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伤-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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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深秋的某一天,上午八点钟的时候,代文终于活着走到了延安,这是他没有料想到的奇迹。他环顾身边少得可怜的幸存者,看见他们的皮肤已经铺就了一层厚厚的黢黑污垢,上面长出了御寒的浓密汗毛;他们的牙齿因长期吃草和树叶都被硅酸腐蚀得参差不齐;他们一个个形容枯槁,活像一群来自可可西里的风干了的游牧人木乃伊。但代文心里有底,知道他们是历经长途迁徙后有幸抵达遥远彼岸的马塞马拉的角马,已经没有什么再能阻挡他们继续前进的脚步了。他们全都历练成了意志坚定的最优秀的职业斗士,别看他们平日里温顺厚道,待同志亲如兄弟,可一上战场即视敌如仇,在凶狠的搏杀中获得巨大的荣誉和成就感。
代文兴致勃勃地爬上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冈极目远眺,他心中想象的“到处是庄稼,遍地是牛羊”的革命圣地却是另一番景象:这里比月球表面更荒凉,树上折着无叶的枝丫,地面散落着无花之朵。他就纳闷了:难不成共产主义社会就这般光景?当初支撑他趟过了不可逾越的雪山草地的超人力量当然不是来自他平凡的肉体,而是源于他坚定的信念和深度的冥思。即便在那段仓皇又狼狈的大撤退还没有演变成史诗般的长征时,他也从未怀疑过璀璨的共产主义社会就在雪山的这一边。如今,面对这满目萧瑟的黄土高坡,他心中泛起一阵莫名的伤感。五千年前,这里还是那么郁郁葱葱、富饶美丽。它是无数中华民族的传说和神话的发源地,几乎每一道沟沟坎坎里都留有先祖和伟人的足迹。代文私下里安慰部下说:“这只是社会主义社会的初级阶段,好戏还在后头呢。”他说得情真意切,连满腹狐疑的谭恒也信以为真,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谭恒正值哺乳期,怀中的儿子已经六个月大了。代文催促她尽快让孩子断奶,但她根本就没这打算,还顶嘴说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中母乳是孩子唯一的营养品。她是铁了心要用甘甜的乳汁把儿子喂养成人直至他因愧疚而拒哺,代文忍不住提醒妻子:“你总得为我们的下一个孩子留点口粮吧。”可谭恒充耳不闻,只是笑笑了事。于是,代文寻思着尽快让妻子再次怀孕生产以延续她对哺乳的嗜好。但他接下来的所有努力都莫名其妙地白费了。
三年后,他们唯一的儿子仍咬住母亲的乳|头不肯松口。代文一气之下,把孩子从母亲的怀里扯出来绑在金财外公的背上寄回了老家。
谭恒在长征途中追上代文的部队时,她那副逃荒似的乞丐样子并没得到丈夫的怜悯,他指着她微微凸显的肚子凶巴巴地斥责她:“孩子有什么闪失,唯你是问!”女人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还嘴,默默地跟在男人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生活的严重失调弄垮了谭恒的身子,一路上不是便秘就是闹肚子。部队休憩时,代文满山乱窜,一会儿寻找紫金牛草煎水给妻子治疗便秘,要不就捕捉金龟子煨熟了命令妻子吃下去止泻。
为了不至于饿死,代文设法寻找松鼠储藏的橡果、松子和板栗为食,又带头吃起了蝗虫和蚂蚁。他教士兵们如何分辨千足虫和蜈蚣,还亲自烧烤蜥蜴和蚯蚓供大家果腹,吃饱后就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嚼着杨树枝当刷牙。最艰难的时期,代文成立了试吃敢死队并自任队长,凭世袭的勇气和经验试吃各种闻所未闻的无名野菜。
一天傍晚,饥饿的部队遇见了满山的蘑菇,代文仔细寻遍了整座山头却没能找着一种是自己熟悉并采食过的。他摘来一把野生水葱在菌冠上划来划去,惊喜地发现水葱没变成危险的青褐色,便当即断定这就是摩西当年带领以色列人逃出埃及时也曾倚重过的救命蘑菇。一连好几天,部队就靠这种蘑菇度日,吃剩的便晒干了带到路上吃,因为饥饿比敌人更可怕,它能击垮一切。
吃完了蘑菇,他们就捋树叶和嫩草充饥,然后再啃食粘土以中和植物中的马钱子碱和单宁酸毒素。代文知道长时间的饥寒交迫会使肌肉变得僵硬,大脑意识模糊、嗜睡,人体逐渐进入酮症状态,它将诱导生命在一种愉快的幻觉中慢慢死去,这是人体逃避痛苦的应激反应。因此,代文时刻关注着身边是否有自我陶醉的人员,时不时向着稀稀拉拉的队伍高声叫喊:“感觉舒服快乐的同志请举手。”接着就把举手的士兵逮过来用艾条熏、拔火罐、刮痧,直到把快乐的人折腾得痛苦不堪才放手。 。 想看书来
(六)雪泪
在四川境内,代武凭借其优势兵力封堵了代文的所有出路,为避免被歼灭的可悲下场,代文没有任何选择除了翻越上下七十公里终年积雪的夹金山。但有近千伤病员无法随队前行,只好把他们留在山脚下任其自生自灭了。谭恒见丈夫仰天长叹,当众嚎啕大哭。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识大丈夫的泪水。
雪山上,那些崎岖而冰冷的山路令人心寒,稍不小心就会摔折腿伤透心。谭恒看一眼攀附在高枝上尽情炫耀美丽的雪花和冰凌,又看一眼脚下已冻僵的泥巴,心中愤愤不平却不敢言语,怕引起雪崩。因担心雪盲,代文下令同志们不准东张西望,必须闭上眼睛盲目地前进。铺天盖地的大雪在凛冽的寒风中翻滚,战士们都清楚地觉察到死神已紧紧攥住了自己,他们在冷酷的世界里失去了把握现实的能力。一切都变得不再那么真实,饥寒的感觉也模糊起来,脑海中温热的饭香从头发根里溢出来,随寒风飘扬,偶尔还能闻到鲜肉汤汆香菇的味道。
死神常在黑夜里与睡眠一块儿悄悄降临。天亮时,代文见许多战士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像冰雕似的在雪堆里永远睡着了,他一个一个推搡着,用嘶哑的喉咙无望地呼唤着,巴望那些沉默的忠魂能奇迹般地醒来。虽然痛心,他却不得不剥下他们身上的最后一层单衣,以便让活着的战士多一丝温暖。
陆续有人饿死、吓死,还有些胆小鬼开了溜,这些变节者全在回头路上死去,因为他们不曾想到自己已经走得太远,事实上退路比前途更凶险。为稳定军心,代文把数十位兴安子弟兵拉拢到身边,悄悄地警告他们:“你们死在这里就认命了,胆敢逃跑者,我到时候回了家不仅仅要挖了你们家的灶,还要用火铳打烂你们的脑壳。”雪山上实在太冷,把声音都冻坏了,话一出口就冷冰冰硬邦邦的硌人。
谭代辉终于承受不了没有前途却又要必须前进的痛苦,壮着胆子问道:“你总得告诉我们共产主义社会到底在哪里,也好让我们有个奔头吧。”
代文把手往雪山的背面一指,中气十足地说:“在那边!”
此时,代文其实跟大伙一样迷茫,翻过雪山后还是在缴获的敌人的报纸上才获悉红军主力已经到达陕北革命根据地。不过,代辉从此断了逃跑的念头,一心一意跟着代文前行。他三番五次昏倒在雪地里,代文都用打耳光和泼雪水结合起来弄醒他。每次一返阳他就会摸摸自己的脉搏,确证一下活着的事实,然后就倍感庆幸,感恩于阎王爷的疏忽和遗漏。当队伍好不容易登上了高耸入云的雪山顶时,代辉并没有豁然见到代文许诺的共产主义社会,他沮丧地发现前面是另一座更高更险峻的耀眼雪峰。不过,时速八十公里的寒风再没有动摇他求生的信念,零下二十度的低温也不能冻僵他的革命热情了。
谭恒手脚浮肿,面临掉队的危险,谭代辉和战友用担架抬着她走了半个月。那时候,谭恒感觉全身不遂,浑身上下没有一个细胞是活的。摇晃的担架使她大白天里也昏昏欲睡,她梦见自己在当面山中映山红的花瓣上与蜜蜂共舞。惊醒后却不知身处世界的哪个角落,甚至闹不清是在阴间还是阳间。她虚弱得说话都费劲,但强烈的母性支撑她活下去并孕育出了谭永秀。她的胃酸特别丰富,即使在最艰苦的长征途中,她也能从少得可怜的杂食中汲取必要的养分,小心地储存在丰*乳翘*臀中以备不时之需。然而,大多狂妄又愚蠢的男人还以为女人那些突出的东西只是供自己拿捏把玩的呢!
松潘大草地是红军在长征中非战斗减员最多的一段路程。那里到处是吃人的泥沼和陷阱,代文走在队伍的最前列,沿途插上小木棍标示可行路线。当身后的草丛中传来婴儿清脆的啼哭声时,他一直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谭恒顺口叫孩子谭路生,代文当即否定了妻子的随意,他认认真真按家族的字辈排行给儿子取名为谭永秀。又拿斗笠翻转过来捧着新生儿在草地里行进,小家伙用粉红的小舌头舔舐雨水,俨然已开始品尝未来的生活。一路上,仅靠稀薄的奶水加上雨露阳光野果,孩子居然成活了。
延安的名气越来越大,除了千锤百炼的红军战士,宝塔山下延河两岸逐渐聚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落魄文人,懒散的画家,投机分子及无家可归者。连高雅而谨慎的上海人也来这里寻找机会了。这片灰蒙蒙的黄土地看起来什么也没有,其实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新世界,这里并不舒适,却是全中国最安全最有希望的地方。一排排打新石器时代沿用至今的简陋窑洞里住着难以计数的卓越革命家,他们衣着随便,大大咧咧地蹲在窑洞前嚼着辛辣的大蒜,啃一个又大又粘的开花馒头就感觉心里踏踏实实的能扛一整天。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七)归祖
现在唯一让代文恼火的是身上的虱子,它们从井冈山一路跟到了延安。这些小东西即便好几年不吃不喝也饿不死,一旦碰上寄主就会不离不弃打死赖命地纠缠其一生。冬日温暖的阳光照耀着悬挂玉米棒和干红辣椒串的窑洞大门,代文在院子里一边吸烟一边看谭恒撩起臃肿的棉袄把儿子塞进怀里喂奶。湛蓝的天空中不时飞过能携带情书的信鸽,代文忽然想起了一年多前在家中的灶膛里煨了两个红薯,临走时却忘了扒出来。
是年秋天的一个傍晚,代超和金财外公一同出现在晒谷坪里。全村人都惊呆了,没人想到代超还能生还。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走得越来越远,似乎已经完全摆脱了亲情和故土的引力。尽管金财外公一再声明他是在永兴县一个运煤的驿站里偶遇代超,但李秀说什么也不相信世上真有那么巧的事情,她固执地认定了金财外公就是代超多年探险生涯的策划者和同谋。代超到家时穿着黢黑的四不像皮外套,挑一担沉重的破烂行囊,一只气喘吁吁的金色藏獒紧跟其身后。那神奇的畜生长发披肩,高大威猛又不苟言笑,连最调皮的孩子也不敢逗弄它。即使对忠诚的主人,它也从不轻易摇尾乞怜,甫一进村就显出了王者风范,毫不认生怯场。相形之下,兴安村那些原本自以为穷凶极恶的猎犬群简直成了畏首畏尾的狗仔队。
与他的藏獒伙伴相去甚远,代超瘦成了皮包骨,进屋后的第一句话竟痴痴地问:“今夕是何年?”
李秀担心即将到来的西北风会把代超刮到老虎山上去,叮嘱他老实待在屋里休养身子,再也不要乱走了。
无知曾经把兴安人世世代代囚禁在偏荒的山沟里,巴足塘如同无底深渊,自源岩成了万丈高崖。眼下的兴安村却已物是人非,区区数载光阴流转便换了人间,许多熟悉的面孔都不见了踪影。代超神思恍惚,怀疑时间暗地里做了手脚。他闭上双眼,泡在注满了温水的豆腐桶里,仿佛又回到了出生前在母亲羊水中度过的宁静的十月光景。
到家后的第三天,代超还没有完全适应家乡的变故,那条立起来跟他一般高大的藏獒就因老虎山太多的氧气撑破肺吐血死了。旅途中靠了这敢于同猎豹搏斗的伙伴,他们俩征服勇者,扶助弱者以获取食物和安全,它曾在荒无人烟的沙漠腹地带领他找到了水草丰美的草原,还叼来一只野兔与他共享。饥饿与荒凉中建立的生死与共的友情使他在顾影自怜的长夜里不再孤单。
代超不顾家人的反对把藏獒葬在老虎山上的一棵老樟树下,用他从西安带回来的五孔陶埙吹起催眠的韵律,这清澈幽扬的古老声音曾给一万年前的祖先们带来过无数欢乐,如今却只能让代超遁入到缒幽思古的哀伤之中。到代群前来劝慰他节哀顺变时,他才记起得好好清理一番自己的大脑和行囊了,那里面装着他此行的所有收获。
代超把一架以北极星为基点的“黄道系统”制作的浑天仪和一把黄帝轩辕氏用过的青铜小刀送给谭吉先生以充实他的收藏。他为自己没能兑现把《永乐大典》搬回家的豪言向先生道歉,他解释说那旷世巨典被嘉靖皇帝带进了陵墓,恐怕早已烂在土里再不能现世了。他送给母亲一小包自己在西藏亲手挖掘的冬虫夏草,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