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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教坊犹奏别离歌-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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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芜夜住到了一起。

我们在广陵买了一处新院子。院子里花树繁茂,流水潺潺。庭院的角落,有大片茂密的紫藤花架。花架下摆着干净的桌椅。木格窗开着,我的琵琶与他的古琴相与偎依。

我将卧室收拾出来,买了大块新棉布,洗干净,缝成床单和被褥。并买来新棉花,做了好几床柔软温香的被子。我把被子抱到芜夜怀里:“你摸一摸,舒服吗?”

芜夜清瘦的脸上泛出微笑,他点点头。

次年春天,新辟的花坊里已暗香盈盈。我学着婆婆,用青竹管从城外引来活水,浇灌花木。苏家花坊的名气亦渐渐传出去。

我将曼荼罗香包中剩下的薰衣草种子尽数播撒,又把这只香包深埋于园内,算是了结一段过去。做完这一切,心霍地被挖去一块,并不感到十分的疼,飕飕凉意却四下蔓延。

园中的薰衣草一年比一年茂盛。每年六七月间,花香浸染了整条花街。纷至沓来的脚步惊扰了花坊的宁静。而我们的日子却过得愈来愈丰润。

闲时,芜夜会熬制一些薰衣草香油。那凝结的香气宛如碧玉,精致无双,似乎伸手一掬,便可在怀。晨起梳妆,在鬓角抿一点香油,顿觉光华流转,于是欢喜地唤他来。而又自悔失言。他已含笑过来,扶住我的肩:“没有关系。我闻得见。我也看得见。”

是么,你看得见。看得见我这昔时枯槁的模样,正缓缓滋润。看得见我眉眼间正缓缓溢出欢喜与安然。

这一日,灵感几欲枯竭的我,却作成了新曲《》。与芜夜操演半日,即配合得水乳交融。我不能自持,伏倒在他怀中,泪湿衣襟。

四年后,肃宗患病,数月不能上朝。四月,玄宗病逝。不久,张皇后欲发起政变夺权,被宦臣李辅国发觉,诛之。肃宗因受惊而病情陡然转重,又无人过问,当天就死于长生殿。肃宗长子李豫被拥立为帝,是为代宗。这一年,即是宝应元年。宝应元年十月,史朝义部将李宝臣、李怀仙、田承嗣等率部相继向唐军投降。次年正月,史朝义在众叛亲离的情况下上吊自杀,自此,唐朝完全平定了延续七年零三个月的安史之乱。

我并不关心政治,但安史之乱的结束,无论如何也叫人松了一口气。但明显可以感到,盛唐风华早已不再。民生凋敝,国力衰微。

大历元年冬,我抱了一束晒干的薰衣草回家。

刚迈步进门,蓦然见到梅树下立着一位青衫男人。我怔住,花束险些落地。

那是阮白。

我心里闪过一丝慌乱,蓦然想起多年前,阮白说过,姑娘,你愿不愿意等着,等到大王子对你实现诺言的那一日。他,一定会来接你走,一定。

难道,他要来兑现诺言了么。

但,但,我分明看见,阮白束发的冠巾,是一簇刺目的白。他眉目间,亦是刺目的悲凉。我心一惊,继而是更大的绝望与震惊。

“去年,南诏王命大王子筑拓东城,又命他以南诏副王的身份坐镇东部,设鄯阐府,意欲传之王位。但……去年冬天,大王子在从昆明回大理的路上,旧疾复发,未抵宫中,便去了。”阮白缓然道,“我一直陪在大公子身边,他留下一句话给你。”

我早已泪眼凄迷,扶住梅树枝干,勉强直立。

“大公子说,他无法实现对你的诺言了。如果可以重新来过,他愿意放下一切,与你纵马四方,不离不弃。”

我大恸,哽咽,浑身颤抖,摇摇欲坠。

“姑娘,请节哀。”阮白虚虚搀扶住我,“姑娘保重自己,大王子便十分欣慰。”

阮白没有喝一口茶便匆匆告辞。

“路途千里,先生也歇一歇再走。”我含泪挽留。

“只为过来跟姑娘通报一声。如此,大王子便没有牵念,可以瞑目了。”阮白眼神凄恻。

我将怀中一束薰衣草交给他。他知我意:“姑娘放心,定会奉到大王子坟上。他也知道,姑娘去看过他了。”

阮白的车马行出去好远,我早已看不见。

而依旧呆立原地,怔忡不语,直到失去知觉,颓然昏倒。在梦里,我又看见了他。黧黑红润的肤色。高耸的鼻梁,明亮的眼睛,浓重的眉。瞳仁的光泽像火焰一样炽热灼人。大王子,凤迦异。

突然后悔起来,如果当初我可以听他的话,放下骄傲,留在芷兰宫,静静陪他,直到他完成夙愿,成就伟业。他是不是可以过得开心一点,是不是可以少一点遗憾。

我感到泪水从眼角滚落。

人生经不起假设。如果要偿还他的情分,那么,只有等到下一世了。

7.

春天,芜夜忽然叫我入房。他推给我一只竹匣。

我认得,竹匣里,盛满他多年来写给良卿的信。

“这些信,不必留着了。”他微笑,“我与你在一起,良卿会很高兴。”我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

竹匣被埋在薰衣草花田里,和那只曼荼罗香包埋在一起。都是我们各自纠缠的往事。

我顿了顿,忽然又想起那枚早被收好的小木牌,于是从贴身里衣中取出。熟糯的转角,百年好合。如今,这木牌亦了无意义,不如一起埋了吧。

车轮辘辘,我定睛一望,面前躺的,竟是他。

“大公子-…”我戚戚然伸出手抚他的额,“你好点儿了么。”

他摩挲着我的手:“我很好的。等我们回宫,我就立你为妃。”

我怔了怔,轻声笑道:“不要紧,只要能陪在你身边,无论是什么身份,都不要紧。”

他疲倦地合上眼:“静娘,能不能再为我弹一曲《青梅》。在长安时,我最爱你那支曲子。”

我忙抱过琵琶,方弹了两个音,却听得“铮”一声,弦竟断了。我神色大异,凄声唤他。

他微微睁开眼:“没有关系。静娘,这里离大理远么?”

“不远了,阮白说,再走两日,便要到了。你闻见外面雕梅的香气了么?谁家又要嫁女儿了呢。”我絮絮叨叨,握紧他的手,他的手那么凉。

他又闭上眼,唇边是一丝微笑:“雕梅,我闻见了。那么香。”

突然,一方丝绢缓缓落地,我拣起来看,上面绣了一首诗: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字迹清秀,提捺宛转。

那么熟悉的一首诗。

而再抬头,哪里有马车,哪里有大公子,哪里有丝绢。不过是广陵新居的花坊,春鸟啼啭,惹人无端烦闷。

怅然一笑,竟然还能梦见他呵。

怔忡着起身,徐徐引袖,拭去眼角残留的泪水,凝眸回首,望见坊中的薰衣草,又生出大片嫩枝。

忽地,有人拉动花坊外的花铃。随行的丫鬟绕过盆景禀告,姑娘,有一位韦先生来见。

“韦先生?”我沉吟,心一动。

“是我,静娘。”门外立着的,竟是韦青。

多年不见,他老得太快,已不是当初出席芙蓉园酒宴的大将军了。他一袭青衫,鬓发潦草,襟前沾着酒渍。眉梢眼角是宿醉后的浮肿与倦懒。

“老远闻到薰衣草的香,于是想必定会是你。过来一瞧,果然。”他微笑,“虽说人生聚散飘零苦,但,人生又是何处不相逢。”

我敛衽行礼,不觉百感交集。

“只是至今心怀歉疚,还不曾打听到和子姑娘的下落。”他眼神一灰,“听说江南一带的歌船画舫有位名动四方的歌人,善唱《水调》,其音裂石穿空。我想,或许是她。但找了一路,依旧不曾有结果。”

“这倒辜负了当初你对我的嘱托。”他微微一笑。

难为他还记得。我亦微笑:“不要自责,乱世之中,连自保都难,何况当初随口一句托付。若韦将军不弃,不妨到舍下小坐,那里,还有一位故人。”

“姑娘说笑了,如今,哪里还是什么将军呵。直呼姓名就好。”他朗声而笑,但笑声中毕竟衔着一丝酸涩与苦楚。

“韦先生。”我抿唇一笑,随手掐了一朵石竹花细细把玩,“如今不要叫我姑娘了,叫我……陈夫人就好。”

7.

韦青从长安漂泊到广陵,居无定所。我们故人重逢,自有许多感慨,把盏叙旧间,倒也将人世诸般沧桑品出一二。前朝的繁盛风华与傲岸风姿,而今皆不复存在,惹人唏嘘。

“真想不到,你们二位如今可以白首相伴,琴瑟和鸣。”韦青作揖道,“未赶得上你们的喜酒,在这里补祝了。”

芜夜微笑。我望他一眼,抿嘴笑道:“多亏了他的琴音,我才找到了他。不过是上天眷顾,机缘巧合。”

韦青大笑,斟满一杯酒:“芜夜,这杯我敬你!苏姑娘……啊,不,陈夫人,陈嫂子!也敬你一杯1

我展颜,饮干杯中酒。

这日,我们三人,皆大醉不起。

从此,韦青也搬到花街住下,与我家靠得不远。于是彼此也有了照应,闲时来叙,并不孤单。

寻找和子,成为他生活的全部目标。

暮春,花坊的莲花已然微绽。歌船的小伙计在花坊外候着鲜花。我衣袖高挽,里里外外忙碌。芜夜要插手,我忙将他扶到一边:“相公!你就不要动啦,仔细碰倒花盆。”

他乖乖不动,却心明手快拍拍我的后背:“若我眼睛看得见,就不会让你这般操劳。真是对不起你。”

我柔声道:“不要说这些。我并不操劳。”

而话未落音,却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眩晕。我喃喃两声,旋即失去知觉。

在我失去意识之前,我有一种明确而欢喜的预感。

是的,我又有身孕。

甫一起身,芜夜便连忙扶我躺下:“不要乱动。我刚刚号过你的脉。你身子原本虚弱,又流过一胎,千万要小心。”

我深深叹一口气,握住他的手,千言万语哽在喉头。

“什么都不要说,我知道的。”芜夜微笑,“你一定不要乱动。从今往后,花坊里的事全不要你来做了。你若插手,当心我收拾你。”

“你怎么收拾我呀?”

“收拾你的法子还不是多得很。”他孩子气地笑了,依稀可以想象当初那个调皮跳脱的陈家公子。他准确无误地掐了掐我的脸颊:“这就是收拾1

我幸福地抓住他的手,喃喃:“芜夜,我一定会听话。哪里也不去,乖乖安胎。我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

丫鬟们将花一一交给歌船的伙计,并站在门口说:“我们夫人以后不送花了。”伙计跳脚:“全广陵都知道苏氏花坊的花最好呀1丫鬟笑:“那就等到明年,我们夫人生了孩子之后再来吧!到时候给你们吃红蛋和茶汤1伙计们都笑了:“那先祝陈夫人生得个大胖儿子1

广陵进入了漫长的梅雨季节。空气里永远浸淫着潮湿缱绻的气息,大朵大朵的栀子盛放到糜烂,香得欲生欲死。每一日,雨忽停忽止,我百无聊赖,便坐在窗前裁剪棉布,准备给腹中的宝宝缝制新衣。我看见芜夜走过来,便执他手笑道,你猜孩子是男是女呢?

芜夜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我猜,是女儿。

我亦欢喜,芜夜芜夜,我也是喜欢女儿呢。你给她取个名字可好?

芜夜凝神,叫静芜好不好?

我知他意,这名字里嵌着我和他的名字,这是我们的孩子。

忽而又想起那个流失在南诏的孩子,心口一阵隐痛。窗外雨声繁密,我默然片刻,抬头道,芜夜,我想听你的琴。

他温颜而笑,抱琴坐下。琴声低婉,正是那曲《长相思》。我和歌曼吟: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8.

次年正月,我已有早产迹象,身体总是淌出稀薄血液,下腹坠胀。于是哪里也不走动,每日连吃饭都是丫鬟端到床边伺候。

这一胎生得极艰难。二月,遽然而来的阵痛让我奄奄一息。透过窗纸的阳光洒在我高耸的肚腹上,我攥紧手边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积聚每一分力量,然后刹那爆发。但,每一次,每一次,我都从高高的云端坠落。耳听得接生婆颤声道,用力,再用力。

泪水糊了满脸。我感到身下不断有液体涌出,但,我的孩子,依旧固执地留在我腹中。

从晨起到黄昏,我终于听见一声冲破血门的啼哭。如释重负,再也没有力量抬起头,再也没有力量睁开眼。

就这样陷入黑暗。一双无形的手,将我温柔抱起,下坠,下坠,向往无底的深渊。

而孩子的光却强劲有力,直抵内心。我重又感到了光亮。

我醒了过来。

幼弱白皙的婴孩在襁褓中哭泣。我费力地挪转头,看见了这个粉妆玉琢的孩子。重生的喜悦与感动无法言喻。我伸手抚摸她的脸庞,那么小的一张脸,那么细瘦的小拳头小胳膊,仿佛轻轻吹一口气,她就会如雪花一般化了。

“静芜,我们的静芜。”我望着守在床边的芜夜,低喃。

芜夜紧阖的眼皮亦欢喜地颤动起来。他摸索着与我拥抱,久久不分离。

产后的我身体极虚弱,奶水稀少。韦青帮忙招来一个袁姓奶妈,奶妈模样生得很干净,穿一身干净的蓝布裙。我歪在床上,有时候会与她聊天。

“袁大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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