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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内伤-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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拄着拐杖一跛一拐地到代群家喝茶,直到临走时才勉强道出自己的心结。他掏出一沓地契,表示愿以半价出让,恳求代群赎回。

  代群对堂兄的诉求无动于衷,他比谁都清楚,在时局变幻不定的当下,这些地契无异于一打炸弹。但他相信如果谭代湘开出的价钱再低些,比卖荒山还便宜的话,一定会有自负的贪婪者上钩。因此,他答应为胆小的旧地主寻找胆大的新地主。果然,六天后李仙宝闻讯而至,在代群的见证下把这个大便宜捡走了。他把过户后的地契放进他那个装有罗盘和日晷的臭皮囊时笑眯眯地戏称自己是癞皮狗不怕虱子多。其实,一切都缘于他仗着自己能勘透天文地理及人间万物的无边智慧对国民政府的命运作出了与耒阳牯截然相反的预测。

  如同摆脱了宿命中的魔咒,谭代湘喜不自禁,这是他致残返家后笑得最开心的一天。在庆贺交易成功的酒席上,代群自觉居功厥伟,大声嚷嚷着斗酒。谭世林顺便把耒阳牯也牵引到谭代湘家,着他好生招待以查询他的霉运是否断根。当然,谭代湘随后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出于礼貌,耒阳牯给在座的保长大人也摸了相算了八字,当着众人的面用顺口溜说了一大套意境优美的恭维话。代群忙不迭地又是发烟又是递茶,嘴巴笑得跟裂开的茶籽苞似的再也合不拢了。但等他一转背离去,耒阳牯马上改口说道:“这家伙一副凶相,将来恐怕是个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土匪头子。”

  据说耒阳牯向来料事如神,却惟独没料到兴安村实在太小了。不到两个时辰,这句坏话变成了十二句并一路拐弯抹角准确地传进了代群耳中。

  代群发了疯似的满村子找,很快在李子梅家的厅屋里逮住了耒阳牯。他一把夺过耒阳牯那根双扇蕨打狗棍狠狠地敲在他光秃秃的脑壳上,围观者听到了金属断裂的生脆声音,都不敢多言。打狗棍断成数截掉落在地上,耒阳牯也已昏死过去,代群仍不肯罢休,他用一只手像举火把似的把耒阳牯操起来擎在半空中一直走到桂树下,用棕绳将其反绑在树干上示众。代群高声宣布耒阳牯犯下了妖言惑众、扰乱社会治安的罪行。他没有把耒阳牯划定为共产党员并立即枪毙,完全是因为他从小就敬畏这有眼无珠的家伙,至今仍然怀疑兴安人的命运可能全掌握在这可恶的算命先生嘴里。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十五)生死竞走
那一会工夫,谭恒在屋檐下刨薯皮,李秀正帮手一片一片拿起来摆在竹厣上晾晒,有人跑来向她告状,她气得把红薯皮往竹厣上一甩,转身就往桂树下跑去。代群相信自己的权势和力量也包含在口水里,他刚要朝耒阳牯脸上啐时,李秀赶到了。只见她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挥手往代群身上乱打,代群让开后一言不发溜回家去了,但李秀的叫骂声仍不绝于耳:“你这畜生,那么多人都死啦,你为什么不死呢?天老爷真是瞎了眼啊。。。。。。”李秀给耒阳牯松绑时,谭世林也匆匆跑来了。他气愤不过,到代群家当面训斥儿子说:“我看你不是国民党,也不是共产党,你是吊儿郎当(党),你迟早会戳了父母的眼珠子。”

  李秀想不通自己的命为什么这样苦,四个儿子没有一个乖巧听话的,她为代群的暴行将遭到报应而发愁,一个劲地给耒阳牯赔不是,还特意到黄洞仙的菩萨跟前焚香祈祷,以消弭子嗣的罪过。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许多消息,捷报和噩耗混在一起不清不楚。有的说代文在湘江边歼灭了代武的部队,升了官发了财;有的则言之凿凿说代武仍然活着并带领部下成功渡过湘江往西北方向逃走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传言在漫长的路途中走了样,但仍然说对了一半,不过由于搞混了双胞胎的名字结果使内容完全反了。

  代群首先得到兄弟的确切消息,虽然是个坏消息却让李秀悬着的心暂时落了地。当局把代武定性为流匪的骨干分子予以通缉,悬赏的金额提高到了三千大洋。代群亲手把通缉令张贴在生殖墙上,这证实了最重要的一个事实:传言中已经战死的代武——其实是代文——仍然活着。

  当时代文匆忙撤离兴安村时拒绝了上司要他抛弃辎重和大小包袱的命令,因为那是他的部队从井冈山突围时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抢救出来的仅有的一点家当。他身边的追随者大都出身寒苦,珍惜财物如同不败坏名誉。他们咬着牙在泥淖中跋涉,将代文的错误决定执行到底。代文一路上不停地提醒同志们必须忘掉疲惫和睡眠,催促他们日夜兼程,务必赶早渡过湘江天险。他清楚地知道和自己赛跑的是装备精良的敌人,争取时间意味着获得生机,失败者得到的直接惩罚就是死亡。

  与此同时,代武的部队也在冒雨赶路,他要抢在代文渡江前到达湘江边上完成布防。队伍慌慌张张地朝前推进,蒙蒙细雨中,前路茫然一片。代武自己也闹不清该往哪走,只好紧紧跟在士兵身后。事实上,大部队永不会迷失方向,因为他们始终踏着敌人遗留在泥泞中的新鲜脚印在前进。

  如果上帝没死,他一定见到了:敌我双方几乎是在一起行动,方向相同,步调一致,正争先恐后赶往同一个目的地进行决战,就像早已预约好了的一场没有裁判的荒唐赛事。

  连日的加急行军严重透支了士兵的体力,非战斗性减员与日俱增,沿途不断有人倒下,泥浆迅速涂花了死者的脸庞和服装,为了不影响进度,后来者就从同志和敌人的尸体上纷纷踩过。一天夜里,代武的部队在一条不知名的小河边追上了红军,代文命令号兵用不久前缴获的敌人番号与对方联系;两军隔河相望,彼此呼应着齐头并进了数十里地,代文眼睁睁地看着敌人摇曳的火把逐渐超越了自己的部队,消失在同志们的前途之中。他感觉腹中翻腾难受,嘴里溢出绿幽幽的酸水。正如他所料,当他率领筋疲力竭的部下到达湘江边的渡口时,代武的部队已抢先布防停当,正各就各位候着自己。

  上司对代文大搬家式的撤退转移非常不满,只是因战事当前才没有立即解除他的指挥权。代文把各方责难抛诸脑后,心中只想着如何让主力渡江突围而去,这是一场殊死决战,普通士兵也感受到了大战前令人窒息的沉闷。代文的动员令秉承了兴安人的文化传统,简短有力,直指要害,绝不陷入大言不惭的说教和空洞抽象的废话的漩涡之中,那只有三流作家才会犯的错误。

  就在彼岸,代武几乎同时作了内容极其相仿的战前动员。他把这项思想工作做到了极致,最终战士们都不想活了,因为代武声称:“为了正义的战争,牺牲比苟活更有意义,成为烈士可以使灵魂得救并不朽。否则,即便穿上金缕玉衣也是无济。”这一切若拍成纪录片播映,粗心的观众必定会误以为后者是重播。

(十六)代文惨败
最不想活的人当属代文,他并不指望自己的错误能饶过自己。整整一天,他带领自己的团队既抢先又断后,在振聋发聩的炮火中穿来泅去,变着法子吸引敌人的火力以掩护主力部队西撤。许多乳臭未干的子弟兵坚定地追随他,他们中的大部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识了真刀真枪的生死游戏:密如蛛网的通红子弹来自四面八方,空中交织着惊恐的呼唤、凄厉的哀号和弹元相互撞击的爆裂声。那些怀揣梦想的年轻人像被魔咒所蛊惑,一具具血肉之躯变身枪炮丛林中的鬼魅,完全忘了天伦、爱情、亲人及故乡,心中只有莫名其妙的仇恨和不共戴天的敌人。激战中,到处是同志和敌人,他们混杂在一块儿,认真而执着地相互厮杀,形成了波澜壮阔的巨大人潮,他们有着相同的面孔,惊人一致的表情,仅是着装不同,这也是混战中他们辨识敌我的唯一标识。道理很简单,只要把穿着与自己不同制服的人全部消灭,荣誉和权力便随之而至。 若撇开飞舞的子弹,刨去硝烟和枪炮声,这场熙熙攘攘的闹剧更像一次狂欢聚会,他们相互追逐,欢呼嚎叫,许多人像喝醉了酒似的来不及收拾慌乱的心情便一个接一个黯然倒在一望无际的血泊中。

  傍晚时分,一颗代文早就在等待的子弹如期而至,打断了他的左肩锁骨,他听见骨破血喷的声响,他为弹元的滚烫和肌肉烧焦的臭味而发火。最让他失望的还是子弹盲冲瞎撞后偏高了,他没能因此失去知觉痛痛快快地倒下去,反倒感觉钻心的疼痛,忍不住骂了句粗话:“娘希匹的好痛啊!”

  等主力部队成功渡江后突围走了,代文的三千部下只剩下不到二百人。放眼望去,夕阳下的江面上漂浮着密密匝匝的尸体和机关文件。从军前,代文从长辈口中得知世上最完美的杀戮机器是老虎,此刻,他终于明白那是谬论,正确的答案是人,具体点说就是敌人。

  炊事班按平日惯例煮好的香喷喷的饭菜在夜色中静静凉去,充作了祭奠亡灵的供品。

  与主力失去联系后,几乎是出于本能,代文带领少得可怜的幸存者巧妙地避开了无数个死亡陷阱朝兴安村的方向迂回撤退,在他心目中,故乡是永远的革命根据地。他沿途收编了各地零零碎碎的赤卫队武装,当他率部攻打安平镇时,总算又勉强拉扯起了一个团的编制。

  最早得知红军占领安平镇的消息的人是代群,他接到密令,必须从速组织起地方武装以接应红军攻打关王庙的行动。代群兴冲冲地来找母亲,告诉她:“武哥真的没死,他又打回来了。”

  李秀来不及高兴,又得为身边的这个儿子担忧了,她提醒代群说:“你趁早了逃命去吧,你哥会毙了你的。”

  但代群早有盘算,他拿出哥哥亲笔签写的密令晃了晃,得意地说道:“我仍然是赤卫队长呢!”

  李秀皱紧了眉头,不知该说什么好。就道德而言,她无法接受这种恬不知耻的反复叛变,但作为应对乱局的生存策略,似乎也没有什么好责怪的。

  最开心的人莫过于谭恒了,在李秀的暗示下,她重新拾起因家务和情绪而搁置了许久的女红,赶做各种针线活为即将到来的婚礼作准备。李秀动员全家人一齐动手花了好几天时间搞大扫除,清洗了家什,浚通了臭水沟,又精心布置了一间红艳艳的洞房。就连婚礼中要张贴的对联,谭吉先生也已打好腹稿,只等吉日到了即可一挥而就。

  家中日渐浓烈的喜庆气氛让吴芙越发思念起自己的丈夫来,想他抓起绿幽幽的苎麻糍粑一个个抛过头顶仰首张口接着吃时的样子,还有他粗硬的一字胡在怀中拱刨时肉麻的痛感。每当夜深人静她便翻出代武当初带走她七根毛发时留下的一张五寸见方的黑白照片,上面是一位戎装毕挺,帅气逼人的年轻军官。他的眼神专注而深刻,摄人心魄,足以令寡妇湿裤,使少女怀春。她坚信那是神笔马良的杰作,于是长时间直直地凝视他,甚至为此养成了裸睡的习惯,幻想能激活那方寸之间的英武男人现出原形来与自己共眠。她不厌其烦地细数床头墙上的那些木炭记号,怀想每一笔一划所蕴含的无尽的欢娱。

  又过了六天,仍然没听到红军攻打关王庙的消息,李秀坐不住了,她担心儿子改变主意又将走得无影无踪。一想到这婚事可不能再耽搁了,她试着劝谭恒去安平镇探视未婚夫,顺道催促他尽快回家完婚。谭恒却一口回绝说:“犯不着逼婚呢,人家不愿回来就算了,难不成还要备一顶八抬大轿去接啊。”

(十七)阴差阳错
一天清晨,代群要赶去安平镇汇报情况,李秀得知后便跟了他去。同行的还有谭代辉。那会儿,关王庙谣言四起,社会秩序已经混乱不堪,杀人也不用偿命,只需随随便便把被害者划成共产党员就行。听说一些短头发的学生也被当成地下党员杀害了,谭世林吓得瑟瑟发抖。李秀以为丈夫的胆怯源自慈悲心肠,殊不知他是对耒阳牯的信任产生了动摇。

  政治这新鲜玩意儿给兴安人制造了一个巨大的错觉,似乎摆在他们面前的道路只有两条,要么跟代文走,要么跟代武走。只有李秀仍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始终坚持倡导大家走第三条道,那就是安心在家打猎种地,哪儿也别去。但谭代辉已感觉到可怕的危险正步步逼近,诡谲的形势不容他再含糊。眼看大伙都走出大山到乱糟糟的外面世界去打拼了,他们似乎也没有什么顾虑,就像山头上掉落的石头,滚到哪就算哪。好几天,谭代辉坐在大门口的石礅上像朱即师傅念经似的自言自语,他的上嘴唇说:“参加国民革命军吧,现在是国民党的天下啊!”接着,他的下嘴唇争辩道:“还是参加红军吧,共产党得民心,得民心者得天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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