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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春草园-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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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超兰的姑父也是个书呆子,妻子不在,他接信后无处去讨主意,出于责任,赶忙给李超兰写了一封长信,同时,又给校长写了一封更长的信,在介绍了仇道民为人的诚实之后,特别请求校长多加关照。然而,这封信唯一的收效是校长给了仇道民一句不冷不热的话:“那不是什么要紧事,你能有辱师表么!”这让仇道民足足发了半天呆。

  昨天,陈灿英又来反映,说上了晚自习很久,彭石贤与李超兰才从春草园回来,她去打茶时正好看见了。这事,陈灿英倒不是怀有歹意,只因为上次仇老师说过要找这两个人进行一次教育,作为班上的干部自然应该反映情况。以前,仇老师对彭石贤与李超兰事看在眼里,放在心里,现在的情形是,既然陈灿英来反映了情况,仇老师想不管也不行了。何况,他已经了解到郭洪斌心怀歹毒,这问题就很可能变得复杂起来。事实上,彭石贤与李超兰的感情也真是在发展。这样,仇道民就把李超兰找去,正颜厉色地告诫她不得谈恋爱,让她听话,并说他已经把这件事告诉了家里人。开始,李超兰两眼蕴火,一言不发。以前,仇道民曾经几次谈过这些事,可李超兰根本不认真对待,而是采取嬉笑抵赖的办法,一点不承认她与彭石贤有什么不正常的接近。现在,这师生加候补亲戚关系的两个人僵持住了:仇道民要求“特别注意影响”,希望得到李超兰的保证;李超兰则提出“曾明武去过陈灿英家”,怨怪仇道民对她的批评不公正。最后,仇老师不得不说出事情的缘起:陈灿英来反映情况并没有恶意,这是一种负责的态度,问题是,郭洪斌已经好几次找陈灿英去谈过话了。而且,郭洪斌在班主任会上也通报过李超兰与彭石贤等人去飞仙岩的事,这就不能不引起注意。李超兰得到这些情况后便给彭石贤写了那张“别碰面”的字条。

  一连几天,彭石贤失魂落魄,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感到痛苦而又压抑。晚餐后,他到图书馆转了一圈来到教室,教室里吵吵闹闹,他在自己的座位上站了一会,很烦,没有落座,便向学校后面的小松岗上走去。这时,太阳还没有下山,很热,他流着汗,又从小路走向青草园那边。经过操场,班上有几个同学在打羽毛球,邀他参加,他摇了摇头,看了两个球,没兴趣,望了一眼青草园那头,不见有什么人在,他感到疲倦极了,只得拖着懒洋洋的脚步往回走,这样,他不觉绕了一个大圈子,重又来到了去图书馆的路上,上了台阶,一抬头,惊了,在图书馆外面墙根下的竹丛旁边,发现李超兰正坐在一块大石板低头看书,手却攀倒一根小竹条在玩。彭石贤不知该不该招呼她一声,远远地站住了。这时,李超兰像是知道彭石贤的到来,抬起了头,李超兰拾起地上的书,但没有起身,送过来一个浅浅的微笑,那微蹙的眉头下,目光含着脉脉柔情,好清幽好清幽的。

  “怎么坐在这里看书?”彭石贤问了一句。

  李超兰扬了一下手里的书,那是数学课本,又丢在脚跟前的地上:“我以为你在图书室。。。 等你很久了。”

  “你不是说别见面——”有同学在这里经过,彭石贤待那同学走后说,“出什么事啦?”

  这时又有同学说笑着过来,待他们过去后,李超兰站起身来向四周望了一下,问:“去哪里说话?”

  “能去哪里?”彭石贤说,“还是去春草园吧。”

  “你先走,”李超兰拿起书,转过身去,“我一会来。”

  彭石贤坐在草地上等侯李超兰,但好一阵不见人影。他难耐地站起来向操场那头张望。

  “哎──”李超兰却从围墙的侧门进来了,彭石贤一回头,见她满脸红晕,额上挂着汗,还在喘着气,“累死我了!”

  “从校门外绕圈子来的?”彭石贤问。

  “尽遇挡路鬼。”李超兰一笑,“陈灿英说仇老师正在找你,我好不容易才摆脱她──你说,仇老师叫你去会是什么事?”

  “那还不是谈学社的事!”彭石贤说。

  “不会,”李超兰正是想着把仇老师找她谈过话的事告诉彭石贤,“我可知道!”

  “是陈灿英真告我们的状了?”彭石贤说,“我才不怕!”

  “是郭洪斌在捣鬼!”李超兰说。

  “这郭红鼻,”彭石贤竟胡吹瞎说,“*了我,叫他红鼻子变青鼻子!”

  “你有那本事。。。 ”李超兰一笑,“光会耀武扬威!”

  看来,是男孩子的勇气鼓舞了女孩子,也是女孩子的沉着提醒了男孩子,他们讨论了面临的“紧急”情况,为应付仇老师传问,商定出一套刚柔相济的办法:不顶撞,不认账,不害怕。

  于是,彭石贤去了仇老师那里,李超兰则不安地在外面等着。

  李超兰与彭石贤陷在热恋之中让仇道民十分为难。他是过来人,十六七岁的青年男女萌发爱慕之情是自然的事情,由于抹杀、压制,甚至想要诛灭这种感情而造成的悲剧已经见得不少了。当年,他与李墨霞相识相好就正是在这个年龄段,他们对屈从环境压力所表现的软弱至今深感遗憾。这两个学生是知道他的过去的,现在轮到他来扮演捧打鸳鸯的角色,实在是有口难开。他完全能够理解这对小青年的心境。但是,不提醒他们又不行,能让他们吃这眼前亏吗?

  老不见彭石贤从仇道民房子里出来,一直等在宿舍楼对面理发室的李超兰十分焦急,天黑了,上晚自习了,李超兰只得去了教室,翻阅了好几本课本,仍不见彭石贤回来,她再也耐不住了,便又溜出了教室,当她经过钟楼时,正好碰上彭石贤:

  “怎么去那么久?”

  “没什么事呢,尽扯些闲话——你现在去哪里?”

  “找你,去路边吧──我才不信,仇老师怎么会跟你扯闲话!”

  “真的,他问我最近学习情况怎样,家里来信没有,暑假里打算怎么过,这不是闲话是什么!”

  “就没谈别的?谁信你!”

  “还有。。。 他拟订了一个学社活动规划,说第一阶段怎样,第二阶段怎样,第三阶段又怎样。。。 我没听,也没说什么。”

  “卖什么关子,他能不说我们的事?”

  “说了,但没事。”

  “没事?他怎么说?你怎么说?”

  “他让我们注意点。。。 往后告诉你吧,别不放心的!”

  第二节晚自习的上课铃响了,两人才先后从路边的树影下出来,回了教室。

  李超兰绝对不相信有这么轻松的好事,可彭石贤说的也并不假。彭石贤走进仇道民的房子很有些紧张,他坐下来,见仇老师给倒来了一杯茶,却不开言,便低下了头。书案上有一张折叠的信纸,仇老师把它推到彭石贤面前:“这是李墨霞老师给你的。”彭石贤看完了信,信的大意是:你们的年龄毕竟还太轻,应该集中思想搞好学习,有些事情一定得听老师的话,并让他相信仇老师对他向来是关心的。显然,李老师已经完全清楚他与李超兰的事情,彭石贤没有说话。

  仇道民在房子里踱着步,讲了些题外的话,彭石贤或点头,或简单答应,表现得谨慎小心:

  “李老师在给我的信中多次提到了你,她对你是太关心了。”

  “我很久没给李老师写信,真对不起她。”

  “石贤,我跟你说,有些事情不只是同学有反映,领导也有看法,你们能不注意么?”

  “我知道,这是郭。。。 反正我们没什么事。”

  “真不懂事。。。 一点不知厉害。”

  “那,那我今后注意就是了。”

  “这,这就好——唉!”

  仇道民毕竟是心好心软,而且,他发现这明明是自己受着郭洪斌的驱赶在被迫行事,他不知如何继续这场谈话了。犹豫一会之后,终于抛开了这个棘手的话题,扯到学社的事情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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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李超兰与彭石贤放心了些,他们终于明白,郭洪斌才是真正的坏胚种子。

  星期天,在教室后小松岗一处当风的树荫下,彭石贤与李超兰停住脚步,一个坐在大石头上,一个倚着树干,两人无可奈何地含笑相视,一会,彭石贤才说出了一个萦怀已久的想法:“我们的事情能老是这么瞒着你家里人?”

  “现在跟他们说,那是肯定不会答应的。。。 ”李超兰的眼里掠过一线忧郁的光,感到她很难把握自己的命运,一会,她下定决心,“快了,只要待到毕了业——那时,我就可以不听他们的了。”

  彭石贤很感动,深情地望着李超兰,很久,说出了一句决然的话:“你能这样,我可以为你去死!”

  “别说这种话吧,”李超兰也受激发,“我决不会变心。”

  “我是说,如果必要,我愿为爱情付出一切。”彭石贤说出“爱情”二字来,很快红了脸,这是他的第一次山盟海誓。

  李超兰也满脸绯红,眼光闪亮,神情羞涩。

  恋情带来的幸福就像骤然而至的阵雨浇透了他们,双双沉浸在对美好未来的向往之中,虚幻的景象使他们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悦,似乎周围的一切也都表现出宽容与友善来,默许和接纳了他们的恋情。

  实际上,这朵爱情之花开放的政治背景不容乐观,“反右”运动的大网正在一步步收紧。首先,让彭石贤觉得奇怪的是,商量好的学社成立会一连推迟了几次,他问陈灿英,回答是:“你急什么?报纸上正在反右!”彭石贤简直冒火了:“你是办学社,没人让你去当右派!”陈灿英一笑:“你找曾明武吧,是他反对!”

  确实是曾明武向仇老师与陈灿英建议推迟成立学社。除了能说的理由,还有一个不能说的原因。前些天他收到了一封来信,这封信是用假名假地址寄来的,曾明武当然知道这是出于那位“落荒诗人”的手笔。信中暗示他们原来那个小集团人员头上的阴云至今未散,常常白日撞鬼,有两名牵进“无风”案的“半知识”,年前出狱,鸣放时闹*,这次又被抓走,生死难卜。信中还抄录了一首“五四”时期某人的旧诗:

  不过是王朝更替,

  少不得抗争再起:

  在草葬间,

  请屏住呼吸,

  只用眼睛关注,

  千万不要直立;

  在人流中,

  请留心隐蔽,

  只用心灵呼应,

  千万不要哭泣。

  这是新的生聚,

  这是新的演绎!

  诗的用意无疑是一种提醒,一种告诫,也是一种联络,所谓“五四”时期某人的旧作不过是笨拙而又冒险的谎称。

  难怪曾明武非常谨慎,也难怪他坚信秘密结社的必要,因为,在那个横遭整肃的小集团中,只有他因隐蔽幕后而侥幸脱逃。

  彭石贤每天都要在图书阅览室泡几个小时,翻看这些天全国各地的报刊,可惜,那些号召反击右派的社论,他却没看,或者只是自以为是地看了一眼,根本见不到需要引起警觉的东西。

  彭石贤像制止不住心脏的跳动一样,他怎么也抑止不住思绪的翻腾与冲突:连个学社也办不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有人不让别人做人,还是人们自己不敢做人?彭石贤感到周围弥漫着一片无形的惶惑气氛,人们确实是处在一个不自由的环境之中。有人守口如瓶,气不敢出,话不敢讲是因为不自由;有人拐弯抹角,吞吞吐吐地讲话也是因为不自由;有人披肝沥胆,拿出视死如归的气概来讲话依然是面对着一个不自由的问题。

  那么,人就应该这么委曲求全,苟且偷安地生活么?彭石贤在床上辗转反侧,眼睁睁地望着天花板冥思苦想,周围是同学们熟睡的鼾声,午睡时间又快要过去了。这时,他从上衣小口袋取出一枝铅笔,竟在床头的白粉墙上写下了几行诗句:

  翻来覆去不成眠,

  一付肝胆可对天。

  忧国忧民谁与共?

  誓写中华自由篇!

  晚餐后,李超兰在教室里赶作业。彭石贤却无心作业,他感到十分焦躁,便一个人离开教室,独自向青草坪走去。在这个成立诗社的地方,周围的荒草荆棘已经高过人头。彭石贤懒懒洋洋地坐下去,又躺了下来。此时,他真想能够回到母亲身旁去,只是他不知道,此刻该向母亲诉说点什么呢,还是该听她讲述点什么,他太孤独了。

  一颗小石子抛了过来,接着又一颗,彭石贤一动不动,只吼了一声:“是人是鬼你出来!”

  “人见着是人,鬼见着是鬼,”曾明武从草丛中冒出来,站在了彭石贤的面前,“这些天,你怎么躲着老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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