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犹奏别离歌-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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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受人瞩目的歌飞楼一下子冷清了。和子也无端端惹来流言蜚语,叫人暗地取笑。她心中郁结,却又不能外露,强撑了几日,便缠绵病榻。玄宗来看他的辰光也少了,后来索性连派内侍问候也省了。人情薄凉,和子只有默默吞咽。有时候以泪洗面,人愈憔悴。我只劝她说,如此并不值得。她失声痛哭,哽咽难忍。
于是亦陪她垂泪,毕竟是不满二十岁的姑娘,却要来承受这一切,实在残忍。
就这样,她一直病到如今。
“妹妹,我怕是连上阳宫的那位都不如了……”和子轻声唤我,泪水又滚出来。
我心里也觉得她太过脆弱,又有些好笑,论姿容才华,和子自然比不上梅妃,她却要将自己和她比较。
但还是好心劝她不要劳心费神。
“若是我们现在依旧留在宜春院,也罢了。”她凄凄道,“谁有知道,在宫里的每一日,都是这般煎熬。”
我忍不住道:“姐姐亦曾风光无限,占尽圣宠。如今不过是病倒数日,不必伤感至此。”
她却冷笑:“妹妹此话怎讲,我何曾占尽圣宠,又何曾风光无限,不过是低贱卑微,仰人鼻息……”最后几句生生咽了下去,逼得泪盈于睫。
我也不再多说,由她去吧。
抬头看一看天色,这暮春的黄昏最是动人,花香薰暖,禽鸟翩然。只可惜,战事已近、太平不久了罢。
想起四月里韦青进宫说,南诏大灭唐军,李宓将军身死敌手,他自己勉强留得一命……无奈杨国忠李林甫一干人还向皇上隐瞒军情,十万大军尽数覆灭的消息被封锁得极死。
“若是说出去,就是杀头的命。”韦青苦笑,“如今我回来了,竟还要被当作打了胜仗的大英雄,庆贺祝酒……”
彼时和子正是情绪低落,不愿待见韦青。韦青悄声吩咐我,要我好好开解她。
“韦将军放心。”当时我这样许诺。
后来我又问:“韦将军,若有一日和子姐姐落难他乡,你会不会拉她一把。”
他面色一凛,警惕道:“苏才人怎么这样说。”
我只有截断话头,微笑不语。
漫长的辰光,我靠制曲养花打发消磨。有时候恍惚着想,会不会没有安史之乱呢,如此就在唐宫里清清净净地过下去也未尝不可。
但,该来的,却是无法逆转。
5.
……缚在背后的手,那么疼。手腕仿佛要被折断一般。浑身骨头散架一般。刺鼻气味汹涌而来。
然后,我醒了。
也只是想挪一挪身子,缓一缓浑身的疼痛与酸胀,却发现动弹不得。
再一定神,发现身边东倒西歪着许多个姑娘。她们有的在哭泣,有的在咒骂,有的在发呆,有的已经扑地晕倒。听她们的口音,看她们的装束,大多来自长安。
我们在颠簸。
我费力支起身子,将头仰得高一点,再高一点——看到了一扇窄窄的窗,破旧的竹帘扑答扑答。原来,我们都在一辆马车上。
我身后是一个白衫蓝裙的姑娘,有一张玲珑的脸。她亦被反缚着手,眼神却无比坚定,示意我们互相解开对方手腕上的绳索。
我们挣扎了许久,一次次抓住了绳结,又因为一个不小心松开。如此反复,几乎绝望。这个姑娘却不愿放弃,狠狠瞪我一眼,继续努力。
终于,我解开了她的绳结。她身子几乎要瘫软下去,但马上便抖擞起来,迅速为我松绑。马车里一阵混乱,姑娘们纷纷互相松绑。大家长吁一口气,总算,总算获得了片刻的解放。
但,马上又有人嘤嘤哭泣:“我们要到哪里去……我不想离开长安……”
哭声很快感染了马车里的每一个人。前途未卜的姑娘们眼圈都红了,有几个已哭成一团。马车恰好在这里狠狠颠簸了一下。一个姑娘的额头被狠狠撞到了车厢一角,沁出血来,又很快肿成一大片。
马车里混乱一片。
我暗暗观察情境,用力回想,回想我们是如何来到了这辆马车上。
天宝十四年冬,平卢节度使,兼范阳节度使,又兼河东节度使的安禄山称“奉命讨伐杨国忠”,发所部三镇兵及同罗、奚、契丹、室韦兵共十五万,号称二十万,起于范阳,大张旗鼓,南下直趋两京。
甫听这消息,宫内倒没有我想象得那样混乱。皇上照样夜夜笙歌,杨妃依旧千娇百媚。大病初愈的和子争强好胜的心少了许多,每日随我一起看花看草,倒添了一段平静安和的美好时光。
皇上一直在杨妃那里脱不开身,他竟能体恤我的寂寞心境,允许芜夜出入内苑,来与我练习新曲,打发辰光。
年关将近,我却猝然病倒,昏迷中口出谵语。内心深处涌起莫名的恐惧与悲哀。我竭尽全力,似乎要抓住一样东西,费力挣扎了许久,手中却空空如也。这般反复,死去活来。
静娘,静娘,她心中究竟牵挂着什么,这力量如此强大,叫我愈来愈执著,叫我愈来愈美丽,然后,渐渐憔悴,渐渐枯萎。
仿佛,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低沉的,喑哑的,徐徐在我耳畔呢喃。我用力捕捉,灵光闪现,豁然明朗。
那一年的春季,虞山的芍药花全部盛开了。思贤从长安回来。我换了一条春绸刺绣蝴蝶缠枝纹的裙子,裹了彩虹双色罗纱帛巾,梳了盈盈的飞仙髻,坐着马车去见他。
崔府人来人往,纷纷祝贺他中举。他含笑应酬,眉眼间衔住一丝沉稳与端庄。一路仆仆风尘的他定是累了吧,我默默心疼,隔得远远的看他。丫鬟说,小姐,快进去埃
我优柔寡断,偏偏不愿进去。
内心深处,却蓦然生起一段幽怨。思贤哥哥,你回来了,怎么能不先来见我?你知不知道你去长安的每一个日子里,我都在想你。算着你的归期,看月满月亏,痴痴愣着,长安的月,会不会有虞山的月这般清澈妩媚?你去了长安,一切可还习惯?有没有长高?会不会时常想起你的静妹妹?会不会喜欢上其他姑娘?……
终于又看到你了,你却有心思在这里忙着应酬,却想不起我来。
我犹疑着转身,心里又是不甘又是委屈。
“静妹妹1呵,你终于见到了我。我并不回身,依旧朝外走,赌气一般。而丫鬟已先抿嘴笑了,牵着我的衣袖笑嘻嘻使眼色。我又恼又羞,轻声斥她:“越来越没规矩了1而自己,却已先回了头,看见他炯炯的眼神,心顷刻化了,眼泪抛滚而下:“思贤哥哥……”
“妹妹,我正要去看你。”他眉宇间含着从前不曾有的温默与安宁,然后,缓然绽出陶醉般的宠溺,“妹妹,你长高了,比从前更漂亮了。”
我不再羞怯,而是直直望着他的眼。
崔、苏两家决定,择吉日即为两个孩子成亲。
我记得,分明记得,那是陌上柔桑初破芽的季节。
虞山郊外,无垠的桑田,铺展出大片大片温柔喜丽的嫩碧。他驾着流苏璎珞马车,我在马车内偷眼望他。
车行至桑田中央,他唤我出来。我把手交给他,他瞬时一揽,竟能将我全部抱在怀里。我惊了慌了,挣扎着捶他胸膛,他轻松握住我的拳,细细摩挲。
挽好的发髻盈盈欲坠,我不再挣踊,他亦将我放下。我只是,轻轻,轻轻,伏倒在他怀里。只希望,这一刻,这一时,我与他,连同这虞山的大片桑田大片湖泊,统统凝固在时光的琥珀里,光影寂灭。
我徐徐抬起手腕,玉镯与雕银臂环铮铮碰撞有声,仿佛是最温柔的召唤。软缎衣袖悄然褪至肘边。
柔软衣衫宛如蝶蜕。
眼泪落下来。却是少年时欢喜羞怯的泪。他的唇轻轻贴上来,一点点吮干那些温暖清凉的液体。
那时候的我,可曾想过,这一生,亦不会有这样清澈暖然的泪了。
一面躲藏,一面抗拒,而,又一面狠狠,用力攥紧他,在他耳畔呓语呢喃。
三月缱绻的风,在幽深的桑林内缠绵。
那时候的我,可曾想过,那一日,带给我有多少欢乐,就会在以后的记忆里,填注多少悲伤。
这是一段精致且美丽的回忆。我小心翼翼捧住它。一切,又戛然而止。为了它,我再次缠绵病榻,而与完整的记忆,却始终相差了微妙而致命的、令人伤感迷茫以至绝望的距离。
那些日子,芜夜都会进宫来。开始,只是隔着屏风与帘子为我弹琴。百合香的气息让我恍在梦中。
“芜夜,芜夜,礼部尚书崔思贤,你认得么?他是不是虞山人?”我勉强撑起身子,突然问他。琴声猝然中断。
“芜夜,我记起来,我和虞山的崔思贤有过婚约。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礼部尚书。也不知道,是不是你故事里那个崔思贤。”我轻轻说,仿佛用尽全部的力气。
宫灯摇曳。琴声又起。
他没有回答我。
琴声幽幽而止。他笃定地说:“你不该想这些了,于静养无益。”
终归,是把一切话都咽下了。
“喂!滚出来1伴随着一真颠簸,咆哮亦穿入车帘。我收回思绪,身边那白衣蓝裙的姑娘正看着我。
“滚出来滚出来,别磨蹭1车帘掀开,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狠狠拉扯出一个瘦弱的姑娘。她扑到于地,三两个侍卫模样的人嘿嘿笑着,轻松将她拎起,又摔了下去。
“到底是长安来的小娘子,都是水嫩嫩的1
唉,我想起来了,这是天宝十五年的秋季。玄宗已携杨妃出逃长安,而我们这群人,则是被乱军劫出来的可怜人了。
被人群裹缠着跳下马车,我抬头望一望黯蓝天色,原来,天已暮了。再看一看四周,山峦重叠,风景倒算迷人。只可惜我无心流连。
“今儿晚上爷几个有鲜儿尝了1又一个男人大笑起来。我心一凉,天,怎么这么命苦,好端端的回到唐朝,竟赶上乱世,还遇见歹人!
怎么办?要是在现代社会被绑架了,还会有警察来救你。现在呢……来不及掉眼泪,我又随人群被推搡入一间破旧草房。
那几个男人踢了我们几脚:“你们还敢自己把绳子解了?哼,解吧解吧,解了不还是逃不掉。”其中一个头目扫了我们几眼,抬了抬下巴,示意被点中的姑娘出来。那个姑娘一身水红衫裙,吓得瑟瑟发抖,使劲往我们中间躲。
男人笑嘻嘻拉走了她。
这一晚,我们中间有六七个姑娘被拉走了。
我倒没有那么害怕。大不了一死,说不定死了之后就能回现代,用不着趟这浑水,多好。
白衣蓝裙的姑娘亦是镇静,默默握着我的手,彼此安慰。
“叫我春晓。”她悄声道,“我认得你。你是制曲娘子,来上阳宫弹过曲子。我是梅妃娘娘身边的。”
“梅妃娘娘呢?”
“皇上没有带她出宫。”春晓目光凛凛,“她自缢了。”
我打了一个寒噤。
也许是我模样太不出众,所以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没有被挑出去。
马车日日赶路。车在崇山峻岭间穿行。看风景与气候,该是离长安越来越远了。
“春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不知道。”她抚了抚我的手背,“好象,是往南方去了。也许,会去蜀中吧。那里街市繁华,我们在哪里应该会被卖个好价钱。”
我吓了一跳,听她这么轻松的口气,仿佛不是在说自己。
真的想哭了,牡丹花仙绿裳呢?你快过来,带我回现代吧,我不想在唐朝呆了……
6.
我感到恐惧的是,这辆马车上没有一个旧相识。没有和子,没有棠儿,没有玉儿……更不会有芜夜。
我是一个人了。
春晓见我发愣,握了握我的手。
“很快就要结束了。你看外面的街市越来越繁华,你听外面行人的口音,一定快到成都了。”春晓安慰我,“不要怕。”
我装出很镇定的样子,也笑着点点头。车内的其他姑娘向春晓投来依赖的目光。
我垂下眼帘,看见脖子上的小木牌,心里又笃定了一些。
春晓说得没有错,我们果然来到了成都,被分批卖到妓院。脂粉浓重的鸨母只冷冷扫了我一眼,很不情愿要的意思。
卖我们的男人急忙开口:“妈妈你不晓得吧,这可是宫里的制曲娘子!封了才人的1
鸨母咯咯笑了:“宫里来的?原来宫里来的女人都不如我们花容阁的姑娘漂亮1
我备受打击。
男人搡了我一把:“妈妈嫌她不好看?留她弹曲子好了1
鸨母依旧一脸不情愿。我心下冷笑,原来古代在高等妓院工作还要经过严格筛眩
“我们这里弹曲子的姑娘多的是,不多她一个。况且是宫里劫出来的才人,我们这里可不敢要。万一哪天追究起来,谁担得起这罪责。”
男人一脸郁闷。我倒欢喜起来,生逢乱世,一副平庸的容颜原来可以帮大忙。
春晓悄悄望我一眼,却有更深的一层忧虑。我心一沉,除了高等妓院,下三流的妓院还有一大批……
春晓突然大声咳嗽,喷出许多鲜血。
众人皆惊,她则露出一脸诡异的笑,徐徐晕倒。
——她咬断了舌根。
“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