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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春草园-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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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仇道民顺理成章地当上了极右分子,随后就领受了一连串各式各样的批判斗争。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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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谁想要了解反右中的所谓“辩论会”么?看一段郭洪斌精彩之极的发言就足够了。他手舞足蹈,洋洋自得地指着仇道民说:“你骂我是条狗,可爱的先生,你骂对了,我正是条狗!给校长当狗,给政府当狗好得很,这是我的光荣,我的骄傲,我就是了不起,你敢把我怎么样?告诉你,今后我还要更恶,更凶,更狠,非咬死你们这些右派分子不可!你是什么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跪好,你竟敢不低头,看老子今天捶死了你!”郭洪斌一口地道的土腔土调,把“狗”说做“gai”把“你”说成“n”把“我”说作“0”,而且,差不多每句话尾都要带个骂人的“娘卖bi格”,有人在台下偷偷给他画“正”字记数,不到二十分钟竟有二百七十八个“娘卖pi格”,据说这还远没有达到他创下的最高记录,须知,这类所谓的批判是得到领导默许,当作“群众斗争热情”而加以鼓励的!

  由于校长在大会小会上坚持还要猛打穷追,郭洪斌终于把仇道民写诗,办学社的事情搬了出来,并宣称“这无疑是一桩反革命事件”,因此,当其他右派都被发落走了之后,仇道民与极少的几个同类被留下来等待公安机关的传讯审查。

  仇道民这才发觉他干了件大蠢事,何必自投罗网,还往油锅里跳?他佩服倪老师的沉着稳重,就在鸣放的前一刻,倪老师去食堂吃饭时塞给他一张纸条,让他“为李墨霞想一想。”鸣放大会前,仇道民内心的思想斗争很激烈,但最后,他还是用手在口袋里撕碎了那张纸条,大步走上台去鸣放起来,而且越放越不可收拾。他明白自己学不来倪老师。可他并不后悔,也许真如那些批判者所说,这叫做“本质决定”吧!多少年以来,他确实处在丢失自我的痛苦之中,在他自觉或不自觉地去掩盖,去扭曲自己的本性时,他显出十足的笨拙,总是藏头露尾,老招人嘲讽,现在好了,他的右派真面目暴露无遗,反让他没有了做戏的劳累,心情轻快了许多,他能吃,能睡,能耐劳苦,他只是不肯承认一点,他没干反革命。

  然而,在这场诡谲莫测的政治风浪中并非没有弄潮的高手,周朴就是其中之一。他具有高度敏锐的政治嗅觉,一开始就觉得这场运动的方向很不确定,许多年来,他已经感到身处其中的革命事业实际与当年所想象的目标相去甚远,反斯大林主义曾经引发过他许多的思考。从呼喊*到呼喊万岁,许多情况告诉他,被神化的权威一句话就足可以置人于死地,胡风事件只是一例。他读过胡风的一些论著,觉得不管怎么说,胡风与反革命的罪名挂不上钩。然而,在党校讲课时他偶尔说出的这句话就差点把他牵连进去,幸而他退却得快,辩解时在后头加上了一句:“现在,胡风的反革命面目暴露无遗,这对我们是个严重的教训!”胡风事件对周朴确实是个大教训,他当时之所以能够狡辩过去,主要是他初来乍到,与周围的人关系不深,还没有介入权力之争,也就没有人非要整他不可。在这次反右鸣放时,他小心得多了,仅是谨言慎行还不够,但只要心中有了底,周朴自然不少可进可退,左右逢源的警言妙语,在鸣放进入高潮时,他还不惜装病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这样,反右开始,他便占据了主动地位,恰逢顶头领导要借重他的文墨,便调他去当了省委办公室主任,这不仅对他自己,也对他的一些亲密下属有利,张炳卿去省里时就得到过他的提醒,“这场运动很快就会在县一级铺开,你得管住你那张嘴,你该知道你的嘴是共产党的,得为共产党说话啊!”张炳卿的嘴本来就很谨慎,再经这么一说,自然不会出什么问题。这次周朴以省委办公室主任的身份下到县里来检查反右斗争的扫尾工作,可谓名正言顺,而他的心里却搁着两件需要假公济私的事。

  一是有位部级老干部,现在成了周朴的顶头上司,他来省城时曾向周朴说起过一个人,那也是一个小故事。他说,鸣放初期,许多人攻击他为了把某大学一位年轻漂亮的文学教师弄到手,使尽了种种手段,最后因为那女教师不从,便把她赶出了这所学校。当时,为了鼓动鸣放,上头交待,有不有这么回事都得硬着头皮听下去,他感到尴尬,也感到委曲,他确实没有非调走那位女教师不可的意图,当然,事情也不同于在反右过后他向周朴说起这件事情时那样理直气壮:“简直无中生有,极尽造谣诽谤之能事!可真金不怕火,那位女教师的调离与我全无关系,她本人当即就向组织写信证明了这一点。”

  周朴问:“现在那位女教师去了哪里?”

  “听说在你们省一所县中学当图书管理员,”这位老干部又补充了一句,还带着关心,“我也完全能够证明她的清白无辜。”

  “女老师叫什么名字?”周朴马上想到了倪老师,虽然他只听张炳卿说起过这女人,并了解到她同姚太如的那段恋情。

  “姓倪,据说学问蛮不错的。”老干部要求,“有机会的话,你去了解一下情况,如果没有什么别的大问题,可以给她调个更合适的工作嘛。”

  应该说,这位老干部此时的心态比较平和,得势者随口而出的一句话也许还包含着善心,想要回报倪老师在他焦头烂额时为他写了一纸信函,虽然倪老师同时也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之所以发生这场颇带俗气的交易,是当时双方的处境都十分被动,这位老干部深恐有人去找倪老师进行调查,如果他们取到控告材料,那会是大麻烦事,他便向倪老师去了一封长信,检讨了他追求倪老师是“思想开始走向腐化的表现”之外,发誓说调离倪老师绝不是他指使的,请倪老师一定要相信他革命几十年的起码觉悟,希望他能在组织调查时如实地反映情况。倪老师看过信后,随即寄出了这个求助者需要的材料,在这件事情上,她对那些趋炎附势者的憎恶与鄙弃远远超过了对这个权势者的讨厌。她给这个老干部回了几句话:“为人是否有愧,各人心里自明,你要的证明材料我已经寄出,现在也有人指我在感情上欺骗了谁,你是否也这样认为?”于是,随后不久老干部给倪老师寄来了那份证明她无辜的材料。

  周朴见到倪老师便极力动员她离开县中学,倪老师却警觉地问:“这是为了什么?”

  周朴坦诚地说:“因为姚太如以前是我的朋友,虽然以前我不认识你,我觉得可以告诉你,这里的环境对你并不适宜。”

  “听说仇道民也曾经是你的学生,还一道工作过,你认为他是反革命吗?”倪老师反问。

  “你可以相信,我会按政策办事的,如果事实证明他不是反革命就不会给他定这个罪,我也是为这件事而来,可你有必要与他牵连到一块吗?”周朴笑了笑,“你是不相信我么?”

  “我相信你了解仇老师,”倪老师说,“他为我抱过不平,他的错只在这里,有了这一点,就不能说我与他全无一点关系,我该不该离开县中学,请允许我考虑考虑,到时或许会求助于你。”

  后来,周朴又与倪老师有过几次交谈,相互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但倪老师仍不肯离开县中学,直到周朴与张炳卿为仇道民排除了加于他的不实指控,把他从反革命的罪名下解脱出来,倪老师又与仇道民当面进行了一次谈话,她才决定离去。

  仇道民的右派帽子则是如来佛给孙悟空戴的紧箍咒──铜稳铁当。能为他考虑的就只有送他去哪个劳改场为宜了。县里为右派安排了两个去处,一是滨湖农场,一是云雾茶场。周朴特意让张炳卿去那些地方看了看,以便做出选择。

  周朴在这段期间找仇道民单独谈过几次话,一方面,周朴依据有关政策说了些大道理,对仇道民的错误进行了批判,另一方面也夹带了些教他如何过关的暗示,诸如:“你在革命队伍中混了这许多年,一点长进也没有,头脑还是那么简单,你别以为这右派好当,说什么无所谓真愚蠢!有关你历史上的错误,有关诗社、学社的问题,怎么能无所谓?这是不相信组织会做出正确结论的表现!”

  仇道民总是避开老师的目光低头听着,他明白自己性格上的弱点,要么无话可说,忧愁苦闷,要么一时冲动,又不免慷慨激昂,忘乎所以。这次,由于有周朴的提醒,对公安局的几次讯问,他的回答就沉着得多,也没有了以往的胆怯迟疑,含糊吞吐。前两天,周朴又找仇道民谈了一次话,态度比前几次要温和得多,少了许多装腔作势,告诉他反革命罪名已经撤消,这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并鼓励他吸取教训,认清时势,往后要谨言慎行,修养性格,好好生活下去,作为老师,他最后说:“你犯错误,我也痛心,也许还得怪我关照迟了!运动一开始,我似乎就有预感,觉得你很可能出事,我还记得你以前写过的一些诗。。。 才气不少,可书生气太重。。。 憨直、耿介,可不得其时呢!别提这些了,你今后如何打算希望你能够顽强一些才好。。。 ”周朴是动了真情,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的话是在惜叹学生的不得其时呢,还是在责怪他不能随俗随时?而且,这些话会有助于仇道民认识他的右派错误么?周朴把话打住,他意识到自己再帮不上学生别的忙了。可他还是说了一件事:“李墨霞来找过张炳卿,想打听你的情况,当时我觉得找你不妥,也不便,让我打发走了,可现在。。。 ”周朴再次把话停住,他之所以说起这件事来,只是觉得不应该隐瞒李墨霞对仇道民的一缕感情,但仇道民该如何处置它,周朴却无法为他主张。

  “谢谢老师,请别为我过多担心,”这时,仇道民意外地说话了,“我说我的事无所谓,这是句真话,现在我这个右派是当定了,可我不感到特别累,挑担,拉车我还顶得下,晚上也睡得好多了,你可能不相信,我以前自己也不相信,但这是真的,我会好好接受改造的──请你放心吧。”

  仇道民想要结束这场谈话,他方便地使用了“好好接受改造”的套话,这是求个皆大欢喜,他不愿违拗老师的好意。

  “你怎么还说无所谓?”周朴不料仇道民如此轻松地回话,但随即表示理解,他也有过一旦祸事临头反倒变得无所谓的经验,便笑了一声,“那你们右派在一起时会更是无所谓了?”

  “是吧,”仇道民苦笑了一下,“开始很多人吃不下,睡不着,但过了一段时间便不多想了,人都知道听天由命,你刚才不是说应该顽强一点吗?”

  “不──啊,是!”周朴是担心仇道民过分忧伤,并非让他玩世不恭,但此刻,周朴感到仇道民的话里也还隐含着某种信念,“你现在还是以为自己没有错么?”

  “我是不知罪,当年满腔热情地投身到革命中去,我无所畏惧地呐喊,不顾生死的冲锋,那并不是伪装啊!”仇道民沉默了片刻,“当然,这话我只是向你说。”

  “是非难断!”周朴也不由得感慨起来,他又回复到老师的角度,忘记了现时的身份,“这只少得待过十年二十年吧。。。 可那时我早该‘呜呼’,‘哀哉’了!”

  “所以,”仇道民说,“方便的话,请转告墨霞,我给她的只能是一声对不起,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也什么都不要了!”

  周朴很想吸支烟,他戒烟多年了,在身上摸索着,过了一会,周朴问:“你现在还是不抽烟吗?”

  “我一直不会抽烟,”仇道民说,“也幸亏不会,不然,今后哪来烟钱?你的烟瘾还那么大吗?”

  “医生非让我戒不可──”周朴转而问了仇道民一个问题,“你说,倪老师不愿离开县中学,那是什么原因?”

  “她应该离开,”仇道民只说,“请老师帮帮她。”

  周朴了解到,倪老师对李墨霞来县城却没有勇气与仇道民见面抱着鄙夷的态度,她是否因此而产生了愿意与仇道民同生共死的想法?在这种境况里,果真这样的话,也是人性不泯,人心难屈了!

  那么,究竟有谁称得上这场反右运动的真正胜利者呢?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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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本书作者放弃写第三部的计划,关于倪老师的故事在这里就结束了。她后来怎样呢?也许会有人关心,事实上,彭石贤出狱后还四处寻访过她,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成了那位部级干部的夫人,这让人十分地遗憾,也似乎太不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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