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经年-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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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他高贵、不食人间烟火,其实都是血肉之躯,人人都一样的贪婪、市侩、自私……”
“所以,你爱一个人和你仰慕一个人是两回事,所谓仰慕,只是你一厢情愿的美化他……”
李春天站起来走到窗户边,她背对李思扬,不作声。
李思扬跟过去,在距离老二一米远的地方站住,“老二,”她继续说,“我替你高兴,虽然晚是晚了点儿,你总算想明白了……只是可惜了你的好时光,你最好的几年就这么荒废过去,给了一个经过你粉饰过的虚幻的人,其实那个人并不是张一男,你是的心中理想的人……呵,傻瓜,女人的青春一纵即逝,你再也回不到二十岁的年纪……”
李春天猛地转过身,看着李思扬,她坚定地说:“但这就是我。”
“是,是,”换做李思扬陷入无边的沮丧,“不管你耽搁了多少时间,你就是你,哪怕你还会为了一个什么根本不值得你付出的人再耽搁十年八年,你还是你,你是我妹妹,你是李永坤和王勤的女儿,你是李家的老二……所以,不管你做什么决定,老大都支持你,无条件的……前提是,你让自己高兴。”
李春天的眼泪流出来,她内心有巨大的拥抱老大的冲动,她忍住了,如果她去拥抱她,她也一定会流眼泪,不是说春节流眼泪一年都不顺利嘛
,就让所有的不顺利都留给自己。反正这么多年也没顺利过。
这是自出生以来老大和老二之间最深刻露骨的一次谈话,李思扬离开之后,李春天在客厅里徒坐了许久,回想着老大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想到关于张一男的那一段,李春天再次不自觉的红了脸,是的,曾经以为那么深情地喜爱,那么绵长的眷恋,那么完美的一个人,到头来,也不过如此。倘若过去的一切都能重来,倘若能早一点清醒过来,倘若可以摒弃那些不切实际的爱慕与奉献,今天的李春天,应该也是璀璨的,笑靥如花的吧。至少,不会是孤零零一个人。
过去的这些年,李春天其实根本没有理想,她一直让自己活得卑微,似乎只有这样才有资格做一个长久的张一男的仰慕者。多么可笑。直到张一男跟刘青青结了婚,李春天仿佛终于完成了一个光荣的任务,一边是无边失落,一边又感到无尚荣光。然而,在张一男和刘青青恋爱的长达八年的时光中,李春天又是怀着怎样的期待和怎样重重的矛盾呵,如果她有写日记的习惯,从一开始就记录下这些年她内心的点滴,那该是怎样让人震撼的作品!别的就不提了,光是李春天那憋憋屈屈的劲儿,能和《简。爱》有一拼吧。
正胡思乱想的功夫,沈光明打来电话给李春天拜年,李
春天无精打采的应付着,她对所有的节日均没有感觉,因为所有的节日对她来说也都是工作。其实李春天比谁都清楚,工作,只是她给自己找的借口而已,除去工作,她的生活贫瘠得就像一片荒草地,要是有一丁点风吹过来,她的整个人就变得东倒西歪,要是有一点星星之火,她就会灰飞烟灭。人怎么能这么活着,就像张一男所说的,外面的世界那么广阔,她是应该对那些精彩的生活有一些向往的。原来,她对张一男的话如此迷信,即使她已经清楚不爱他,但,就像十几年那么长久的老朋友,突然分别,总有些依恋。
暗恋,可悲的字眼儿,是默默奉献和荒废青春的代名词。一旦这感情不在,对方也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李春天问自己,后悔嘛?当然后悔,甚至没地儿去讲道理,谁能再给她一次青春?怨恨嘛?当然不,没人举起钢刀逼着她必须去暗恋谁,完全是自己的选择,心甘情愿,好比赌博,愿赌服输;好比下棋,举手无回;好比结婚……比结婚更惨,惨一百倍——结婚可以离婚,可以怨恨,暗恋只能死撑到底。
过了初七,报社正式上班了,沈光明也从这一天开始正式离职。副刊来了两个新同事,一男一女两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看着他们,李春天想起自己刚到报社上班的模样,唯唯诺诺,草木皆兵,熬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挺直了腰板说话,想想只觉得酸楚。
下午报社开全体会议,宣布上一年度优秀员工的名单,李春天又一次拿到了“荣誉”。从康介夫手里接过那个水晶奖杯,李春天已经没了那份荣耀,她只觉得那东西轻于鸿毛。
散了会,李春天往办公室走,康介夫从她旁边低着头走过,李春天叫住他,“‘姐夫’!”
“嗯?”康介夫答应的很自然,他看着李春天,等着她说点什么。
“我不想干了。”李春天小声说。
康介夫一点也不惊讶。“那就……写个辞职信……”
“嗯,待会就给你,今天就不干了。”李春天说完往办公室走。
康介夫追上她,“李春天——”
“嗯?”
“其实……下个月就要调你去汽车版了,独立经营,虽然还是主任职称,社里已经特批你享受副主编待遇,辞职的事儿……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不考虑,”李春天坚定地说,“不想干了。”
“梁冰……”考虑到主编的身份,康介夫欲言又止。
“梁冰也不考虑。”李春天淡淡地说。“我走了。”
回到办公室,李春天发觉自己出了一头的汗,其实在从康介夫手里接过“荣誉”之前她还没想好是不是这么快离开报社,她太念
旧,对一份习惯的工作就想对一个习惯了的人那样舍不得,可是,就在那一瞬间,她突然就决定了,她要洗心革面,做另外一个李春天。
深夜,完成了工作,李春天开始整理她的个人物品,该扔的扔掉,还能拿得出手的就送给两个年轻同事,到最后,李春天发现她其实没有什么东西需要带走的,除了圣洁送给她的那条丝巾。
想起圣洁,李春天不禁心头一紧,脑海里浮现出她曾经看过的那些她在世界各地拍下的照片,忍不住叹息,一个就算有过那么多的欢乐的人,最后也不免绝望,都是因为她的生活太过单调和寂寞。李春天真恨她,为什么要那么执着的给她投稿呢?否则,李春天根本不会走进她的故事里,亦不会萌生出那么多的思考,思考容易让人对现实不满,然后反抗,而反抗,意味着牺牲……至少,也会有痛苦。
开车往家走的路上,李春天给老大打了电话,“老大,我辞职了。”
电话那头传来李思扬的欢呼声,“跟我去美国玩玩,去纽约。”
李春天刚拐上三环路,对于老大的提议,她有些迟疑,“让我想想……”突然,她感到身子一震,“回家再说。”她慌忙扯下耳机,踩了刹车。
“路上连车都没有都能追尾!”李春天嘟囔着下了车,不禁怔住——是她熟悉的奥迪,还有车里的梁冰。
梁冰从车上下来,走到李春天跟前,李春天下意识转身往车里钻,刚拉开车门,已经被梁冰拽住了胳膊。
“干嘛!”李春天甩开他的手。
“你跑什么呀!”梁冰面无表情。
“我等着回家。”说着又去拉车门,梁冰一脚踹过去,车门再次关上。
“你干嘛!”李春天喊到。
“你什么意思?说清楚!”
“什么什么意思?”
“你辞职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不想干了。”李春天歪着脑袋,心不在焉地看向路边。
“你得了吧!你什么不想干了,你不就是躲着我嘛!”梁冰轻蔑地语气说到,“你瞧你那德行,你有什么好骄傲的!”
“我就这样。”
“你什么就这样啊?我跟你说,你就是有病,你长这么大你就从来不知道别人对你好是什么滋味儿,你自卑,我早看出来了,你从小你就不自信,你长三十岁了你都没被人追求过,你这样一个女的,你活着有劲嘛?”
李春天像当头挨了一棒,呆住了。
“哎,李春天,我问你话呢,你听见没有,我问你这样活着有劲嘛?”
李春天缓过来一些,“你管着嘛!”
“那是,那是,我当然管不着了,我管不着你,可是我管得着我自
己,我心眼儿好,我看见你这样一个女的活的那么窝囊我受不了,我……我、我得奉献一点爱心……”
李春天又气又恼又不好意思。“你……你神经病吧!”她明显的底气不足。
“你瞧你傻乎乎那样儿,骂人都骂不利落,哎,你说你长这么大,是不是一跟男的说话你就脸红啊!瞧你那点出息,平常看着挺厉害的,一到关键时刻连话都说不利落。哎,不是我说你李春天,你怎么就分不清好赖人呢,我一片好心,我求爷爷告奶奶给你个副刊主任当,你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你别以为是我对你有什么企图,哎,你说,你自己回家照照镜子,我,就我这样的优秀青年,我一表人材,相貌堂堂,追我的女的绕三环都能排一圈儿了,我能对你有企图?哎,我要不是看在我那天喝多了在你们家砸了你东西……噢,对了,我还吐你裤子上了,你还当着我的面儿脱了裤子……”
“滚!流氓!”李春天羞愧难当,“你少耍流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就是想追我嘛,我告诉你,就算全世界的男的都死光了,我一辈子嫁不出去,我也不会跟你好!”
“哎,我说李春天,咱俩到底谁流氓?你还是个女的呢,你动不动就跟一个男的说‘跟你好’‘跟你好’的!你一点都不觉着不好意思是嘛?”
李春天
一时语塞,“你少来这套!你是怎么想的你心里清楚。”李春天看到被奥迪装坏的尾灯,“赔我车!”
“赔啊,”梁冰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我有保险,怕什么的。”
李春天白了她一眼,“懒得跟你废话!”说着再次拉开了车门,看着梁冰说:“我跟你说实话吧,自从我认识了你,一天比一天倒霉,一天比一天点儿背!”
“得了吧,你活了三十多年你什么时候不倒霉了?我跟你说我早把你的底都摸清楚了,从小学到高中再到大学,有一天你过得不是窝窝囊囊的嘛!以前有你们家老大罩着你还好,自从你们老大去了美国,你哪一天不是低眉顺眼的讨生活?好不容易你撞见了我,我愿意接过李思扬的大旗继续罩着你,你还一百个不乐意!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刚从你们家出来,都跟你爸你妈谈妥了……”梁冰越说越得意,完全忘了他身处何处,“你别得意啊,我要不是看在你心地善良,我真不愿意追你,你说你这么平凡一个女的……”梁冰突然觉得李春天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对,一瞬间,李春天疯了一样扑向他——那么大的力气,把他拉向一边,而巨大的惯性推着李春天向道路中间摔了出去,一辆汽车飞驰而过……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叫人措手不及……“李春天——”梁冰呼喊她的声音里充满绝望。
那么多的人围在李春天的床前,从她的角度看上去;他们的眼睛亮晶晶,宛若暗夜星辰。
李春天的眼睛张开又闭上,她那么累。
每个人都呼喊她,“老二——老二——老二——”那声音连绵不绝。
李春天的目光流连在他们脸上,多么想紧紧拥抱他们,可是她动也不能动。王勤和李永坤紧紧拉着她的手,李思扬的眼泪滴在她脸上。
“能够成为李家的老二,我多幸运……”她无限眷恋。
李春天看到了梁冰,他那么懊恼。
“如果我活着,我一定跟你好。”她说得那么清晰和坚定。
可是,她死了。
从此以后,世界上再也没有了一个像她一样的李春天,对谁都是予取予求。再也听不到她的抱怨,再也看不到她急匆匆像去打仗一般走路的身影,所有她认识的人的手机上将再也不会闪烁一个叫李春天的名字,她将再也不会有烦恼,再也不能活的像个牲口,再不会笑。可是,李春天知道圣洁没有骗她,“世界上的事根本是不堕不灭、无生无死,假使我死了,在某人心里也永远鲜活……”
尾声
立春的那一天,李家阳台外的巨大的鸟窝里飞来一只鸽子,喝水、吃食,它歪着小脑袋转动眼睛好奇打量着房屋内的一切,对着李家父母不断发出咕咕、咕咕的声响,像极了什么人的呜咽。
是老二。他们说,这一辈子我们都会想念你,每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