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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内伤-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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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巾帼罹难
此刻,正候在门外的警卫员和谭代辉却苦着脸没法笑得出来。一个他们都已知悉却没敢报告代文的噩耗是在他手术即将开始时接到的。谭代辉已升为代文的副官,他命令机要员压下那封携带了谭恒死讯的电报,一直捱到两个月后代文的伤口彻底愈合。

  谭恒已是文工团的骨干人员。舞台上,她是尽善尽美的活跃分子,生活中却是不折不扣的抑郁者。她远离了祖父,送走了孩子,丈夫又背叛她,至此,她生命中仅有的三个男人都离她越来越远。就在她埋怨那该死的爱情引诱她走出了那个她原本以为自己有幸终老于其间的小山村时,一场从天而降的灾难终结了所有烦恼。日本飞机抛下的两枚炸弹落在了文工团在前线临时搭建的戏台旁边,六名年轻的文艺工作者被炸得粉身碎骨。事后,同志们费了一天的工夫拾来肉屑残肢仍没能凑齐六具全尸。

  如果泉下有知,谭恒看见谭代辉背地里哭得比谁都伤心时,也一定会想起艰难的长征途中正是这位堂弟与战友用担架抬着她走了半个月,一路上像照顾自己的婆娘一样打点她的生活琐事。谭永秀在松潘大草地出生后,他把包裹好的孩子挂在旗杆上扛着,在一片片草甸上跳跃、前行。

  谭代辉仅有的一点非分之爱业已破灭,他的生活便由战争取代了一切。除了打日本鬼子,他不知道人生中是否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值得去干了。每当战事来临,他总克制不住内心的躁动,兴奋地察看地图,分析情报,与代文没完没了地揣度、设计、商议。战斗队伍直插前线的阵势以及与死神较劲的严肃性令他血脉贲张的同时也泛起莫名的紧张。但只要挺进得越快越深入,他就越能抛却恐惧,全身心地投入战斗。战幕一旦拉开,他的生命便会在硝烟和枪林弹雨中飞扬,或肉博或包抄、或胶着对峙、或狂轰乱射,当战斗进入到生死两忘的高潮时刻,如梦如幻的快|感会紧紧地攫住他的意识,诱使他进入一种玄妙的隐遁状态直到战争结束。而后,他会意犹未尽地把疲惫的身体放倒在战壕中,舒舒服服地挼一根烟点上,默默地盘点战果,回想那个人高奶大的女人。好几次打扫战场时,他真希望能在满目疮痍的死人堆里看到自己的尸首。“那样,”他心想,“就不用一辈子承受思念一个死人的煎熬了。”

  谭恒牺牲的消息夹杂在许多噩耗中一块儿传到兴安村时,日本鬼子已经占领了省城正在逼近关王庙。李秀悲痛欲绝,用忧伤的唱腔哭诉这个媳妇许多不为人知的优点,重新勾起了人们对她的怀念。谭吉老先生平静地接受了现实,他的皮肤长成了干枯龟裂的树皮,眼睛也失去了智者的澄清目光。他两颊凹陷,消瘦得令人心痛。天青色的长褂子挂在他高耸的肩胛骨上活像孔子的皮影像。他长时间坐在晒谷坪里沉默无语,像兴安村的垂暮老人那样神情木然地接受自己或他人的死亡。朱即师傅穿上银饰、土布褡裢、披肩,总共近四十斤重的行头来做法事,他使尽了浑身解数,念咒念到嘴巴干裂、喉咙嘶哑,仍不能阻止坏消息的不断传来。老虎山上的衣冠冢越来越多,几乎家家披麻戴孝,招魂幡插满了巴足塘岸。亲人们的哭声从各家的窗户里飘出来连成一片,像晨炊的烟雾,趟过晒谷坪,从巴足塘的水面滑去,在苍老的桂树下回荡,经久不散。那对迟暮天鹅也在垂柳下的水浮莲中不停地仰天哀鸣,如泣如诉。朱即师傅忙得晕头转向,经常把亡主的名字都念混了,东家扯到西家,西家扯到东家,有时候一边叨咕着偈语一边就歪在靠椅上打起了呼噜。

  季节也被战争搅乱了,堂前的燕子竟吃不准气候的变迁。时候未到,那对糊涂的父母就抛下五只刚刚破壳而出的孩子,匆匆朝南飞去赴那与温暖世界的神秘约会。谭菜痴痴地瞅着想着,那些光溜溜一丝未挂的雏鸟来不及开开眼看看兴安村的风貌就草草完成了一次生死轮回。她用五块边角布料把它们一一装殓好,放进一节竹筒里用粘土封了口埋在屋后的柿子树下,她悄悄地抱以慈悲的情怀做完了这一切,只是希望这些幼小的灵魂也能入土为安。

  耒阳牯又来了,他安慰苦命人,祝贺幸存者,成了兴安人的精神依靠。但一些人的八字无从算起,因为他们已经牺牲,死讯还在长途传递的路上。耒阳牯不敢随便开口,担心人们把提前获知的不幸命运,误以为是他恶意诅咒的谶语。见势不妙,精明的算命先生来不及找个借口,当天晚上就溜了。兴安人们只得自己去应付经由各种渠道陆续传来的互相矛盾的消息。起初,人们用欢笑迎接喜讯和捷报,用哭泣面对噩耗。但是,许多口头传来的讯息一日三变,结果把大家折腾得悲喜无常、哭笑不得。一些噩耗在传递途中的岔路口分错了道最终串到了别人家里;另一些噩耗在即将到家的一刻被追赶上来的喜讯否定了而夭折。后来,在李秀的点拨之下,人们都学乖了,只要不是白纸黑字的家书和政府通告,其它来路不明的消息,他们只拣取喜讯信了,对噩耗置之不理。经此一变,兴安人不知增添了多少欢笑,少流了多少眼泪。 。 想看书来

(七)代群抗日
一天下午,谭菜赶集归来,半路上看见许多穿着破烂军服的士兵猫着腰在高粱地里匆匆跑过,一个接一个连成一条移动的虚线,弯弯曲曲指向前方,沉闷的炮声断断续续像从地毯下面传来。她弄不清他们是八路军还是新四军;就好奇地走近去,想看看双胞胎哥哥是否在那里,但没有一个战士搭理她,一位长官模样的人远远地挥手示意她赶紧离开。谭菜这才想起了当天在关王庙见到的宣传活动,连乞丐,风尘女也都暂停了他们的营生,和流浪汉一起挤上街头,把他们身上仅有的的钱捐给抗日救国会。

  正规军的出现让谭世林紧绷的神经松了下来,因为这意味着国家正在保卫老虎山周边地区。谭代群在乡公所里焦躁不安,不时用粗鄙话大骂日本鬼子,他拉扯起一支规模不小的抗日大队并自任队长。因缺乏经费,除了代文留给赤卫队的那几杆步枪,他只能用砍刀和标枪武装队员,他的队伍由虔诚的佛教徒,杀人越货的土匪,心灰意冷的赌徒,猥琐的掮客还有普通的农民组成,代群并不在意这些人的出身和来路。因为有一点完全相同,他们都是中国人,都有一种抗击外侮的本能。

  有情报显示,一些打前哨的日本军人化装成老百姓混进了关王庙赶集的人流中,为即将展开的扫荡活动踩点。代群表现出少有的镇定,等到晚上,他备了些酒菜到岳父家小酌,吃饱喝足后仍不忘与岳父下了盘象棋。一时兴起他又显露出霸道的性格,但见他出招凶悍且锱铢必较,还要反复悔棋,直到打败对方为止。李仙宝很乐意应酬这位让自家门楣生辉的女婿,自从代群当上乡长后,他立刻扫除了地主恶霸的阴霾,又焕发出富足体面的乡绅风采。他成了关王庙一带最有影响力的地方人士,生意也越做越大,还和一帮见利忘义的小贩相互勾结,把关王庙的大米贩卖到日占区以获取暴利。棋局结束的时候,代群掏出一封检举信放在棋盘上请岳父大人过目。那是控告李仙宝投机倒把,暗通日本人的卖国罪行。代群严肃地提醒他:把粮食卖到日占区是吃里爬外不折不扣的通敌卖国行径。

  “即便我不追究你,等我那双胞胎哥哥中的任何一位回到关王庙,都会毫不犹豫地枪毙你。”为了进一步吓唬已面色如土的老丈人,代群又加了一句:“事实上你也知道,他们老早就想毙了你。” 李仙宝先是极力辩解既而苦苦哀求,代群指了一条活路给他:提供所有通敌经商的汉奸名单并指证他们。

  采取行动之前,代群的亲信中没有一个人知晓内情。凌晨一点钟,抗日大队分成六个小组奔赴各个村子,到第二天拂晓,共有十六位男子以汉奸罪被捕,关王庙境内最殷实的人家除了李仙宝几乎被一网打尽。他们被捆绑在乡公所院内的树桩上等待执行枪决的命令,没有人胆敢为汉奸们求情,除了代群。

  代群在代文曾签发过枪毙地主公文的那间办公室里接待了哭哭啼啼的人犯家属。他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们:“免死的唯一条件就是以罚代刑。”而罚金的标准各不相同,他是这样定的:必须使受罚人家六十年内沉陷在贫穷的泥淖中不能自拔。

  结果令代群大喜过望,那些唯利是图的生意人在生死关头全都表现出了将金钱置之度外的文人气概。

  代群得到经费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购买了五十杆火铳和大量的黑火药。为防止日本鬼子的突袭,他把队伍拉到兴安村进行军训,只留少数人在关王庙放哨把风。于是,当面山上的荒草坪里传来了代群嘹亮而富有节奏的口令声:“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向后转——齐步走。”这样的训练确保了队员们无论怎么转永远都不会改变前进的方向。虽然这支队伍组织分散,人员来来去去从无定数,但代群却坚持不懈地训练他们。他的目标非常明确,那就是消灭日本鬼子。他反复教习并示范如何肉博、锁喉、掏裆、抠眼睛。还要求队员们练习单足跳跃,要左撇子用右手端枪,右撇子用左手射击,以备万一受伤肢残后仍可继续战斗。许多队员年纪尚小,稚气未脱,却一个个摆开了威风凛凛的架式,把木标枪刺进用稻草扎制的日本人的胸膛。

  他们用火铳射击从石坡上滚落的茶麸饼来检验训练的效果。代群拿煨熟的红薯奖励表现抢眼的尖兵,对那些脱靶的后进分子则用皮鞭抽打他们的屁股。训话时他不断强调说:“战斗中,首先必须学会低头,要匍匐在地向前爬行,看准了时机给敌人致命一击,然后才能抬头挺胸逞英雄。如果倒过来,那就只能成默默无闻的烈士了。”

  代群的野蛮行径被视为勇敢的特质,他粗鲁的形象更是深入人心,因此在队员中获得了极高的威信。为了筹措经费,购买更多的武器,他拆卸了院子里的假山,把成吨的硅化木和大批雄黄、炉甘石托运到广东贱价变卖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八)避难仙人洞
即便在风云变幻的战乱时期,谭世林也从不会忘记赶在清明节前到虎坦去采摘茶叶,回家后就窝在厨房里不厌其烦地杀青、韵茶、炒茶、烘焙,这些严谨细致的工序只有在品茗时才能真切体会其深刻的意蕴:看着片片尖毫在滚烫的开水中伸展、复苏、泛绿。。。。。,老虎山的葱蔚氤氲之气扑鼻而来,闻一下就嗅到了春天的气息,抿一口则得到了阳光雨露的滋润。往年的新茶,谭世林总会分装好托人转送给双胞胎儿子,无论党派、不分敌我,两个儿子谁也不会少一两,都与代超一样多,但从来没有代群的份。

  可如今,代群的巨大改变,让父亲看到了抗战胜利的希望。他心想:“如此浪荡的子弟居然也能深明大义,聚众抗日,哪还有什么鬼子不能消灭呢?”

  他第一次把茶叶分成四份,每个儿子都一视同仁。还亲自送到代群手上,大度的父亲并不计较这个儿子往日的种种恶行,毫不吝啬地把平时只属于孪生兄弟的溢美之词送给他。

  李秀想起朱即师傅说过:“如果做了汉奸,那将永世不得超度,即使再过一千年,他的灵魂仍将在生死轮回中流转不辍。”为此,她曾忧心忡忡,夜不能寐。在她想来,反复无常的幺子是兴安村最有可能沦为汉奸的人。如今她总算放下心来,常常安排谭菜和吴芙送些茶水和点心到当面山上慰劳代群的队伍。

  那时,中国军队在松沪抗战中溃不成军,国防线像丝线般脆弱,正规军的所有战略部署全都打乱后,国民政府比难民跑得更快。日本鬼子占领南京后长驱直入,不到半个月,一种莫名的恐慌就从遥远的前线沿公路弥漫过来,如同暴风雨前的乌云,迅速笼罩了兴安村。路上的难民也加快了逃跑的步伐。谭斌和一群年龄稍大的孩子每天放学后便沿着马路捡拾难民为减轻负担而抛弃的一些无关紧要的生活用品。

  “日本鬼子很快就要来了,”这天上午;代群对代超说,“你马上停课,组织学生和村民撤到虎坦去。”

  代超叫十四岁以上的男生到代群那报到,其他学生则回家通知家人撤离。

  代群是个实在人,他搬来一杆大秤,挨个称量,体重在七十斤以上的男孩子就准许他们入伍,每人发一根木标枪。

  在惊慌和混乱之中,村民们简单地收拾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后一个跟着一个组成一条巨大的链式队伍,朝虎坦进发。

  前一天,谭青受人之托把仙丹接去了陈子垅村问神,孖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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