛产生怀疑,放眼望去,在确定视觉无误之后,现实中的一切便分崩离析,不复存在了。他感觉脑海中充满了泡沫,时间并不像诗歌描写的那样似溪水潺潺流过,它一秒一秒像一截截木棒迎头砸来。
仿佛身处来世的梦中,代超好奇地俯瞰着这场人类社会最可耻的游戏:受惊的村民从一间间土屋里冲出来朝不同的方向逃窜,以为前方就有出口和活路。与代超一同在观看游戏的还有荷枪实弹的日本鬼子,他们把重机枪架在村子四周山坡的制高点上,并不急于开火而是用重兵团团围住村庄,间歇性地朝天鸣枪以制造更大的恐慌。直到取乐完了,一小队日本士兵才入村,挨家挨户把最后几个藏在屋内的村民撵了出来,然后像驱赶牲口似的把全村二百多号人聚拢到村口池塘边的一丘已收割完的稻田里。那哭天喊地的嚎叫就像一阵阵沉闷的春雷在山谷间回响,搅得他们累了、烦了,一位长官模样的人才退到高处,从腰间抽出长长的武士刀朝空中一挥,只见四挺居高临下的重机枪吐出一串串白色的烟圈,过了好一会才传来类似燃放鞭炮的声音。
代超盯着那一堆紧凑的人体骨牌有条不紊地依次倒下,期间有两个人重新站起来但很快又栽了下去。代超看不清那两百多张面孔但知道自己的老婆和姐姐,还有姐夫及他的父母兄弟姐妹都在其中。当代超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时,惊喜地发现那不幸的记忆只是幻觉,因为日本鬼子一个都不见了,两百多具尸体连同旁边的那口池塘也不见了,池塘变成了旱地,上面移栽了一排排整齐的一人多高的向日葵。
传说中的财富带来了灭顶之灾,这个因去势而发达的山村如今又因发达而去势了。
代超没返回虎坦与孩子们会合,他走到兴安村时,已是半夜,代群与手下人还在加班,正忙着用乳白色的见血封喉树汁涂抹在标枪和一些准备埋没陷阱用的竹尖上。代群计划在钟鼓山脚下架设地铳、放老虎夹、下套索,必要时还将放出灌醉的公牛去对付来犯者。他们已经搜出兴安村所有的火铳和砍刀,甚至连墙上挂斗笠蓑衣的铁钉也拔了出来,准备钉到日本鬼子的头上去。
代超哽咽着说:“陈子垅的人都死光了。”
代群惊得目瞪口呆,握刷子的手僵在半空,刷子上的白色毒汁一点点滴落到地上。见哥哥满脸疲惫,目光呆滞,身上的衣裤被荆棘划得稀烂,代群忙起身拿自己的衣服叫他换上。代超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我老婆终于成仙了。”
代群用狐疑的目光看着他,心中犯起了嘀咕。第二天,他带队抄小路潜入陈子垅村探察虚实时那已是一个空村,村里没任何屠杀和战斗过的痕迹,他松了口气。回来告诉代超:“他们全都撤走了。”代超没有多说,只是嘟囔了一句:“撤到阴间去啦。”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十)投笔复仇
代超决心加入代群的抗日队伍。从此,他的心思不再牵挂文学和书法,不再被人类社会无限可能的哲学问题所困扰,也不再神往中国文学史上的那一次次高潮。因为他已经听不见古圣先贤们在明月下的唱和,在床笫间的呻吟。他忿忿然地想:“既然文学不能疗伤,不能消弭如蒸的暑气,也不能阻挡日本鬼子滚滚袭来的脚步,而只是在情事那冗长的前奏中忝作附庸风雅的铺垫,那就不如废止,改由笔帖式取而代之。”他如今只想着如何消灭日本鬼子,即便在梦中,他也不曾倦勤。常常逮住日本天皇痛打,好几回用爆米花打败了侵略者,然后让爱情取代政治统治了这个混乱的世界。他平静地跟在代群的队伍中接受各种军训,看不出一点书生气,还时常鼓励同仁说:“我泱泱华夏,有四万万同胞,只要我们团结统一起来就一定能挥汗如雨、放屁成雷,还怕打不过尿脬大的小日本吗?”
当代群给队员们分发干河豚鱼粉末时,他也要了一份,以备肉搏时吹向敌人,可致其假死。代群得到情报,因无法应付各地风起云涌的抗日活动,日本军队被迫缩短战线,三天后主力部队将从关王庙撤走,这意味着收复关王庙的机会来了。代群加紧备战,还与安平镇及永兴县周边各地的抗日游击队取得了联系,以协调统一出击时间。就在计划行动的先天下午,笑容可掬的李仙宝突然现身兴安村,他喜庆的表情,体面考究的穿着与大战来临前的肃杀气氛格格不入。代超一眼看去,无法相信这是来自日占区的中国人,他更像一位太平盛世的太平绅士因失错穿越时空而走进了可怜的战区。
代超对李仙宝的神通早有耳闻,他的人脉之广,影响力之大就连兽*性大发的日本人也对他礼让三分。但代超本能地讨厌他的作派,特别是他的三角眼和鹰钩鼻更令人隐隐不安,这简直就是造物主给阴险狡诈者贴上的标签,耒阳牯也曾在背后说过:“这种面相的人天生就是粗心者和轻信者的灾星。”
李仙宝此次突然造访兴安村带有一项特殊而重大的使命,但显然与风水无关。因为他两手空空,什么行头也没带,一进村就直接找代群说事,两人关在房里嘀嘀咕咕密谈了三个多钟头。
代超见代群屋旁菜园里的向日葵已有一人多高,便找来菜刀,打算砍了它们浸泡一个月后再捞出来晒干做火把用。经过代群家门口时,他听见代群在屋内吼了起来:“如果你不是我丈人,我现在就要枪毙你十次,不打成蜂窝煤不足以谢罪。”随后就传来重重的甩门声。 代群气呼呼地走到院子里招呼手下人进屋,他已决定在攻打关王庙之前以保护人身安全为由把李仙宝软禁在自己家里。隔着篱笆,他不解地喊话问代超:“三哥,这向日葵都快结瓜子了,招你惹你了?”
代超直到砍完最后一根才休手,他擦把汗,不紧不慢地说:“这媚日的东西杵在这里碍眼,早该砍了!”
代群已从岳父口中确证了陈子垅村的浩劫,他对哥哥的遭遇感同身受,没说任何理由,就把原定在第二天上午的作战计划临时提前到当日午夜。为激励士气,他请求代超撰写一篇抗战檄文,这份信任再次激发了代超深藏于心的浓浓的断句情结。他即时磨墨铺纸,下笔如流。洋洋八百言,一挥而就。那汪洋恣肆的文笔满怀悲愤之情又极具道家的思辨色彩,如惊雷如永决般震撼人心、撞击灵魂。
在落日的余晖中写完了最后一字,代超拗断笔管摔在地上。从谭吉先生的破旧书房中走出来时,他窅然睿智的目光令人敬畏,他的文学天才摧毁了众多流落于此的作家的自信,使他们丢弃了挚爱的纸与笔,接过代群分发的火铳加入到抗日队伍,从此宁死也不敢乱写乱画了。一大群形形色色原本老死都不搭界的乌合之众成了同仇敌忾的同志,这支几乎由冷兵器武装起来的队伍肩负起了保家卫国的神圣使命。
临出发前,在晒谷坪里忽明忽暗的火把下,代群目光如炬,怒脉毕现,他宣读檄文的声音铿锵有力,催人奋发。当他念到“不见血无以封侯,不牺牲无有庙食”时,一阵撕心裂肺的悲痛漫过代超的整个身心、他恨不能马上冲到关王庙去扒鬼子的皮吃鬼子的肉。但代群没让他如愿,他以长官的权力命令代超与另一名年轻的学生兵一同在家看守李仙宝。
关王庙的汉奸和一小撮留守的日本兵没有等到李仙宝曾拍胸脯保证过的那个好消息,他们全在睡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