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伤-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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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别人的哭声中拖拉着长调假嚎。即将上轿的一刻,在离别气氛的感染和亲人们的耐心诱导下,李秀终于想到了未来生活不可预知的苦难,感觉到了离家别祖的不舍,也记起了前些日子刚刚学会的哭腔,便顺势痛哭道:“我头发还不长,不想离开娘啊!我牙齿尚未全,何故把线牵呢。。。。。。”这出人意料的发挥赢得了所有来宾的赞赏。
长长的迎亲队伍穿过钟鼓山又翻越了自源岩,李秀闻到了浓浓的桂花香,她擦干眼泪,悄悄撩起一角轿帘偷窥未来的家园和邻里。巴足塘晶莹剔透、清澈见底,宛如一块祖母绿宝石镶嵌在自源岩脚下,塘岸边长满了风车草和美人蕉,还有一棵树阴盖住了半个塘面的老桂树。老桂树已年满千岁,早过了更年期仍拼了老命要把最后的芬芳奉献给兴安人们,它每年都开出纷繁馥郁的花来招惹了无数的雀鸟和蜂蝶,有三十一窝蜜蜂常住于此。
池塘里绿油油的水草间有两只洁白的天鹅在游弋中交颈相吻,看到这温馨的一幕,李秀视其为可预兆自己婚姻幸福的祥瑞。殊不知那是一对失去了天空和自由的苦命情侣,它们俩曾经因为爱情而结伴遨游世界,一块儿辗转迁徙找寻温暖又丰饶的天堂,一块儿衔枝筑巢养育雏鸟,共同分享快乐和责任。半年前的一天傍晚,不幸的雄天鹅在永乐江畔的高墸下淙肓颂肥懒治米由柚玫娜μ祝肥懒职驯徊兜奶於焖呈侄税妥闾粒捎诎妥闾了娌荒芴峁┳愎坏幕芯嗬耄於毂挥涝度斫恕5诙欤羌嵴甑陌槁卵俣粒辉谛税泊迳峡张绦肆饺Π刖鸵煌吩讼吕础2怀霭敫鲈拢舛约岫ǖ陌橹饕逭呷旧狭巳死嗨嬗龆驳亩栊裕箍冀邮苄资值奈顾牵芸毂涞梅逝侄孕牛耆嗽斗降募以昂团笥眩思且渖畲Φ墓憷澜纭H缃瘢┮丫槁涞街还刈妥闾晾锏挠阆汉托税踩嗣堑男那榱恕
就在李秀走神的时候,花轿到了晒谷坪里,她隐约听到外面有激烈打斗的响动,但并不惊慌。她能猜到那是一群好事的年轻人拦住了新郎倌,他们要把漆黑的锅底灰连同祝福一股脑地涂抹到新郎和新娘脸上。谭世林早有堤防,不肯就范,但还是在一阵纷乱的混战中投降了,花轿里的李秀也不能幸免,参加婚礼的亲朋好友都袖手旁观,笑成一片。他们很高兴见证了这对被涂花脸的新人在金财外公的引领下走进了谭氏宗祠。
祖宗牌位前的案桌上摆着六畜制作的牺牲,一对足有胳臂粗的红蜡烛正熊熊燃烧,金财外公一边有条不紊地上香、烧纸、酹酒,一边念念有词,把喜讯祷告先祖并替新婚夫妇祈求荫樾之福。礼毕,走出祠堂,两位新人被带到谭世林家朝东面的屋檐下,那堵用石灰刷白的墙壁上画有一根色彩斑斓、形象逼真的巨大男根,这是谭氏家族的图腾,他们信奉生殖崇拜的历史已有五千多年。跪拜之前,李秀朝墙上瞄了一眼,没有看清楚那高昂着头颅、脖子上还系着红色飘带的家伙是什么东西,于是又好奇地观望了一会,这才回过神来,脸上的红晕立刻漫过颈项直至心窝。她再也不敢抬头,却永远没法忘了那家伙气宇轩昂、呼之欲出的架势。
(五)家
过了好几年,李秀才渐渐明白,到生殖墙前礼拜不仅仅为祈求子嗣,女人们每当身体不适或对生活失去信心时都会前来祈祷和冥思,它既是产疫鬼的克星也是女人和家族的保护神。这堵墙正对着自源岩和巴足塘边的那棵老桂树,每天清晨,兴安村的第一缕阳光就是照在这神气的男根上。
李秀已经有了妊娠反应,时不时会呕吐反胃,面如锡纸,但精力旺盛的新婚夫妇并没有在意这些。荆钗布裙、素面朝天的小脚女人平日里看起来弱不禁风,连路都走不太稳当,可一入夜,就化身一种坚韧顽强、神秘莫测的软体动物,像海绵似的贪婪地吸收了谭世林所有过盛的精力,使野牛般粗野火爆的壮汉变成了平和的农夫和冷静的猎手。
兴安村是个聚族而居的热闹山寨,为了与祖先的灵魂靠得更近,谭氏家族世世代代生活在老虎山脚下。这些人世间最善良、最知足的山野村夫们比邻而居,守望相助,数千年来从未迁徙过。婚后不久,李秀发现自己不仅爱上了丈夫,也爱上了这个花香鸟语沁人,鸡犬龀童之声鼎沸的地方,她喜欢冬暖夏凉的夯土房屋和墙上精雕细镂的栎木格子窗,也爱看房顶上层次分明的古老瓦片和屋脊上能辟邪、招财、保平安的瓦猫。这里的雨水总爱化作雾气在夜晚悄悄降临,每天清晨李秀推开大门时便会发现巴足塘脚下的水田和菜园全湮没在一片浩渺烟波之中,她时常误以为自己生活在天庭。
那天深夜,一番例行的温存之后,李秀竟不知羞耻地告诉丈夫:即使住茅蓬吃蕨根她也有信心使这个家族人丁兴旺。日后的事实证明,李秀的表白并非诳语。夫妻俩异常勤快、卖力,家里几乎每年都添新丁,头一胎便是一对孪生子,显示了她超强的生命力。谭世林乐不可支,没和任何人商量,立刻按字辈为兄弟俩取名为谭代文和谭代武。
兴安村虽然四面环山却并不狭窄,中央的晒谷坪既宽敞又平坦,足以摆下一百桌酒席,李秀倍感宽慰,心想将来即使生下再多的孩子也不至于拥挤局促。要不是谭世林重男轻女的思想越来越严重,最后到了侮辱人格的地步,李秀本来打算为他生十八个孩子。
谭世林是个守信而又有决心的汉子,蜜月刚过没几天,就想起了对岳父母许下的诺言。他与父亲做了一次冷静的沟通,然后把兴安村所有的家长都叫拢来开了个家族会议,集资修建钟鼓山水坝的计划就算是定了下来。
永乐江是地球上最古老的河流,已经流淌了二亿五千万年,濒临灭绝的恐龙曾涌向这里最后一次痛饮,它们无一例外全是雌性。由于全球气温的下降,无情的冷淡造就了她们清一色的性别,永乐江见证过不可一世的恐龙家族在留下了一窝窝未曾受精的寡蛋后,终于因为缺失爱情和温暖而消亡了,如此简单的事实却恰恰是生物学家所不能理解和接受的。
兴安人至今都不清楚永乐江发源于何处又到底要流向何方,他们也没少费脑筋,实在想不通便相信了永乐江是从天而降后流向未来的传说。它一路摇摇摆摆直奔兴安村而来,到钟鼓山北麓时忸怩了几下竟然转身拐往南冲村那边溜走了,毫不理会兴安村数百亩良田的急切召唤。可见,兴安人靠天吃饭的命运早在混沌的白垩纪时期永乐江在钟鼓山北麓转身的那一刹那就注定了。
如今,谭世林下决心要修筑水坝迫使永乐江水接受兴安人的摆布,由低往高处流进兴安村来。村民们将信将疑,但是,对旱魃的憎恨和恐惧战胜了他们的疑虑,一大笔集资款很快就交到谭世林手里。他到关王庙找来了一位叫李仙宝的风水先生和一帮泥水匠师傅,这些人比兴安人更能吃苦耐劳。白天,他们在谭世林的带领下,沿永乐江溯流而上,逐段逐段地勘探考察,不厌其烦地用罗盘和其它稀奇古怪的仪器进行测量以便寻找合适的坝址;晚上,他们回到兴安村,关在屋里开会讨论可行性计划,计算土方,评估造价。 。。
(六)水
半个月后,工程组终于有了结论:在钟鼓山北麓修筑水坝,而后通过沿山水渠引水至兴安村的计划就技术而言毫无问题。但工程量之巨大令人绝望。风水先生李仙宝是位和蔼可亲的后生,充满玄机的职业使他的脸部表情过于稀少,以至于人们永远没法看清他的真实面目。他把罗盘丢到一边,抿了一口虎坦茶,慢条斯理地说:“具体点说吧,兴安村所有的人,即使拄拐的耄耋老人和蹒跚学步的周晬孩童全都拉上阵也得干一百年。”
谭世林铁青着脸一言不发,他记得自己夸下的海口,还想起了每至三伏兴安人就得请黄洞仙的朱即师傅在晒谷坪里装神弄鬼举行盛大的仪式驱逐旱魃。他的实干精神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瞬间崩溃了。一想到自己的子孙后代将永远摆脱不了旱魃的欺凌,他心痛不已。
“永乐江水永远也到不了兴安村啦。”谭世林心情沉重地对妻子说:“饥荒的年景里我只有打野猪养活你和孩子了。”不过他并未真正死心,他相信将来谭氏子弟一定会有出息,无论谁做了高官或巨贾,钟鼓山水坝终究会修起来的。
“到时候,”谭世林当着全村人的面说,“我们要把这位有能力修筑水坝的子弟当菩萨供起来,为他在自源岩和巴足塘之间竖一座功德牌坊。”
把工程组送走之前,谭世林约摸着手头那笔钱或许可以用来修一条马路通向关王庙,使兴安村同外面的文明和科技联系起来。那时,客人和知识就会像潮水般源源不断地涌进村来。而且,村里的孩子也能更容易翻越群山到外面的世界去博取功名与财富,即便不能出人头地,至少也可长些见识。于是,他自作主张恳求工程组的人员留下来转而勘测马路的线路。过了十一天,结果是这条公路的工程量比钟鼓山水坝更大,兴安人得干一百六十年才能完工。
“该死的大山把我们关起来了!”谭世林彻底泄了气,好几天茶饭不思,闷闷不乐。他多次梦见自己把盘古开天地时留下的神斧借了来,轻而易举就劈开了老虎山,让永乐江水浩浩荡荡地流过来,使最枯涩的旱地也变成了水汪汪的良田。
两个极具科技含量的无可辩驳的结论让谭世林清醒地意识到兴安人只有靠耐心和毅力继续等待奇迹的出现,困扰了兴安人无数世纪的难题还要再次延后解决,得推到下一代人的身上了。
此后的好几年,谭世林放弃了许多不切实际的大计划,安心地生儿育女、狩猎种地,还像从前那样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对外面的世界没有什么要求也失去了兴趣。很多时候,谭世林甚至认为其实靠数亩薄田和一杆火铳也足以养家糊口。
就在双胞胎出生后不久,金财外公心事重重地来到兴安村,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急于把大伙拽进历史和传说中去,而是不无忧虑地通报消息说:“宣统皇帝退位了,现在是革命党当权了,这些人目无王法,在大街上逮住男人就剪发,碰上女人就放脚。天下已经大乱,我们都成了没有皇帝的孤民啦。”然而,兴安人听着这些时事居然感觉比金财外公曾经说唱的古老神话更为遥远。
“这都是数千里之外的事呀,”谭世林心不在焉地说道,“依我看,现在社会稳定、朝野安乂,没什么可担心的。谁当皇帝不都一样吗?哪个朝廷都不会管兴安人的死活,既不会帮我们筑水坝,也不会给我们修马路。”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七)繁衍生息
到公公婆婆相继过世后,几年下来,李秀一口气生下了四男二女共六个孩子,她说什么也不肯再生了,问题就出在丈夫为孩子取名的做法惹恼了妻子。谭世林给排行老三的大女儿取名谭青,给幺女取名谭菜,他认为女人的名字只为方便使唤,所以简单上口就行了。而男人要经天纬地、名垂千古,那名字自然是含糊不得,不仅得严格遵循谭氏家族的字辈排行,更要讲究意头吉利。李秀非常反感,她担心闺女们的命运会比她们的名字更苦更寒酸,每次临盆后听到丈夫脱口而出的名字时她都无奈地认了,但是当她从丈夫嘴里得知如果日后再产下女儿,她们将依次名叫谭萝、谭卜时,她再也无法容忍。
为了家里不至于出产可怜的萝卜,精明而倔强的女人凭着自身的经验判断,在大致推算出的那些危险的日期里,总会毫不留情地拒绝丈夫的甜言蜜语和来路不明的冲动。当她偶尔拗不过变得像野兽般蛮横的丈夫时,她也能够在最关键的一刻当机立断狠心地抽身出来,使他那丰沛的激情和精力浪费在外。
自打有了孩子,李秀一改少女时的含蓄和懒惰,她变得勤快且多嘴,胆也大了,既不害羞又不怕脏,连鬼怪和老鼠也敢出手痛打了。她小巧的身影出现在村里的各个角落,她跟那些大手大脚的女人们一块儿爬上切丁寨山顶挖蕨根磨粉,采山葵做菜。她侍候长辈、拉扯孩子,这个家因为有了她,火塘里的柴火总能保持不灭,黄泥夯土地板和木器家什永远都亮堂干净,菜园里的辣椒、茼蒿、蕹菜也都长势良好,吃了一茬又一茬。厅堂上的神龛也从来不曾蒙尘,每逢初一、十五准会燃起香火。
孩子们已陆续长大,他们光着身子像猪一样在水凼的泥淖里打滚,还不知疲倦地和兔子、青蛙一同在巴足塘脚下刚刚收割完的稻茬田里追逐嬉闹。天黑前,李秀忙手忙脚把他们一个一个抓回来丢进巴足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