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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春草园-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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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刚才不是急着要去城里?怎么又不去了?”彭石贤问李超兰,两人在草棚屋里坐了下来。

  “我本来想去找张部长,”李超兰决定把内心深处的伤感遮盖起来,“有政策说,出身不可选择,道路可以选择,可他为什么不让我入团?”

  这话略去了郭洪斌欺侮她的所有细节,可也不假,郭洪斌确实是乘了她出身不好之危,彭石贤说:“你想让我去替你求炳哥?那也没有什么用,他怎么会管到你和我这些小事情上来?他也只知道说些大道理!”

  “可怎么办呢?”对于这个问题,李超兰其实不需要回答,她知道谁也给不了她的办法,她这一问只是想表明,现在不去找张炳卿,是听从了彭石贤的意见:多么可怜而又聪明的女孩子!

  “入不了便不入得了,”彭石贤自己对入团的事也只能抱着这种态度,“我们回学校去吧!’

  李超兰一度设想作个与邪恶搏斗的英雄,这个梦幻到此黯然破灭。从草棚屋里出来,李超兰跟在彭石贤的后面,两人似乎都没多少话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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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对于彭石贤来说,中学阶段的最后一个寒假,既短暂又漫长。因为整团,学校提前放假,期末考试匆忙草率地结束了。那几天正遇着大冰冻,许多学生的手脚生了冻疮,有的肿得像个腐烂了的萝卜,痒得出奇,彭石贤有两科考试没有完卷便交上去了,他与人说:“捞个六十分足够,免得走白专道路。”

  彭石贤不打算回家,暑假里在小镇招惹上的麻烦事还没有平息,他接到龙连贵的来信,说那位社长扬言,谁反对他就抓谁的反革命,在农村里,他要这么讲也奈何不得;信中还说,申学慈回过一次小镇,但他们没有见面,能少招惹是非就少招惹是非为好;信中也说到了他的腰伤,一遇阴雨就隐隐作痛;李超兰作为青年积极分子被吸收参加整团学习,见不上面,所有这些都让彭石贤心意冰凉,便不愿回小镇了。彭石贤写信告诉家里,说寒假很短,打算留校。可是,第二天,学校突然宣布,为了保证整团学习的顺利进行,其他学生一律不得在学校逗留,彭石贤找了郭洪斌几次,说他家住山区,现在正是大雪封山,无法回去,请求学校作例外处理,并夸大其辞地描述了那翻越大山的危险性,但郭洪斌根本不予理睬。没有办法,彭石贤便只能到校外寄食了,好在母亲给他寄来做棉衣的钱还没有花掉。

  彭石贤后悔不该得罪了猴头,那次猴头让他参加秘密组织,怎么说也是一种信任,但由于当时自己情绪不痛快,便拿他撒气了,结果两人虽然也还交往,但说话多是相互讥诮挖苦,彭石贤本想去他家呆过这个寒假,却不便开口。这天早上,彭石贤去街口吃米粉回来,正愁着这样下去很难捱到开学,恰巧遇着了猴头,他问:“你怎么不回家?”彭石贤说:“怎么回?遇上大雪封山,你让我去喂狼喂虎么!”猴头笑了起来:“别哄小孩子,偏是你回家就一准遇上大雪封山,还正巧遇上狼和虎?”彭石贤听猴头这么说话,只得回他:“我回不回家碍你什么事?没人求你什么!”猴头却说:“我倒想求你呢──你如果真不想回家,便上我家去过年好了。”

  这样,彭石贤在猴头家度过了一个寒假。农村生活太艰苦了。许多人家每天靠萝卜白菜抵一餐或两餐饭,猴头家只在大年三十才吃上了一小钵大煮肉。

  新年里,彭石贤还随猴头去了他舅父家一趟,他舅父家远在湖区,离县城约两百多里,前一天晚上顺水放个通宵的“夜划子”,第二天下午便可到达。彭石贤没有打听猴头舅父的姓名,只听那里的人叫他“邹福爹”,或者是“周虎爹”吧,反正这在他们的乡音中没有区别,他有两个女儿,小女已经出嫁,大女儿留在家里,是个聋哑人,他自己也有点口吃,很少说话。猴头去舅父家是为了筹措来期的学费。这家人很穷,心眼却好。他们把床铺让给客人,自己卷着条被子去草楼上睡。这里的柴草比山区贵重得多,多数人家没有火烤,幸而天气意外地放了晴,每天,猴头帮着舅父去砍芦苇,彭石贤在屋里呆不住,定要跟着去。猴头很内行,他舅父砍一大担,他也能砍不小的一担,彭石贤却不行,再努力也够不到他的一半,而且,大片的芦韦被削成了斜口锋利的芦茬,第一天,双手双脚便被拉开了十几道血口子,第二天猴头的舅父叫石贤别去了,石贤不便说话,如果硬跟着去,也许人家会觉得添了累赘,可不去又难过日子,猴头看出了这点,便让石贤跟那个聋哑姐姐去挖蒲荠。蒲荠种在田里,得用手指从泥里一个个抠出来。风不停地吹,一会手脚便冻麻木了。聋哑姐姐比比划划教彭石贤怎么挖,回家的时候,还把她挖的蒲荠放些在石贤的筐里,她大概是觉得石贤挖得太少,怕让别人见着笑话吧,真能体谅人!

  彭石贤很少与人说话,常常立在侧门边望着近处的荒草,远处的湖水发呆,他的心也与这荒凉,空荡,寒冷的野地一样,他为见不到母亲与小镇的亲朋感到失落,也为了解不到李超兰等人整团的情形而莫名惶惑。

  快开学了,在归来的路上,猴头的心情极不畅快,彭石贤以为他是没有筹措到学费,快近县城,猴头却告诉石贤,他原来的班主任,那位成了右派的生物老师死了,他是猴头表姐家的邻居。彭石贤想起来,猴头有两次去他表姐夫家,都不让他去,于是责怪说:“他也是我的老师呢,你为什么不让我去?”猴头说:“我是不能不去的,上高中的第一期,是他供了我的学费──让我永远欠下他的了!”

  原来,生物老师的老母八十多岁,因见不着儿子回家过年,便非让儿媳陪着她去学校找儿子不可,无奈之中,儿媳只得把丈夫成了右派的事讲了,话还没有说完,老人突然倒地,一口气憋着,第二口气便断了!儿子从滨湖农场回来,母亲已经入土,因为农场突击围湖造田,推迟了三天才给假。生物老师悲痛欲绝,去母亲坟前磕头祭拜之后也病倒了,他本来就在农场劳改得骨瘦如柴,猴头去看望时,他已不能言语,几天后也死了。猴头只得把他从舅父处借到的七元钱留给了师母。猴头说着,骤然噤声,用手抹着眼泪,彭石贤也低下头来。

  回到县城,学校的整团学习班还没有结束,这学习班在年前办了一个星期,算第一阶段,春节放了五天假。第二阶段的学习原定六天,现在又延长了二天。猴头去学校了解过,听说各支部正在重点帮助一些走白专道路的典型学生,曾明武便是其中之一,具体情况却不清楚,从学习室外面望去,只见窗户上都贴满了大字报,现在,人们对那种整人的场面已经不难想象了,彭石贤与猴头没有了议论,但心情却加重了许多。

  由于开学日期已到,整团的事不得不告一段落,彭石贤从没有洗刷干净的大字报墨迹见到,有质问李超兰与仇道民究竟是什么关系的,有揭露曾明武走“白专”道路的。一场整团运动,让同学之间的关系一下子变得隔膜起来,虽然会上发言时人人慷慨激昂,但彼此的心被政治烟雾遮盖,他们的声音只是戏剧角色的腔调,并不能表达自己的思想。彭石贤则干脆回避与人接近,一有空闲,便一个人上图书馆去消磨时光,那是全无用心,全无目的的事,他表现出来的是一种抑郁病人的症状。

  春草园诗社瓦解了,荒草坪剩下一片芜杂,经过秋冬风雪的侵凌,更显得凋敝凄凉。彭石贤有时也独自去那里走一转,或坐一会,眼前,这里已经没有了诗情画意可寻。一次,是星期天,李超兰也来了,他们并非事前有约。李超兰也是为了排遣郁闷,他们在一丛低矮的灌木丛后面坐了一会。李超兰告诉彭石贤,她在学习班上检讨了谈恋爱的事,对暑假期间去小镇住了十多天的事也作了说明,承认了影响很坏,但这绝对不是某些人怀疑猜测的那种情况,她为自己的纯真作了申辩,她说,至于别人放不放她过关是她没办法的事,好在回家过年时,青姑妈听了她的解释后并没有严厉斥责她,只是有些不高兴。彭石贤的反映颇有些麻木:“你愿检讨就检讨好了。”李超兰终于死了心:“入团的事我没指望了!”

  “你先走吧,”彭石贤把目光从李超兰的脸上移开,“让人见着了我们在一块,又会给你招麻烦。”

  李超兰倒是不慌不忙:“没有人能见到,你,你这真是为我担心?”

  彭石贤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陈灿英怎么能当上团支部书记?她不也是争着办学社的一个?”

  这期一开学,全面负责团工作的是陈灿英,曾明武最大的问题是办诗社学社,说他引诱学生走白专道路,可陈灿英却一点没事,她没事,曾明武为什么会有事?

  “陈灿英在整团中很积极,揭露了曾明武许多问题,说他当兵时曾与一个朝鲜女子谈情说爱、秘书工作时又对首长不满、办学社老是在背后操纵等,”李超兰望了彭石贤一眼,“你可不能跟别人去乱说这些啊!”

  “那。。。 ”彭石贤把头低下头去,一会又抬起来,“我们还是走吧,该吃晚饭了。”

  其实,离吃晚饭时间还很早,两个人坐着相对无言,又都没有移步。

  “陈灿英现在虽然是代理团支书的工作,但如果她想当团支书就一定能当上,除非她。。。 ”李超兰没有把话说完,“你并不会知道,真的。。。 你不可能知道我对你有多么的好!”

  彭石贤不能回答李超兰多好多不好的问题,他的反映迟钝,只说:“那就让她积极去吧,她当她的团支书好了。”

  三月初,一连好几个大晴天,学校都组织学生去附近农业社积肥,这就是走又红又专的道路。前几天,学校又接到县政府的紧急通知,让全校师生去城郊突击造林。于是,大会动员,小会讨论,人人争着表决心,真是有如奔赴前线。在工地上,喊广播,举红旗,把声势弄得热火朝天,造林运动已经高于一切。一天下来,学生们以手上的血泡作为战绩炫耀。彭石贤坚持不下,每天的总结会上总会受到指名或不指名的批评,说他思想认识有问题。这批评也许是对的。他掘了两天土坑,每个土坑一尺五见方,检查人员拿着尺子跟在后面测量,一点不马虎,到了下午,彭石贤掘坑的任务还完成不到一半,不知怎么的,他又犯老毛病了,休息时,拿着块黄色的粉岩在青石板上了写几行字:

  我已经变成奴隶,

  躯体只为命运喘息,

  心在疲惫中昏迷,

  何必问我是否情愿!

  第二天,班上要派两个人去城里挑米,这本是件苦差事,但彭石贤坚决要去,因为他的手掌磨起了血泡,拿锄掘坑时痛得钻心,他想换个工种放松一下情绪,他已经被人管得简直快要爆炸了。另一个挑米的人是曾明武,他力气最大,上次他也去了。

  这个学期,曾明武与彭石贤很少接近,这仅是双方都感到没有必要。今天在路上曾明武主动与彭石贤拉起了些闲话,快到城里时,他说:“昨天栽树时,我见到一块青石板上写了几行字,谁把学问搬到这荒山里来了?”

  彭石贤一时不知道曾明武突然说起这话的用意,问:“写了些什么?你想要调查出这个人来?”

  “我没看写的是什么,我用锄砸碎了那块青石板,把它埋到种树的土坑里去了。”曾明武漫不经心地说。

  彭石贤肯定曾明武是见到了他写在青石板上的几行诗,暗示他不要乱涂乱写招惹麻烦,因为曾明武还讲了邻班一个同学因讲怪话挨了辩论的事,可彭石贤却偏要承认,“那是我写的,这便是天大的事了么?”

  曾明武对彭石贤这种执拗的态度无奈,“你这只斗牯。。。 可那不是你的字迹,你的字谁会看不出来?”

  彭石贤想,曾明武真是个聪明人,他问:“别人加你那么多罪名,你为什么要全都承认了呢?”

  “这怎么能说是罪名?比如,我与朝鲜女子并没有违犯纪律,但大伙提提这事,也没什么不好的,”曾明武坦然带笑地说:“假如有人让你检讨与李超兰谈恋爱的事,我看你也应该检讨么!”曾明武的话又一转,“但我绝对不会承认没有的事,谁那么傻?比如,有人说我有个什么小本子,上面记载了许多右派言论,这就是无中生有了,便是宰了我,我也不会瞎说,你说是不是?我看可你的个性就是太傲了,那只会上当吃亏。”

  “是陈灿英说她见过你的小本子吗?”彭石贤很愤慨,“该死的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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